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榨坊
剛進入初夏,油菜花水嫩細長的莢角漸漸飽滿,像密密麻麻的梳齒,在微風里晃晃悠悠。一過小滿,陽光開始猛烈,腹胎里的菜籽收斂光華,暗自變黑,日顯肥碩的莢角吃力地抬起頭又垂下。油菜地里的風,變成了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熱浪有些香,仿佛是去年或者前年的味道,被另一場相反的風又給刮了回來,熟悉又親切。
收油菜那天,晨露未消,大家就齊齊奔向油菜地收割、打捆、脫籽、攤曬,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不知疲倦,連汗水都被風摘走了。
大龍坪的鋪子嶺,周家老榨坊早就為榨油而忙碌起來,清洗完船艙式的榨膛,又給撞桿抹油,還修補了一堆木楔。我的遠方伯父周家榮,是老榨坊的榨匠。在我兒時,每年榨油,伯父會抱我坐上碾菜籽的牛車架。在孩童們羨慕的目光里,我吆喝牛拉著沉重的石碾盤繞著碾槽轉圈兒。碾槽里是爆炒過的油菜籽,看上去渾圓飽滿,還冒著剛出鍋的熱氣。在石碾的擠壓下,黑色籽粒崩碎成了松軟的黃色細沙。過了晌午,我跳下牛車,把小手扎進碾槽,攥一把,松開,像握著一個剛出籠的餃子。我老練地伸出手,讓小伙伴們聞,濃郁的香味直鉆鼻腔,他們都十分興奮。我又把“餃子”遞給伯父看,他微瞇雙眼,用指頭揉捻兩下“餃子”,感受碾壓是否到位,然后拍拍巴掌,咧開嘴巴笑道:“可以上鍋蒸啦?!?/p>
高高隆起的地灶上坐著水缸粗的木甑。榨坊的伙計伸出靈活的手指頭,從碾槽里掏出細碎的菜籽粉,一層層鋪上蒸屜。大鐵鍋里的水沸騰得咕嚕咕嚕響,像無數泉眼在涌動。裊裊冒起的蒸汽,變成了一團迷失方向的云,繞著房梁亂躥。只有幾小縷云絲順著瓦縫溜了出去,剩余的霧團子又像攀登城堡失敗的兵士,從上面滾落下來,回到新的攻城大部隊。氣流循環(huán)往復,云霧迷蒙,一副要把老榨坊帶入夢境的樣子,讓人昏昏欲睡。
榨坊里的榨工果然都要打盹了。這時,水蒸氣悄悄將鍋蓋頂開一道縫,發(fā)出噗噗噗的怪響。伯父忽地一激靈,跳著腳催促,該踩餅啦!榨工們開始把扎成束的稻草鋪進鐵榨箍,齊齊擺放在地上,如花瓣密集的碩大菊花,場面生動。濕漉漉的菜籽粉散發(fā)著褐色的油光,被一鏟一鏟地填進花冠式的稻草叢中,再用力攏回來。榨工不停地用腳將蓬松的菜籽粉踩實,動作輕盈而富有力量,像在跳踢踏舞。被踩得瓷實的菜餅,狀如打坐用的蒲團,一摞一摞地壘疊起來,拔節(jié)一樣往高處生長。
裝膛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榨膛由一棵幾人合抱的整木挖鑿而成,通體油光發(fā)亮,百年油漬包漿,已看不清木材的紋理。伯父把菜籽餅一個接一個地喂進榨膛。要把所有的菜籽餅全裝進去,似乎有些困難。他像一個貪玩的孩子面對一堆復雜的積木,陷入了短暫的困惑。他歪著腦袋想了一下,把塞進榨膛里松垮垮的菜籽餅重新調整一番,終于全部裝進去了??粗鴦偼瓿傻慕茏鳎哪樕嫌行┑靡?。
啟、承、拋、拉、撞,開榨的高潮,全在撞榨。懸吊的撞桿立起來的瞬間,榨坊里的一梁一柱,似乎都有了一股闊大的氣象和奔騰的動勢。飛翔的撞桿是雷聲到達之前的那一記閃電,隨著“嘭”的一聲巨響,房梁的榫卯震顫,屋頂也篩糠一樣地抖,讓人疑心木榨機都要散架了。屏息之間,卻聽見油珠子淅淅瀝瀝的滴落聲。榨膛里的油餅彼此擠壓,神秘的汁液瞬間彌漫出縷縷奇香。我像貓一樣溜出門,開始昂起頭往家里飛奔。我要回去報喜,可以換新油啦!
我還沒跑到家。菜油的香味早已抵達,村里人都知道周家老榨坊開榨了。
等我回來,榨坊門口已排起了換油的長隊。三斤三兩油菜籽換一斤油,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無人置喙。篾織的卷簾上堆滿了剛稱過重的油菜籽。許多人腋下夾著一個東西,鼓鼓的,胳膊都被撐開了。那是一只饑餓的陶罐,長頸細腰,有點害羞地探頭探腦。也有人掂著半人高的大油壺,肚大腰圓,像牽著一個胖小子在排隊。我那時還不懂奢侈是什么意思,只是眼饞得心跳,什么時候我們家也可以換這么大一壺新菜油呢?終于看到母親的身影了,還有她腋下的那個長頸油罐。
我記得罐肚上有一小塊油漬,像黏稠的釉滴,已經風干許久。那是一枚貧窮而充滿畫意的標本。還未到換油的時候,我用舌頭像蛇吐信子一樣飛快地舐了那塊油漬一口,沒啥香味。我還試圖摳下來,放在火上去烤出油香。爺爺阻止了我,上面裹滿了灰塵,吃不得。油菜秧子都出苗了,急什么急?我的期盼,寄托在了一大片生長著的油菜地里。結果,只有一小部分油菜籽可以用來換油,大部分都會被賣掉。這讓年少的我有些失落,但我不問為什么要這樣,我知道這是為了能讓我們家生活得更好一些。我把被賣掉的那部分油菜籽視為一種珍貴的東西,正因稀缺,它們才值得被珍惜,譬如母親手中的長頸陶罐里,裝著的滿滿十斤的菜籽油。
用新榨的油做什么席面呢?拎著長頸陶罐的母親站在門檻處,愣了一下神。老黑狗聞到了新菜油的異香,興奮得嗚咽嗚咽叫喚,伸出紅亮的長舌頭,去舔母親的褲腿。母親倉促一笑,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就在心中盤算好了嘗新的菜譜:一盤煎豆腐,一盆炕小土豆,一碗炸紫蘇葉。剩下的鍋底油,剛好用來做一鍋油炒飯。只要是新菜油,就會有精致的美味。
母親從油罐里倒出一碗清亮的菜油,足有四兩。她端在手里,像捧著一座小小的波光粼粼的湖泊。新鮮的小土豆,剝了皮,開水里滾一遍,撈起,瀝干水分。菜油在熱鍋里旋轉,帶著小土豆跳起了鍋莊舞,待土豆渾身鉆出細微油泡,再文火細燜,直到通身有了包漿的色澤。嬌嫩的豆腐塊,在菜油熱烈的擁抱里,立馬涅槃。等一面焦黃,翻身再煎,撒蔥末,入盤。脆糯酥香,滋味無窮。裹了面糊的紫蘇葉,更不敢怠慢,在滾油里涌動起伏,剛至金黃,就要起鍋,才能保持清香脆酥。剩油都不用撇出,倒入煮好的飯,加一勺鹽菜末,鍋鏟不停翻炒,竟然弄出饕餮盛宴的排場。我和老黑狗,繞著撲鼻的香氣,歡天喜地。村莊的上空,炊煙四起,新菜油散發(fā)的香味在空中交疊,寂靜而洶涌,似薄暮流動。
這么多年過去,山珍海味也吃過不少,但我始終忘不了令人銷魂的菜籽油的香氣,經常陶醉在兒時榨油的回憶里。在我人生美味的天平對面,覺得沒有什么美食能和古法木榨菜籽油相稱,且不說飽含其間的詩意鄉(xiāng)愁。如今機榨的桶裝食用油,對付腸胃還行,勾引味蕾尚且不易,更別說治愈鄉(xiāng)愁了。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某古榨坊的一副對聯,上聯是“榨響如雷驚動滿天星斗”,下聯是“油光似月照亮萬里乾坤”,橫批:人間美味。這副對聯,形容我兒時的榨油記憶也尤為恰當。謹以此文致敬承載了我童年的老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