坐在湖畔，讀了一陣子徐志摩的散文，我從長椅上站起，一邊緩緩溜達(dá)，一邊琢磨徐志摩在《天目山中筆記》寫的和尚。他50歲開外，出家已20多年，專司撞鐘。別以為差事輕松，這山中的鐘聲晝夜不間歇，平均每5分鐘撞一次。和尚獨(dú)自在鐘頭上住宿，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坐在這里安神，一只手挽著鐘槌的一頭，早已習(xí)慣，不會被睡眠耽誤正事。一干就是11年。徐志摩親眼看著：“和尚擦拭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zhuǎn)身去撞一下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也沒有失眠的倦態(tài)，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

且想想，一個人長年累月寸步不離鐘樓。這樣的生活，豈止枯燥？單是睡意正濃時，每5分鐘得醒一回就夠嗆，除非連夢游也能干活。換上別人，哪怕一個星期，未必熬得過去。他憑什么把日子一個個地過下去，心情保持快樂？

走了一陣，我重新坐下，將長椅擬為“坐墊”，姑且當(dāng)一回和尚。就在這一刻，一個渾厚的男聲闖入：“早上好！”我循聲看去，一個年過60歲的白人，在離湖水兩英寸處，端坐于輪椅上。塊頭甚大，皮膚白皙，臉相儒雅。他膝蓋上擱著一個狀如迫擊炮筒的照相機(jī)，對著湖面凝神。我剛才不好意思打擾他，但既然他開了頭，例行的社交不能不開始。

我說：“先生，我看到您坐在這里至少五六次了?！薄笆前?，這位置好極，我像垂釣者一樣，巴望‘釣’到美妙東西呢！”“您指拍照？”“是??！”他拍拍被彩色布包裹著的長鏡頭?！斑@里視野開闊，奇幻的太陽光線，湖面，天空，對面的小島，水里的禽鳥，岸上的人和物，盡收眼底?！彼兆淼馗嬖V我。我連連稱是。他得意地笑著，從輪椅一側(cè)掛著的提包拿出一本相冊。我接過，就著亮麗的陽光和軟軟的風(fēng)欣賞。

我的天！徹徹底底地被鎮(zhèn)住了！第一頁，一只青灰色蒼鷺單腿立水中，長喙夾著一尾鯽魚。魚下方有閃白光的水簾，可見是剛從水里叼出的半秒按下快門。蒼鷺在水里的倒影似縠。第二頁，一只頭頸呈紫色，身軀帶黑白相關(guān)條紋的鳥，張開翅膀，在開滿絳紅色花朵的炮仗花旁邊，把喙伸進(jìn)花蕊中央。第三頁，一只野鴨張開灰色的兩翼和粉紅的蹼，跳離水面數(shù)寸，扁嘴銜著石斑魚的頭部，水花四濺。我忘情地贊嘆著。一個不能行走的殘障人，竟以鏡頭“釣”到迷人的美！

我指著一幅照片問：“這兩只翠鳥，羽毛格外華麗，是在這里拍的嗎？”他說是的。我頓生疑竇，我和他此刻所見的野鴨、白鵝和不知名的水鳥，并沒有哪一種擁有這樣迷人的羽毛，莫非是后期加工出來的？我就此發(fā)問。他說不是，只就光線強(qiáng)弱作少許修整，“自然是不容任意加工的！”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慨嘆：即使是在自由土地生活的人，也因無知、錯誤、虛構(gòu)的憂慮、操勞過度，使手指粗笨，又顫抖得太厲害，變得不適于采摘生命的美果。然而，眼前這位無法行走的老人，無數(shù)次地以絕頂靈敏的手指，攝盡自然美的精髓。

我問他，天天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半天，會不會感到乏味？

他一手拿住長鏡頭，這意味著他的精神依然在“一級戰(zhàn)備”中，一有“情況”立馬舉起，按下快門；另外一只手比畫，從湖面的左側(cè)到右側(cè)，鄭重地說：“這兒的美，怎么也挖掘不完，單說光好了，你看……”我順?biāo)闹割^看，遠(yuǎn)方有禽鳥穿梭，每一只攜帶一到兩顆光的星星。這些星星一律帶五角，角尖發(fā)射光芒。墨綠的湖面起伏著星陣，光芒此滅彼閃，活躍極了。我“哦”了一聲。他點(diǎn)頭，說：“看下去?！敝灰姾娴奈褰切侨炕没癁槠戒伒墓獍?，大片大片，有如火山的巖漿。我驚叫：“怎么變得這么快？”他說：“起風(fēng)了嘛?！惫植坏?，樹木顫搖，游人的衣角和圍巾飄起。瞬息間，光隱退，水面恢復(fù)平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兩只黑頸灰身的大鵝緩緩游過，頸部優(yōu)雅的弧線為光的賣力演出畫上句號。他良久無言，沒有拍照，興許見慣了。

想起撞鐘的和尚，徐志摩曾問他：“那一帶是什么山？”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如果我問這位攝影師看到了什么，他的回答可能類似。和尚與攝影師，都被一種自己未必知道的沖動驅(qū)使著，前者日復(fù)一日地將“例行公事”化為神性的鐘聲，后者將尋常景物變?yōu)槌壦囆g(shù)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