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5年第6期|子禾:幽野(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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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滿全住了十五天院,第十六天中午回家了,明浩開車,明遠(yuǎn)護(hù)送。他白了些,也胖了些,除了右邊臉還僵著,右嘴角歪得明顯,已看不出病人的樣子。當(dāng)然還是一臉惡狠狠的兇相,眼神里又是掩飾不住的恓惶。她還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樣子,皮膚黑紅,始終微微側(cè)著頭,不笑時兇巴巴,笑時又滿臉都是巴結(jié)討好的神色。后來她知道,結(jié)婚那年他已經(jīng)三十歲,托媒人找對象已找了七八年。兩歲時他父親偷了公社一把鐵锨,給兩個不知輕重的活活打死,他母親苦撐幾年也撒手而去,正在上三年級的他,連自己名字都還寫不全就被迫輟學(xué)。親人中還有一個大他三歲多的姐姐,母親死后第二年出嫁,斷了來往。從那時起,他就邊吃百家飯邊自謀生路,好歹把那個縣道邊的窮家給占住了。這樣一個人,她料想是受盡了凌辱,每每念及,總是可憐他?,F(xiàn)在依然如此。江滿全從小知道攢錢,能拿得出彩禮,也湊合著蓋了兩間新屋,說不上對象是因為那些做父母的都嫌他命太苦,怕女兒嫁去沾染了苦命,幾輩子脫不掉。這在當(dāng)時人所共知,但她父親不怕。
她做了明遠(yuǎn)、明浩都喜歡吃的臊子面,一家子圍著飯桌默然吃完。兩個孩子囑咐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就要走了,她跟到門口,目送他們開車遠(yuǎn)去。在院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再回廚屋洗刷碗筷,洗完又往臉盆里倒上熱水,洗了一把臉,慢慢整好衣服,然后去了江滿全房間。江滿全見她進(jìn)來,有些驚訝,瞥了她一眼,繼續(xù)看手機中怪聲怪氣的視頻。她在那房間里轉(zhuǎn)悠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我有話要說?!苯瓭M全再次看她一眼,輕蔑地低下頭,繼續(xù)看手機,但她知道他在聽。她繼續(xù):“你住院也出來了,你這些年的心思我也清楚。今天這頓飯就是最后一頓了。”
江滿全停下來,視頻也關(guān)掉了,但還是垂著頭。她接著說:“你快七十,我也快六十了,分開興許都能過幾年舒心日子?!庇终f,“明兒去婚姻登記處把手續(xù)辦了?!苯瓭M全抬手遮著眼睛,一下子哭起來。她知道這次他聽進(jìn)去了。
第二天她收拾好要帶的挎包,等到了快九點半,江滿全始終躲在房間不出來。她進(jìn)去叫,可他垂著頭假裝聽不見,也一句話不說,他顯然覺得這樣她就沒辦法了。她在房里站了足有十分鐘,默然退了出去。然后去院門口等班車,沒多久車來了,上車落座的瞬間,透過窗玻璃她瞥見江滿全站在院門口往這邊看,但車子起動,他很快就被擋在房屋和樹木后面了。她能想象他恓惶的樣子:孤零零站在那兒,意識到真的要失去他擁有了一輩子的東西,這讓他憤怒、恐懼、不安。這一輩子他擁有她,可也清楚這擁有從來就是揮之不去的恥辱,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是賣×貨,就不完整。而連這不完整的,也要失去了。她可憐他,但什么都不怕。她只是不想再傷害兩個兒子。如果離了婚,就誰也傷不到了。
她去了醫(yī)院,快到503門口時就聞到明顯的消毒水氣味,這氣味中是不算太密集的咳嗽聲。吳聞元面向窗戶,曲著身子側(cè)躺在鐵床上,比一捆枯死的麥子還彎,呼吸粗重,像爬了幾天長坡的老牛,咳嗽的尾音里帶著鋼絲彈撥的余響,薄被下面的骨節(jié)尖尖地支棱著,頭發(fā)晦暗得如同霉敗的麥草。床頭多了吸氧機和心電監(jiān)護(hù)儀。她心如刀絞般呆在那里,不敢相信這是十幾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一陣劇烈的咳嗽,吳聞元不得不側(cè)撐著身子半坐起來,順手拿起床頭的紙巾,接下一口暗紅的血痰。他感覺到有人,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到她的瞬間老淚縱橫,又趕緊用袖子擦了,緩緩情緒才說:“見不得人了,早見不得人了。”說著虛弱地將那團(tuán)紙巾扔進(jìn)床頭的垃圾桶,又說,“阿梅,你走吧,你照顧我那幾天已經(jīng)足夠了,那些天已是我這輩子多活的了?,F(xiàn)在茍延殘喘,已經(jīng)是貪心了。你走吧,不要看見我這鬼樣子?!?/p>
“已經(jīng)看見了?!?/p>
吳聞元嘆口氣,聲音更孱弱:“看過了就走吧,回去吧。”兩行眼淚滑出眼眶。
“我能回哪里去呢?”又說,“你讓我回哪里去???”
她盡力壓抑著,可還是哭出了聲。吳聞元沒再說什么,伸出干枯扭曲的手,輕輕碰碰她的手。她感到那手太冰涼,像塊硬塑料一樣。她止住哭,擦干眼淚,再次打量這個曾經(jīng)讓她感受到什么是希望的人。他蒼白干枯的紫灰色臉上,眼睛如同兩個塌陷的黑洞,瞳孔漂浮在一團(tuán)灰霧中,極力地聚集著一點點散亂的微光,鼻骨、顴骨、下巴突出得像要脫離那張貧瘠陡峭的臉。她再次難過得要暈倒,她意識到,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他,而是一個還流連在這世界邊緣的鬼。
中午那小護(hù)士送來吳聞元的午飯,一點點瘦肉青菜粥,一點點果泥,盛在一個小小的可以保溫的不銹鋼碗里。護(hù)士見她來了,打聲招呼放下碗就出去了。她跟出去送送,那護(hù)士抓著她的手,叫了聲阿姨就哭起來,很快又慌亂地擦擦眼淚,沖她微微一笑,快步離開。走了老遠(yuǎn)回頭說自己叫小何,讓她有什么事就去找她。等小何走遠(yuǎn),她進(jìn)病房給吳聞元喂粥,他一聲不吭地配合著,嘴里發(fā)出一絲絲渾濁的血腥味。她又難過得要掉眼淚,扭過頭,終于還是忍住了。吃完飯吳聞元狀態(tài)似乎好了不少,半躺在床上,眼睛更聚光了,喘氣聲沒那么重了,咳嗽也少了,多少有了些精神,忽而說:“阿梅,還記得刑天的故事嗎?”
她記得,但說:“多少年了,早忘了?!?/p>
他自言自語般,斷斷續(xù)續(xù)說了這樣一段話:“他給砍了頭,還用兩乳當(dāng)眼睛,用肚臍當(dāng)嘴巴,繼續(xù)戰(zhàn)斗。年輕時候,看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詩,欽佩他的勇氣,崇尚他的奮發(fā)堅持。過了些年,再想起就覺得太殘忍了,已經(jīng)是無頭鬼,還要把身子再變成頭給砍掉,那是要碎尸萬段啊,太殘忍了。”
她知道猛志固常在的詩,可真沒想到吳聞元這樣理解,而他是對的,那血淋淋的情形確實瘆人。她說:“那只不過是個神話?!眳锹勗撊醯赝nD在那兒,過了會兒說:“但陶淵明還是透徹,他懂,他懂刑天是不怕的?!?/p>
“不怕什么,不怕死嗎?”
“刑天死了變成山林,山林會失火,也會被人砍伐,他不怕所有這些,不會因為要被砍伐而不變成山林。既不怕死,也不怕活。”她正思索著他的話,他又說:“因果的鏈條真是無窮無盡啊。”見她沒明白他的意思,又說:“人生生世世受苦,想想我們,路才走了多遠(yuǎn)?!?/p>
“下輩子的事誰知道?!?/p>
“是啊,所以趁著還不知道趕緊發(fā)愿,老天要是慈悲,興許就實現(xiàn)了?!?/p>
“老天慈悲的話就不會這樣了。”
“下輩子不要再遇到了,太苦了?!闭f著眼角滑落一顆濁淚。
說話太傷神,下午她盡量讓他睡著,即便沒有睡意也讓他閉目養(yǎng)神。那綠皮沙發(fā)可以拉開做陪護(hù)床,盡管吳聞元兩次催她回家,她還是堅持留下來。半夜她剛?cè)胨吐牭借F床被搖得咣啷響,恍惚間大吃一驚,以為聽到了鐵鏈聲。驚坐起來,才知是吳聞元病情加重,深陷的眼睛緊閉著,面目扭曲,呼吸粗重,嘴角溢出些沾著血色的泡沫,渾身緊繃,并時不時抽搐,兩只枯手死死抓著鐵床兩邊。她趕緊按下緊急呼叫。這時候吳聞元忽然起身,抓住她的手,使勁攥著,眼睛瞪得很大,看著她,口齒不清地說:“媽,你看黑蜘蛛在爬,爬得到處都是!”一會兒進(jìn)來兩個值班護(hù)士,他還在說:“阿梅,阿梅,你別怕,你去哪里了???”接著哭起來,又說,“我沒關(guān)系,我就是口苦,手指腳趾都苦,吃了一筐藥一樣。”護(hù)士給打了一針,他才慢慢鎮(zhèn)靜下來繼續(xù)睡覺。
她坐在黑暗中,聽著他微弱的呼吸,腦里又一片空白。她清楚吳聞元已經(jīng)沒救了,而她坐在這里,除了看著他一點點淹入死亡,幾乎再沒什么用。想想白天他說刑天,她知道他是不怕的,也大概能算沒什么遺憾了,那么走過這最后的苦路,他就真的解脫了。她隱約為他感到些高興,但更多是悲哀,他和她一樣,都沒能逃脫命運的鄙薄。天亮后她去醫(yī)院外,找了幾條街,終于買到一瓶蜂蜜,帶回來給吳聞元泡水喝。她泡得很稠了,吳聞元還說感覺不到甜,她干脆用勺子小小舀一點,直接喂進(jìn)他嘴里。他強打起精神笑了笑,說:“真甜?!彼苈牭剿贝俚男奶?,仿佛每一聲都是死亡的腳步。
“這輩子遺憾嗎?”她忽然問他。
吳聞元看看她,緩緩說:“怎么可能沒有?”頓一下,“我太懦弱了。我一輩子都懦弱?!鄙袂轭j喪地頓了頓,幾乎要流淚,歇一口氣又問她,“你呢?”
“我不遺憾。”
這時她弟弟打來電話,問她在哪里,她說在醫(yī)院,問她在醫(yī)院做什么,她說有個朋友住院她來照顧。她弟弟在電話里停頓了會兒,說你們都這年紀(jì)了,快回去吧,就安安生生過日子,鬧騰什么,不嫌丟人嗎?她聽他說完,才說:“這事和你沒關(guān)系,你不要管?!彼艿軉栐趺礇]關(guān)系,她掛了電話。吳聞元都聽到了,好一會兒說:“阿梅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彼鋈谎蹨I就流下來:“連你也不要我嗎?”吳聞元長嘆一口氣,說:“我這里有小何照顧,可以的?!彼龥]再說什么。
快中午時她決定回趟家,對吳聞元說回家?guī)准Q洗衣裳來。路上想起弟弟的話,她才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江家的原罪,也是她娘家的原罪。她知道弟弟所說的丟人是什么意思。但現(xiàn)在,她再也不想顧及他們的感受了,面子里子,她都不想顧及了。她本可以保持現(xiàn)狀,就這樣醫(yī)院家里兩頭跑,但她再也不想保持這現(xiàn)狀了,這現(xiàn)狀她保持了半輩子。在這一點上,她和江滿全一樣??伤僖膊幌牒退粯恿?。
她在班車上給明遠(yuǎn)和明浩打了電話,平靜地通知他們:“我要和你爸離婚,跟你們說一聲。”他們估計還沒接到江滿全的電話,不知道她一夜未歸。明浩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又吵架了,她說沒吵架,就是不想過了,又說她已經(jīng)想好了。明浩說他下午回家,到時候細(xì)說。明遠(yuǎn)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可是咱們不怕別人笑話嗎?她說沒什么可怕的。明遠(yuǎn)說我現(xiàn)在就回家,回家再說。她沉默著,沒接話,就在明遠(yuǎn)要掛電話時,她讓他回來去瓜棚見她。明遠(yuǎn)說,不是已經(jīng)不去瓜棚了嗎?她說來了你就知道了,說完掛了電話。她覺得一切她都想好了:離開這里,光明正大地和吳聞元在一起,哪怕只剩下一天。
打完電話,看到吳聞元幾分鐘前發(fā)來一條短信:“阿梅,這幾日你已給我太多,切莫再來。我自己可以的。回首這數(shù)十年,我若帶給過你少許歡喜,便定然帶去了十倍百倍的傷痛。我自知對你是有罪的,一生如此,即使我從未懷疑這罪中的愛,這罪中的懦弱之愛。可如今老天不仁,都贖不了了。四十年歲月車輪轆轆,如今證明你我的曾經(jīng)沒有被殺死,日日夜夜的遺忘和日日夜夜的痛苦,都沒有一天將它殺死。它是孱弱,但時刻鮮活。那就已經(jīng)是神奇了。你要知道,即便沒有廝守,有些時間也是不死的。永不死?!?/p>
陽光亮得耀眼,風(fēng)也很大,浪頭一樣起起伏伏地碾著一野的小麥,粗暴地沖刷著老井房墻根下的冰草,使它們像墨綠色的馬鬃一樣飛動。井道壁上的破洞依然黑乎乎陷在那兒,大風(fēng)灌入,持續(xù)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回聲。鎮(zhèn)上三四層的樓房及后面的老水塔,都能看見,但除了中學(xué)里那飄動的紅旗,一切都罩在強光的黑影中。太陽已偏西,她站在井房前,深重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土墻上,微微晃著,頭發(fā)像另一叢飛動的冰草。忽然發(fā)現(xiàn)井房破木門的縫隙中有什么東西在晃,再看,是條足有四指粗的灰色大蛇。心中一驚,趕緊往旁邊躲了躲,可那蛇絲毫不慌,晃著腦袋,閃亮著豆子般的小眼,久久打量著她。當(dāng)她再細(xì)看,才發(fā)覺那只是夾在門縫中的一截蛇蛻,在風(fēng)中虛晃。
明遠(yuǎn)來了,老遠(yuǎn)看見她,放慢速度靠邊停了車,下來四周看了看,問她干嗎不在家里,跑這兒來。她說這里清靜,沒人打擾。明遠(yuǎn)略一思索,就開門見山了:“你和我爸這陣子到底是怎么了?”她說:“沒怎么,就是不想和他過了,給你和明浩說一聲。過了一輩子,他煩了,我也煩了。”明遠(yuǎn)看了她一會兒,說:“氣話說一說就算了。他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回頭讓明浩給好好說說。”
“我說的不是氣話。”她立刻說,“你和明浩說說,最好這幾天跟我去把離婚手續(xù)辦了。要是他肯顧念我?guī)资甑牟賱?,院里給我留個小房間就好。要是不顧念也沒事,我租地方住。”明遠(yuǎn)沉默了,前前后后焦躁地轉(zhuǎn)了會兒圈,在她面前停下來,說:“媽,你就別鬧騰了,行不行?我和明浩都快四十了,再怎么說你得顧及我們的面子,退一萬步講,都一輩子了,有什么事過不去的?”
“就是都快一輩子了,才不想再這樣下去?!彼缰鬟h(yuǎn)不會同意,而聽到他說話的這種腔調(diào),心中涌起一股憤怒,繼而難過地想,他怎么一點不像他父親?隨即驚訝自己想到的是父親這個詞。
“可是為什么呢?你又能去做什么呢?”
“我受夠了,”她聲調(diào)提高,語速快起來,“我不想過了,我要去醫(yī)院,我要去照顧一個朋友,我欠著他,我得還。他江滿全嫌棄我一輩子,我不能一輩子讓他嫌。我伺候了他一輩子,我再也不想伺候了。我顧及這個顧及那個,我再也不想顧及誰了。你們要是覺得沒面子,就別認(rèn)我?!边@些話豆子一般倒出來,她感覺胸腔中的壓抑與憤怒松動了,可腦袋嗡嗡響,一陣陣輕微的眩暈掠過。
“好,那你告訴我,”明遠(yuǎn)盯著她,“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朋友,你這樣拋家棄子?”
她被這話激怒了,鎮(zhèn)了鎮(zhèn)心神,沉著地說:“他是你——”而話剛出口,她又覺得完全失去了底氣,惱怒自己為什么要說這個,惱羞起來,挑釁地說,“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這下告訴你了?!庇终f,“他是你親生父親。他就要死了。我要去照顧他。這下你知道了嗎?”
明遠(yuǎn)似乎早忘了那些籠罩他童年的陰霾,也忘了他的身份,他先是滿臉震驚,接著變得衰弱煩躁,手足無措,忽然又憤怒地沖她大吼起來,面目扭曲:“我只有一個,只有一個,這輩子都只有一個,我不是什么野種,我是江滿全家的大兒子,你知道了嗎?!你記住了嗎?!”接著哭了起來,蹲在那里肩膀顫抖,“為什么要講出來?為什么是你講出來?你們造的孽,為什么是我承擔(dān)?我承擔(dān)了快四十年,還不夠嗎?為什么還要揭開這個痂?為什么?”
某個瞬間,看著這個已到中年的兒子,她心軟了。她明白這些年明遠(yuǎn)忍受了多少閑言碎語,可明遠(yuǎn)的四十年不也正是她的四十年嗎?她對他滿懷歉疚,她被這歉疚壓著,從來都是。她不想傷害他,可剛才那些話她無法不說出來。她走過去撫著兒子的肩膀,喃喃地說:“我得說出來,我不說出來,又能有什么辦法……就算對不起你,我也得說出來……”她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錐心痛,接著心里荒落落,似要魂飛魄散,但還是說,“這個世上,他是,唯一在乎我的人。”聽上去像個乞求原諒的孩子,語無倫次。
明遠(yuǎn)猛然站起來,什么話都沒說,開車走了。她這才知道他們永遠(yuǎn)不會同意,感到萬分后悔,不明白為什么要告訴他們。她望著激流般波動的金色麥野,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家去。很快明浩就來電話,說晚上有個事回不來了。她說家里沒事,不用特意趕回來。她整了兩套換洗衣服和一雙鞋,找來自己的水杯,找齊身份證和銀行卡,又找到手機充電器,帶上了牙刷牙杯和一條毛巾,都裝進(jìn)一個大挎包里。準(zhǔn)備好這些,又去廚屋燒了兩壺?zé)崴?,找了最大的洗衣盆,拿到自己房里,再提來一桶冷水,關(guān)起門,調(diào)好熱水,先洗頭,再洗澡。擦干枯瘦的腰身,感覺清爽了不少,心里也似乎輕松了些。她穿上一件尖領(lǐng)西式的白紋襯衣和一條藏青色傘裙,都是從結(jié)婚起就壓在箱底的。皺痕太明顯,她使勁抻了多次不見平整,也就隨它。最后從箱底拿出個棉布包,從中取出豆大的一對紅瑪瑙耳墜,包邊的鑲銀已生黑銹。她拿塊毛巾擦了擦,略微亮了些,就小心翼翼戴上。多少年沒戴耳環(huán),耳洞都長上了,她咬牙使勁,耳朵一陣灼熱的刺痛。
穿戴好,把本來也不多的頭發(fā)扎在腦后,她又從炕頭的桌上拿起一面圓形的水銀鏡,有些驚訝地看到自己變了個人:皮膚粗糙,兩鬢灰白,甚至鬢角出現(xiàn)了幾塊淡淡的老年斑,眼窩很深,眼袋明顯,嘴也微微地斜著,但臉沒有塌,依然有棱有角,眼里有悲哀的神色,可也依然聚集著精亮的光。房間里光線已暗下來,兩粒紅豆似的耳墜在晦暗中閃著一絲幽光。她感到自己這樣子還可以接受。一時間心里那些煩悶的空氣似乎消散了,她感到如釋重負(fù),感到生活的車輪似乎又要向前滾動了。
出門的瞬間又想起明遠(yuǎn)那些話,但她沒被攪擾。她想,如果說她需要為自己年輕的錯誤(如果那真的是錯誤)付出代價的話,她已經(jīng)付出得夠多了。出了院子,在路邊一棵洋槐樹下等車時,夕陽落在她頭上和身上,她覺得眼睛被照得透亮,但始終低著頭。只在上車落座的瞬間,透過窗玻璃再看看那個已經(jīng)不屬于她的家,門楣上明遠(yuǎn)定制的“富貴傳家”幾個字正沉浸在漸重的暮色中。她第一次覺得這幾個字俗氣至極。收回目光的最后一刻,她瞥見江滿全站在核桃樹下,在漸重的暮色里。她想到他十一二歲做孤兒,轉(zhuǎn)眼老成這個樣子。
下車時天已經(jīng)黑了,她在車站旁的小店里吃了一碗面,又叮嚀老板做了一小碗熬得很透的青菜瘦肉粥,這才提著進(jìn)了醫(yī)院。503門開著,桌上她買的那瓶蜂蜜蓋子開著,不銹鋼勺子還在里面,可不見吳聞元。她想大概是去做什么檢查了吧,就坐在沙發(fā)上等著。過了十來分鐘,門口來了個陌生的中年護(hù)士,問她在這里做什么。她說來照顧病人,又問那護(hù)士吳老師呢,見護(hù)士有些不明所以的樣子,又說:“就是吳聞元,上午還住在這里,我是他朋友,來照顧他?!庇謫枺笆遣皇侨プ鍪裁礄z查了?”那護(hù)士遲疑一下,說:“那你等一會兒,我去叫小何來?!?/p>
她有些懵,心想這護(hù)士太高傲,這么簡單的事情說一聲不就行了,還要換人。過了二十來分鐘,小何安安靜靜地出現(xiàn)在503門口了,雙手不安地抱在身前。見小何這樣子,她立刻有不好的預(yù)感,頭皮一陣發(fā)麻,而小何果然喊了聲阿姨,就哭起來。她愣在那兒,好半天,心里才奇怪地涌起一陣輕松的感覺,仿佛走了的是她自己。兩行眼淚滾落臉頰,悲傷與哀痛彌漫的荒野又一次出現(xiàn)在她心里,她看到吳聞元正在頭也不回地遠(yuǎn)去,慢慢地,變成散亂的碎片,一粒一粒消逝在灰霧中。
小何陪了她許久,讓她去自己宿舍借住,她拒絕了,說有親戚在旁邊,去湊合一晚。小何送她到醫(yī)院門口,要幫她叫出租車,她也拒絕了,說穿過兩條街就到了。她向小何揮揮手,就往車站方向走。路兩邊的小店大多數(shù)都關(guān)門了,只有幾家小賣鋪和煙酒店還開著,白天橫七豎八擠在路邊的小車多數(shù)都開走了。街上荒落落,只有昏暗的路燈還照著,路邊一叢叢野草投下變幻的暗影。夜風(fēng)已經(jīng)有些涼了,夾雜著土腥味和下水道的微臭,拂動著她的頭發(fā)、臉龐、耳墜、襯衫和裙子,她感到像走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一個陌生的荒野,這荒野同時也在她心里無邊無際地延展開來。
她看到自己孤零零坐在公交站的水泥凳上,夜色圍在四周,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身后大片蒼莽的田野中傳來朦朧的蟲鳴聲,她等著他,等他帶他父母來。不遠(yuǎn)處偶爾有小車駛過,但不發(fā)出一絲噪聲。風(fēng)翻動著街邊的垃圾,一條瘸腿的野狗停下來長久地看著她,甚至又往前湊近了兩步,但終于還是掉頭去了垃圾箱旁邊,舔食有人丟在那里的什么東西。她看到它始終松松垮垮地夾著尾巴。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她看到吳聞元也坐在雨中,面色蒼白,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冷。有時他又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他剛吃過蜂蜜,又吃了一大把鎮(zhèn)靜藥,然后來到無邊的細(xì)雨中,他想淋雨。他或許也看到她了,看到她戴紅豆耳墜的樣子。一群老鼠縮頭縮腦到垃圾桶旁,搜羅人們白天扔在那里的東西,吃起來,吃一會兒就回頭看著她。她能看到它們的黑眼睛,在那些眼睛里,她是多么的陌生。她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等了一上午,所以現(xiàn)在繼續(xù)等。她父親早不在那兒了。她看到老井房周圍的麥野一夜間都黃了,即便細(xì)雨之夜,也閃著暗金色的微光。老井房縮在自己的陰影中,而水泥井道依然立在那兒,頂著黑苔蘚,細(xì)雨像無數(shù)的針一樣落進(jìn)去,發(fā)出細(xì)微延綿的回聲,仿佛無數(shù)人在那兒誦經(jīng)念咒。墻根下的冰草在黑暗中沙沙響。她和吳聞元走著,細(xì)雨沙沙,卻不會淋濕他們。她想到有些時間不死,隨即感到一種幽暗不明的力量,一種死亡也無法抵消的力量,正在向她走來,要穿透她的身體。
天蒙蒙亮?xí)r,她看到在灰色黎明中,又是那個頭發(fā)像茅草的人,肩上背著個蛇皮袋子,遠(yuǎn)遠(yuǎn)地,咧嘴看著她笑。雨停了,天空透出微微的醬紫色。有人來接她,推著一輛很舊的二八自行車,穿一身發(fā)白的藍(lán)布中山裝,左側(cè)胸兜里插著一支鋼筆,右側(cè)胸襟上別著一朵紅布做的花,木然立在那兒,滿眼不安,一會兒卑瑣地笑著,一會兒又是兇狠的沉默。人聲嘈雜,她看不清那是誰。
【作者簡介:子禾,甘肅慶陽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西湖》《作家》《文學(xué)港》等文學(xué)刊物。著有長篇非虛構(gòu)《異鄉(xiāng)人:我在北京這十年》、中短篇小說集《野蜂飛舞》、長篇小說《老猴》等。現(xiàn)居廣州?!?/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