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5年第1期|張浪:在那姆河岸
張浪,1999年8月生,漢族,湖南辰溪人。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級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魯迅文學院湖南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毛澤東文學院第二十二期中青年作家班學員。有作品發(fā)表于《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等刊物。
在那姆河岸
文 |張浪
我與衛(wèi)先的第一次相識,是因為一張相片。那時,我供職于南方一家雜志社,臨近轉(zhuǎn)正。帶我的老師對我說,你去搞到一張野生動物的照片,我就能保證你一定能留下來。那個時候,雜志社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沒落,來自四面八方的優(yōu)秀實習生很多,但據(jù)可靠消息透露,轉(zhuǎn)正的名額只有一個。老師低聲跟我說話的樣子使我信服,我強忍心中的激動,問他,拍什么好?他說,拍梅花鹿吧,我聽說云南那邊有野生的梅花鹿出沒,離咱們這兒也不遠,你去云南吧。就這樣,我背著一個旅行包,來到了云南的一個邊陲小鎮(zhèn):平溪鎮(zhèn)。
出發(fā)之前,我在網(wǎng)絡上搜尋了大量的關于梅花鹿的資料,網(wǎng)上曝出,今年三月份,有人在平溪鎮(zhèn)拍到了野生梅花鹿。
那夜我整晚沒有睡著,天還沒亮便起來收拾行李,帶著現(xiàn)金,離開了出租屋。我在火車上昏昏沉沉睡了許久,又在汽車上晃動著前進,到達平溪鎮(zhèn)時,太陽將要西沉。我瞇起眼睛,明黃色的光帶有無限的溫情,注視著我,精神上的愉悅已使我忘卻旅途顛簸的疲倦。我出入小鎮(zhèn)的各種場所,想找到能帶給我一些好消息的人,但事情的發(fā)展比我想象中還要麻煩,他們搖頭揮手,讓我的計劃和構想變得遙遙無期。我又累又餓,只好隨便找了一家飯館,點了一碗米線。如今我已經(jīng)忘記那碗米線的味道了,只記得很燙,我一邊大口吸溜著米線,一邊嘴巴呈“O”形吞吐熱氣,米線如稍稍冷卻的巖漿溜進我的腸道。
衛(wèi)先就是在這個時候,戴著一頂跟自己頭圍不太匹配的軍綠色帽子,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他走過來,帽子蓋住了上半張臉。他問我,是不是想找梅花鹿。我問,你怎么知道的。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野生菌交易市場說,那邊有個伯伯告訴我的。他將帽子往后壓了壓,露出一張黑黝黝的臉,臉頰處微微紅暈,眼神純粹而明亮,像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鹿崽子。我后來想想,我之所以答應他來當我的導游,多半是受了這雙眼睛的影響。至于另一小半,在我看來,孩子的收費應當會便宜些,剛工作不久的我,實在是囊中羞澀。我的老師只答應給我報銷車費,其余的花銷一概自負。
談價格時,衛(wèi)先的帽子又遮起他的上半張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緩緩豎起的三根手指擋在我眼前。我搖頭,說太多了。他也很倔強,跟我說在這個鎮(zhèn)子上,只有他才能帶我找到梅花鹿。我說最多一張,他沒答應,我轉(zhuǎn)身就走。我知道他會喊我的,他眼神里有對這樁交易能成功的渴望,不比我想拍到梅花鹿照片的欲望少。他的個頭跟我差不多,但終究是個孩子,不懂買賣之間的拉扯,見我果斷離開,便追了上來。最后,價格協(xié)商在兩張。我知道,跟一個半大孩子計較這些有些不太體面,不過在這個世界上誰也過得不容易。他問我能不能先把錢給他,我說,先給一半,見到梅花鹿再給另一半,如果沒有拍到梅花鹿,就要全數(shù)還給我。他有些不高興,但沒說什么,只是叮囑我,如果他媽媽問起來,就說沒有給他錢。我點頭,卻沒有放在心上。他說今晚住在他家,明天一早去山上尋鹿。去的半路上,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舉動稍顯莽撞。
我們搭乘了一輛三輪車,車主是衛(wèi)先的熟人,一番商量之后,用力氣付車費,我跟衛(wèi)先都踩了一段路。衛(wèi)先看起來瘦弱,但體能卻比我要好一些,三輪車的兩個腳踏板在他腳下如同兩個風火輪,轉(zhuǎn)得飛快。他一邊賣力地踩,一邊說,上個月進山找菌子的時候,在一座山的山谷中偶然看見過一只梅花鹿,那只梅花鹿很有靈性,也不怕生,走到離它很近的地方,它都沒有跑走。對于他的這番話,我將信將疑,腦子里卻在記著來時的路線。三輪車的主人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大爺,他笑呵呵地附和著衛(wèi)先說的話,又對我說了句什么。他說的方言,詞句含糊,我沒聽懂,還是衛(wèi)先翻譯了一下說:“陳大爺說,我們村雖然靠山,但離邊境線還遠著呢,所以那梅花鹿是中國的鹿,跟我們親近。”
我坐在三輪車上休息時,便開始留心沿途的風景。我想,老師叫我來拍梅花鹿的照片,想必不是單純地拍照,而是想看看我的外采能力如何,我得想辦法抓拍到一些有用的素材。入目是一片接著一片的大山,山上綴滿了青翠的樹,遠遠望去,每一棵樹都看得分明,倒把山顯小了。我問衛(wèi)先,你們這里的樹都有多高。衛(wèi)先笑了笑說,這里的樹比你們里面的要高一些,大一些。我問,有多高?衛(wèi)先說,一般都有個二三十米呢。我點點頭,想起有一次午休時睡不著,在樓頂跟同事一起抽煙。他夾著煙,走到天臺邊靠著鐵欄桿抽。我走過去朝下面望了一眼,人、車、樹,在十幾米的高度下都變得渺小。一種莫名的失重感襲擊我的大腦,一陣眩暈過后我轉(zhuǎn)過身,背部虛倚在欄桿上,問他這有多高。他說,沒多高,五層樓,有個十幾米吧。說完又吸了一口煙,接著望向布滿云朵的天。我坐在車上,將頭使勁仰起,也沒能捕捉到兩旁的樹冠是什么模樣。我感到恐懼,在橘黃色太陽的照耀下打了個冷戰(zhàn)。
前方傳來轟隆隆的水聲。衛(wèi)先說,山與山之間常有險溝,前面那里有條大溝,落差大,河水流得快、流得兇,水潑在河床上,像打雷一樣。視線偏轉(zhuǎn),我看見山的那邊,河水奔涌而來,一路上氣勢洶洶,有暗石鬼礁擋路,反而激起了河水的氣性,它咆哮著向河床斷裂處沖去,在近乎直角的地方,又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砸得粉碎,然后匯入浩浩蕩蕩的河水中,消弭在更遠處。衛(wèi)先說,這條河叫那姆河,是怒江的一條支流,在這附近,算是比較大的一條河了。我點點頭。他說完又指著不遠處一座山說,那里就是我們的村子。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fā)現(xiàn)山并不高,村子里的屋子稀稀拉拉,依山而建。我們又走了幾分鐘,耳邊的轟鳴聲才隱秘了一點。我注意到,陳大爺在最后一個拐彎處,扭頭往那姆河那邊望去,渾濁的眼中泛起光芒。我覺得這一幕很有藝術價值,抬起相機咔嚓一下,將陳大爺框入鏡頭里。按快門的聲音,讓兩個人都將目光看向我。那時,我尷尬一笑,說,不能拍嗎?陳大爺沒有理會我,臉色似乎有些不好,轉(zhuǎn)過頭專心蹬著三輪,沒有再讓我們踩過車。我沒有再拍人,隨便拍了幾張風景。
繞過兩三個彎,過了一座木橋,就看見村子的輪廓了。進村之后,我們跟陳大爺在一個岔路口分別。那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許多了,陳大爺慢慢悠悠地踩著他的三輪車往另一個方向走,他的背影慢慢融入黑暗中,只聽見老舊的三輪車發(fā)出叮當叮當?shù)慕饘倥鲎猜?。一只漆黑的鳥,從樹杈上突然飛起,它的翅膀張開,撲騰兩下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我們繼續(xù)走著,直到地平線上最后一縷光也熄滅了。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亮腳下的路。
衛(wèi)先說:“有這光,路就好走很多?!?/p>
我說:“你跟陳大爺關系還挺好的,他還愿意載你回來。”
衛(wèi)先說:“陳大爺一個人住,我有時候會去幫他做點事情什么的?!?/p>
我說:“他兒子女兒不在家嗎?”
衛(wèi)先說:“有一個兒子,早幾年去世了。家里就剩他一個人了?!蔽铱床磺逍l(wèi)先的神色,只覺得氣氛有些微妙,便不再開口多問。這時我才注意到,衛(wèi)先已經(jīng)脫下他那頂不合適的帽子了。
衛(wèi)先說:“快到了。”
這里的房子都是土墻平頂。衛(wèi)先家的大門沒有關上,遠遠能看到昏黃的亮光和一條干巴巴瘦小的路。先來迎接的是一只小黃狗,它原本蹲在門檻邊上,嗅到衛(wèi)先的氣味之后,便興奮地搖著尾巴沖了出來。它先是繞著我們一蹦一跳地兜圈子,然后漸漸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動作慢下來,一邊嗅,一邊好奇地打量我。我非常冷靜地站在衛(wèi)先的旁邊,這條小狗也就沒有做出下一步舉動的打算。跟在小狗后面的,是一個跟衛(wèi)先很像但身形小了很多的小男孩,不高,大概只到我腋下的位置。他的影子被拉成一根竹竿。他沒跟我說話,也沒看我。衛(wèi)先說,這是他的弟弟,衛(wèi)邊。我說,你們兄弟倆的名字倒是取得很好。他笑了笑說,這是我爸取的,他很有文化。
我當時站在門外,衛(wèi)先進去跟母親說話。衛(wèi)先母親時不時將目光朝向我,又轉(zhuǎn)回去看衛(wèi)先,表情里卻似乎有些責怪的含義,只是最后她還是笑著拉著我進去,并讓衛(wèi)先去廚房將熱著的飯菜端了過來。
屋內(nèi)的光線仍舊灰暗,爐灶和擺放廚具的柜子就在衛(wèi)先母親的身后,四周除了土黃色的墻壁就是一道直通閣樓的灰色木制樓梯。他們住在閣樓上。樓梯上還用五顏六色的布墊在底下,防止灰塵落下來。我們吃完飯時,衛(wèi)先母親正在給衛(wèi)先奶奶用熱水泡腳。她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用一塊四方的布條為奶奶擦腳,布條的材質(zhì)和花紋與樓梯上的布極為相似。她見我望著那邊發(fā)呆,便說:“他奶奶腿腳不好,每天都要泡泡腳,不然夜里腿寒,睡不著。老毛病了?!闭f罷,不等我回答,又問我:“聽我兒說,你是來干嘛的來著?”
“我是來這里找梅花鹿的?!蔽艺諏嵒卮?,有些訝異她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衛(wèi)先坐在爐灶后面燒水,并未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哦……”衛(wèi)先母親說:“你找那東西干嘛?”
“我上班的地方要,說是有用。”
“那你為了來這里,給了我兒子不少錢吧?”衛(wèi)先母親將腳伸進盆里,在水中相互摩擦,洗去腳上的污垢。
“也沒多少?!痹捯怀隹冢冶阆肫鹦l(wèi)先之前交代我的事情,暗叫一聲不好,只是這句話已經(jīng)收不回了。
衛(wèi)先母親把凳子搬起來,湊近我坐下,她看著我,抬頭,微瞇著眼睛,直到瞇成一條縫,面色有些尷尬,說:“剩下的錢就別給他了,給我吧?!?/p>
我說:“剩下的錢,我要看見梅花鹿才能給。”
衛(wèi)先母親讓衛(wèi)邊去喊衛(wèi)先過來,等衛(wèi)先過來之后,他們開始用自己的方言進行交流。我沒聽懂。衛(wèi)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抿著嘴,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一言不發(fā)。衛(wèi)先母親看他如此倔強,便忍不住打了一下他的手臂。衛(wèi)先這才從上衣的內(nèi)側(cè)口袋里掏出我今天交給他的定金。衛(wèi)先把錢遞給母親之后,紅著眼眶,丟下一句“我去睡覺了”,便自顧自走了出去。
衛(wèi)先母親見衛(wèi)先如此,長嘆了口氣。讓衛(wèi)邊陪著奶奶上樓休息,之后便自己坐在那里默默發(fā)呆,淚水從她眼角滾落,晶瑩剔透的淚水滾落到地上,沾上了未打掃干凈的塵埃。我坐在板凳上,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變故,從包里拿出幾張紙巾遞給了衛(wèi)先母親。衛(wèi)先母親沒有跟我多說什么,她看著我說:“你是個好人,你把剩下的錢也給我行不行?”我沒忍心拒絕,錢遞給她之后,衛(wèi)先母親看起來很高興。她對我說,要委屈我跟衛(wèi)先在隔壁的柴房里一起住一個晚上了。她把我送到衛(wèi)先的房間門口便回去了。我推開門,聽見衛(wèi)先躲在被子里的嗚咽聲。我開門之后,那嗚咽聲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衛(wèi)先略帶沙啞的聲音,他說:“哥,你也要睡覺了?”
房間不大,一張一米五寬的床,在更加暗的角落里應該還擺放著一些帶土的農(nóng)具。月光從墻上的窗戶照進來,隱隱約約,我看見衛(wèi)先從床上坐了起來,臉上掛著淚痕。我說:“你媽剛剛讓我把剩下的錢給她?!毙l(wèi)先沒有說話,我見他沉默,繼續(xù)說:“我答應了。你要是不愿意再干導游這個活呢,我也不怪你,我再想其他辦法。”
衛(wèi)先用手一抹眼淚,說:“沒事,哥,我都帶你來了,肯定能帶你找到梅花鹿。沒道理因為這錢給我媽了,我就不帶你去了?!?/p>
聽到衛(wèi)先說這話,我一直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下,接著問道:“你跟你媽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哥你也看見了,我就跟你說說算了。我跟我媽打了個賭,只要我能在這個暑假賺夠我上大學的錢,我媽就讓我選自己想讀的專業(yè)?!?/p>
“讀大學不是好事嗎?為什么你媽媽不愿意讓你去讀呢?是因為家里沒錢嗎?”
“不是因為這個,哥你知道我們云南這邊從小就要接受三生教育的吧?”
“???什么三生教育?”三生教育,我確實是第一次聽說。直到后面衛(wèi)先跟我解釋,三生教育是指生命、生存、生活教育。 我才明白過來,我不是沒有接受過三生教育,而是從來沒有老師會跟我像跟衛(wèi)先一樣的云南孩子這樣強調(diào)它的重要性。對于他們來說三生教育是具體的,是跟生活息息相關的,跟毒販、人販和毒蛇、猛獸相關。對于他們來說,三生是必須要掌握的一門知識和技能,是在西南滇緬中生存下去的武器。
衛(wèi)先接著說:“在我們這里,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樣,反正在我們這里,很多孩子從小開始,他們的夢想就是當兵或者做警察。哥,你還記得今天送我們回來的陳大爺吧?”
“記得啊,怎么了?”
“陳大爺?shù)膬鹤?,就是一名警察。只不過前兩年出了一趟任務就再也沒回來。據(jù)說,那天還是陳大爺?shù)纳?。他跟陳大爺說,等他出完任務回來,就給陳大爺過生日??申惔鬆斪蟮扔业?,就是等不回他的兒子。那晚陳大爺一晚上沒睡。第二天,一輛警車從村外開了進來,帶回來的是陳大爺兒子染血的警服。那次之后,陳大爺就再也沒有過過生日?!?/p>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所以你才經(jīng)常去給陳大爺幫忙?”
“嗯?!焙诎抵校铱匆娦l(wèi)先點了點頭,他說:“陳大爺兒子跟我爸爸是戰(zhàn)友,小時候經(jīng)常帶我一起玩?!?/p>
“那你爸爸?”
“我爸爸的警服跟著陳伯伯的警服一起回來的?!?/p>
“對不起,”我說。其實不用問,我也應該知道的。就在我得知了事情的某些真相之后,我才對他們母子二人之間的矛盾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對賭。平心而論,站在哪一方,我都覺得他們的做法很有道理。我沒辦法站在一個外人的角度去評判兩人之間的博弈,我必須站得更高,但我不能站得更高。我只是一個花錢來找梅花鹿的旅客。明天或者后天,我就會離開這里,這里的一花一木都跟我再無關系??煽吹叫l(wèi)先的淚水,我又想起畢業(yè)之后徘徊在雜志社門口的自己。我知道在這場對賭中,他是弱勢的一方。
“不過以我現(xiàn)在的賺錢速度,怕是湊不齊學費了?!毙l(wèi)先的聲音有些苦澀,他說:“我可能是沒有那個緣分做警察吧?!?/p>
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一個朋友的故事。”
“行啊。”
“我以前有個朋友,他從小呢,就喜歡看書,文科成績也比較好。高一文理分科那年,他本來想選文科的,分科表都填好送給老師了,結(jié)果被他爸媽攔了下來,硬生生地從文科變成了理科。后來,我那個朋友郁郁寡歡地度過了他的高中歲月,高考的成績也不算好,考了個省內(nèi)的二本學校。大學的專業(yè)也是父母喜歡的理工類,他畢業(yè)之后按照父母的要求,選擇了相關的職業(yè)??删驮趲啄曛?,他突然從那個人人羨慕的單位辭職,帶著那幾年賺的工資,開了一家書店?!?/p>
“我現(xiàn)在的這個工作,就是他辭職之前給我介紹的。我后來去見過他,我看見他過得很幸福。書店不大,但全是他喜歡的。他還找了一個同樣喜歡文學的女孩子結(jié)了婚。據(jù)他自己說,辭職之后,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p>
“那他還挺厲害的。”
“是的,”我說,以上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真實的,只有小部分內(nèi)容是我為了安慰衛(wèi)先編造出來的。我接著說:“所以你看,什么時候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都不算晚。關鍵在于,你要明白自己想過的是什么生活?!?/p>
“嗯。你說的有道理?!贝蹭伳穷^傳來了沉悶的應答聲。
長久的沉默,但我毫無困意,于是岔開話題說:“今天我看陳大爺在看那條河,難道他兒子死在那條河里?”
“???”衛(wèi)先說:“那倒不是,不過那里面倒是灑了很多犧牲的人的骨灰?!?/p>
我說,“為什么要灑進去,是水葬嗎?”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們這兒的人都這么干。聽說,那姆河里有河神,人的骨灰撒進去,就能常伴河神左右,在河里過上無憂無慮的好日子。所以我們都這么干,我爸爸現(xiàn)在應該也在河神那里?!?/p>
“那河神家還挺寬敞的?!蔽腋胶偷?,我向來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衛(wèi)先說:“不是所有人都能把骨灰灑進那姆河的,只有那些了不起的英雄才能把骨灰撒進去。我爸爸是英雄,陳叔叔也是英雄。等以后我死了,我也要去河神那里?!?/p>
我在黑暗中豎起了大拇指,開玩笑道:“好志向。”
衛(wèi)先卻很認真,說:“好男兒當葬身于那姆河里?!?/p>
我不愿再就這個話題深究下去,只當它是衛(wèi)先尚未長大時愛做的夢,就如同我小時候披上家里的床單扮作行俠仗義的大俠。兩個人都不再言語,只等天明。夜晚,我看見一輪彎月鉤住了紙糊的窗戶。那月光朦朦朧朧的,竟讓我覺得有些憂傷。我望著那薄薄的月光沒有睡著,衛(wèi)先卻打起了呼嚕。
次日,我跟隨衛(wèi)先進山。入山的路并不好走,我換上了衛(wèi)先父親留下來的黑膠靴子。衛(wèi)先說,別把好鞋弄臟了。他父親的腳跟我的腳差不多大,靴子很合適,我穿著這雙靴子,背著我的包,跟著衛(wèi)先向大山深處走去。有時,他走在我的前面,他的背影干瘦但很堅定,明明年紀不大,卻能讓人感覺可以依靠。有時,我看見了值得記錄的東西,便小跑前去,蹲下拍照。他踩著我剛剛走過的路,蹲我旁邊靜靜地看。大概走了兩個多小時之后,我們來到一片山中平地。一條一人寬的小溪從中潺潺流過,溪水兩岸長滿綠草,中間還有黃白兩色的小花,再往上,是黑黝黝的密林。如同世間大部分的事情一樣,我沒能遇見梅花鹿。我跟著衛(wèi)先四處搜尋這一片土地,最后只找到幾塊排泄物。我高興地給它們拍了一個合影,我知道,這里一定有梅花鹿。如果我有時間等待下去的話,我終究會遇見那一只梅花鹿的。我將給它拍下一張最好看的照片,那將是我的代表作品,是我深入青山探訪自然的憑證。
沒有見到梅花鹿,衛(wèi)先似乎比我還要焦慮,臉色很不好看。他說:“我可沒有騙你,我之前真的有看見過那只梅花鹿。只是今天運氣不好,所以沒看見,等明天來,明天一定能看見?!?/p>
我說:“沒有關系。明天早點來,說不定能看到?!?/p>
衛(wèi)先捏緊了自己的拳頭,說:“一定會的?!?/p>
從山上下來的路比上山輕松許多??晌覀冎g的氛圍,卻比之前更加沉重了些。衛(wèi)先一臉嚴肅,時不時咬咬自己的下嘴唇,也不怎么說話。為了緩解這樣的尷尬,我說,之前就聽說云南的菌子很好吃,一直沒吃過,它們跟外面的菌子有什么不一樣嗎?衛(wèi)先眼前一亮說,哥,我?guī)闳フ夷⒐桨桑F(xiàn)在正是出菇的時候。我說,行啊。于是,我們就開始漫遍野地去找蘑菇,最后還真收獲不少:有珍珠菇,雞油菇,雞樅菌,甚至還找到兩個干巴菌,幾個見手青。衛(wèi)先手捧著那兩個像大黑木耳一樣的菌菇,嘴角咧開,笑出了花。他說,這兩個干巴菌值不少錢了。至于見手青,他說,這個菌菇有毒,做得不好的話是要進醫(yī)院的,但做得好就特別鮮美,我媽媽特別會做,也特別愛吃。
回村時,我們在村口遇到了衛(wèi)邊。他正在跟另外一個孩子打架,那個孩子身高體壯,看起來比衛(wèi)邊要大一號。對手的力量很占優(yōu)勢,照理說在這個年齡層次里,打斗毫無技巧可言,力量就是一場爭斗的決定性因素,場面應該是一邊倒的。衛(wèi)邊身上有一股奮不顧身的勁,這股勁改變了局面,他用他的頭去撞,用腳去踢,用手去抓頭發(fā)。一時之間,兩人纏斗在一起,滿地打滾,也沒有分出勝負。
衛(wèi)先見狀趕緊跑了過去,分開兩人。衛(wèi)邊站起來,衣衫不整,衣服袖口都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可他的眼神中還是透露著倔強,盯著對方?jīng)]有放松。他的對手氣鼓鼓地看著他,嘴巴翹起,呼嚕呼嚕像開水壺里不斷冒出的泡泡。兩人對峙了幾秒之后,他突然摸了一把自己的額頭,胖乎乎的小手在眼前張開,上面沾上了額頭滲出的血。他一見血,便大聲哭了起來,不管不顧,往遠離我們的方向跑去。等他跑出一段距離后,他站住,對我們?nèi)碌溃銈兊戎?,我爸爸會來收拾你們的。放完狠話之后,他就逃之夭夭,頭也沒回。
衛(wèi)先把衛(wèi)邊拉起來,替衛(wèi)邊整理衣服。衛(wèi)邊此時正大口喘著粗氣,衛(wèi)先等衛(wèi)邊的呼吸聲平緩下來之后,才問他為什么打架。衛(wèi)邊說,他說我爸壞話。衛(wèi)先問道,說了什么。衛(wèi)邊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來,只是一直在強調(diào)那人說他是沒爸的孩子,他說了這句話,就該打。衛(wèi)先點點頭,說,去河邊洗把臉,把身上清理一下,別讓媽看出來。經(jīng)這一遭,剛剛采到值錢菌子的好心情也蕩然無存,去河邊的路上時,我看見衛(wèi)先又開始咬自己的嘴唇。
我陪著他們一起去那姆河邊。路上衛(wèi)先跟我說,剛剛跟衛(wèi)邊打架的胖子是村子里另一戶人家的兒子。他家在村子里的親戚多,小孩也多,平日里結(jié)伴出行,走到哪里都是一群人。人多勢眾,自己的塊頭也不小,他就經(jīng)常欺負別人。慢慢地,別人家的孩子也都不愿意跟他家孩子玩,一見他來,就躲著他。有一天,衛(wèi)邊在跟其他孩子玩捉迷藏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他,他便借機找衛(wèi)邊的麻煩。衛(wèi)邊不是那種惹事的孩子,但也不怕事。衛(wèi)邊被他一下子打翻在地,但也沒有向他認輸,嘴里并不服他。衛(wèi)邊回家后,也沒有跟我媽說,只是說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倒是在我的逼問下,才說出了實情。只是媽媽并不愿意為此出面,她只是語重心長地跟衛(wèi)邊說,你也是個小男子漢了,有些事情要自己承擔,我不會幫你出面,自己的尊嚴要自己掙。那之后兩個人就杠上了,經(jīng)常因為各種原因打架。一開始,衛(wèi)邊還因為身體瘦弱常常吃虧,后來打習慣了,身子也長大了,扳回了不少的勝算。雖然還是輸多贏少,但已經(jīng)不再是一邊倒的局面。有時候雙方都會掛點彩,兩家的大人也就默認把這事停留在孩子自己的層面,不多干涉。
我說:“兩個小孩打成這樣,你們都不管嗎?”
衛(wèi)先搖搖頭說:“管不住,總不能不讓衛(wèi)邊出門吧,再說也不是衛(wèi)邊的錯。有一次衛(wèi)邊咬了他的手一口,都咬出血了。他家里帶了好多人上門,一到門口反而躊躇起來,遲遲沒有走進我們的院子里,遠遠張望了幾眼,就散了。別人一問,他們就說,小孩子的事小孩子自己處理,大人插手算怎么回事。媽媽聽說了這件事之后,帶著我弟上門道歉,賠了醫(yī)藥費。那之后,衛(wèi)邊打架再也沒有動過嘴就是了。”
前面到了那姆河邊,這里是我們來時看見的那段河流的下游,水流已不似那邊湍急。地勢平坦,靠近村莊這邊形成了一片灘涂,鋪滿了細密的河沙和碎小的石塊。石塊不像鵝卵石那樣光滑,更像是用一柄鐵錘,從山石上砸下的碎片。
衛(wèi)邊走到河邊,洗臉、拍灰。衛(wèi)先隨便撿起一塊石頭,使勁往河那邊扔,竟然一下子扔過了河對岸。我也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使勁地朝著對岸丟,也成功上岸。后來我們兩個就開始比誰打水漂打得遠。他打得很有技巧,每一塊石頭都能在水面上打起十幾個水波,我沒能比過他,只有石頭合適、力度角度都合適時,才能跟他齊平。不一會兒,衛(wèi)邊也處理好了自己身上的臟污,加入了我們。他不懂得如何選取石頭,從地上撿起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往河中拋去,石頭入水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水面被砸下一個大坑,水花濺起。
我坐下休息了一會,衛(wèi)先停下來問我說:“哥,你拍梅花鹿的照片有什么用。”
“我老板讓我來的,說是下期雜志頭條用這個?!蔽覜]有完全說實話,畢竟現(xiàn)在還沒有拍到梅花鹿的照片。
衛(wèi)先說:“你喜歡這份工作嗎?”
我沉吟一陣,還是點了點頭。
他說:“真好,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怎么嘞?”
他一屁股坐下來,撿起旁邊的石子,隨性地丟入水中。他說:“我媽不想讓我當警察。她想讓我當老師。我不想當老師?!?/p>
我說:“老師也挺好的?!?/p>
衛(wèi)先說:“我不喜歡。我想當警察。”
衛(wèi)邊這時候站起來,說:“哥哥,你去當警察,我來替你當老師?!毙l(wèi)先笑著摸摸衛(wèi)邊的頭。
我問衛(wèi)先:“你為什么非要當警察呢?”
衛(wèi)先沒有回答,衛(wèi)邊卻搶著說:“我看見我哥穿警服,那可老帥了?!毙l(wèi)先則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衛(wèi)先沒有再說什么,但我知道在他的沉默中潛藏著什么。那一刻,他想說的我全都明白了。就從那個笑容里面,從他純真而虔誠的眼神中,我想,我可以給予他一些小小的幫助,就如同我從別人那里得到的幫助。將火從一個火把傳遞到另一個火把,那么火將照高世界。我從自己的這個想法中,感受到了一絲善的圣潔,那一瞬間,我覺得我能改變這個少年的命運,推動他命運的齒輪。我的血液在燃燒,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想到了多年之后,他成為一名警察,在宣誓時會想起我的幫助。多年之后,我再回想起當時說的這句話,我才明白,那時,我站在我內(nèi)心最高的地方,隨便往哪個方向走,都是一腳踏空。我說:“你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警察的?!?/p>
回去路上,我的老師突然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問我在干什么。我說,還在云南找梅花鹿呢。這段時間,我時常與老師保持著聯(lián)系,行程都有跟老師報告。老師說,不用找了,馬上回來。我的心底咯噔一下,急忙問為什么。老師沒有回答,只是說盡快回來就行,隨后掛斷了電話。
我跟衛(wèi)先說,自己明天就要返回雜志社。衛(wèi)先也聽到了我的電話內(nèi)容,他點頭表示理解,只是很擔憂地問我,沒有拍到梅花鹿會不會害我失業(yè)。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的。衛(wèi)先媽媽聽說我明天要走,便將家里養(yǎng)的一只母雞殺了,配上今天找到的那些菌子,給我做了一頓云南特色的小雞燉蘑菇。她說,家里沒什么好東西可以招待,遠來是客,沒道理讓我來一趟云南,連頓飯都沒能好好吃。我想著,自己付過的錢倒是能讓我心安理得地吃上一頓,便也沒有客氣。
吃完之后,衛(wèi)先媽媽把我拉到一邊,從懷里掏出兩百塊錢,說,這兩百塊錢你還是拿著。我說,給你們了,怎么還能往回拿。衛(wèi)先媽媽說,你沒拍到梅花鹿,按照你們之前的約定,這錢就該還你。衛(wèi)先媽媽的表情很嚴肅,也很堅定。我沒有再說什么,接過了這兩百塊錢,說了句謝謝。稍晚一些時候,衛(wèi)先手持一片芭蕉葉,從外面走進房間。他說,我們這兒出遠門的人都要用芭蕉葉喝上一口那姆河的水,這樣此行才會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在月光下,衛(wèi)先的表情肅穆而虔誠。我接過他手里的芭蕉葉,一飲而盡。他看著我,笑了起來。
臨行前,我拿著相機給他們一家四口人拍了張合照。衛(wèi)先說也想跟我合影,我調(diào)好焦距和位置,把相機交給衛(wèi)邊,讓衛(wèi)邊為我們拍照。后來我見衛(wèi)邊欲言又止,我問他,你還想跟誰拍照。衛(wèi)邊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衛(wèi)先,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將相機交給了衛(wèi)先母親。最后衛(wèi)先跟著去鎮(zhèn)上,把相片洗了出來,連帶著之前為陳大爺拍的那張。我都留好了底片。分別時,衛(wèi)先跟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返程路上,我通過短信告訴衛(wèi)先,在枕頭下面為他留下了三百塊錢。兩百塊是此行的導游費,另外一百塊是我的私人贊助,我還祝他早日夢想成真。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默默練習見到師傅之后的說辭,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找下一份工作的準備,但回到雜志社我才知道,事情發(fā)生了一些戲劇性的變化。原來老師不僅把拍攝梅花鹿的事情告訴了我,他也平等地小聲地通知了其他人。而這,就是雜志社最后的考驗,對職業(yè)道德的考驗。
其他的實習生被叫回來的時候,也沒有拍攝到野生梅花鹿的照片。他們擔心自己表現(xiàn)不好會被刷掉,有的從網(wǎng)上找了一張圖就去交差,有的從動物園里拍下照片,然后說是野生梅花鹿。這些小把戲都被眼光毒辣的老師一一識破。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女生沒有作弊,老老實實按照老師的要求去了云南,并最終交了一份白卷。得知我跟另一個女生都被留下來轉(zhuǎn)正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既慶幸又遺憾,我想起我拍下的那張與梅花鹿有關的照片。我想,再給我?guī)滋鞎r間,我一定可以找到那只梅花鹿的。
轉(zhuǎn)正之后,事務繁多起來,本來說有機會一定要再去云南,蹲到那只梅花鹿,卻遲遲沒有足夠的假期。那年的九月,衛(wèi)先給我發(fā)來消息,說自己考上了云南最好的警察學校,謝謝我給他的幫助,還說自己以后會把錢還給我的。我當時正在為一次宣傳項目忙得焦頭爛額,沒顧上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轉(zhuǎn)頭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又過了幾年,衛(wèi)先說自己已經(jīng)畢業(yè),回到故鄉(xiāng),繼承了父親的警號。我看了之后很高興,祝賀他終于夢想成真。他邀請我再去一趟他的家鄉(xiāng),他說,什么時候來提前說一聲,他好上山去為我去尋菌子。他還說,已經(jīng)幫我探好點了,只等我來,這次一定能找到那只梅花鹿。對于他的盛情邀請,我一再感謝,只是遲遲沒有動身去往云南。
在那之后,我因為搞砸了一件事,被主編罵了個狗血淋頭。蹲在地上收拾那些被主編丟在我頭上的稿件時,我想起了那個我為衛(wèi)先描述的實現(xiàn)了自己夢想的朋友。下班之后,我躺在陽臺的藤椅上,外面下著傾盆大雨。我突然感到厭倦,我送去一封辭職信,收拾好我的行李,開著自己的車回到了故鄉(xiāng)。我用這些年攢下來的錢,開了一家書店,自己當自己的老板。我很自豪地把這件事情給衛(wèi)先發(fā)了過去,我跟他說,我當初跟你說的那個朋友就是我,我現(xiàn)在跟你一樣也實現(xiàn)了自己曾經(jīng)的理想。對于那個故事,我一直很自得,我以為它造就了兩個人的夢想。過了兩三個月,衛(wèi)先才說了句恭喜,并解釋說,自己這段時間工作比較忙,都沒空看手機回消息。我說,沒事,工作重要。但實際上,我心里還是有芥蒂的。自那之后,我便很少與衛(wèi)先閑聊。他后面會發(fā)短信來問候,送上節(jié)日的拜訪。我簡單敷衍幾句,兩個人的關系逐漸冷了下來。
我記得接到消息的那天是星期二,我正在侍弄妻子剛剛買回來的蘭花。妻子在廚房做飯,做的紅燒肉和清炒藕尖。樓下有孩子踢球砸中了一樓的玻璃,破碎的聲音蕩漾出無限的爭吵和哭鬧。我心情煩躁起來,竟然打翻了那盆蘭花,塑料的盆摔在地上,里面的泥土灑滿了陽臺。
是衛(wèi)邊給我發(fā)的消息,大致意思是,他哥哥的葬禮在下周舉行,期望我能來參加,還說,這是哥哥的遺書里提到的意思。
拿著手機的右手微微顫抖。我將手機放在窗臺上,連滾帶爬地逃到了儲物室,從一堆雜物里找到了一個落滿塵埃的相冊,上面是我和衛(wèi)先還有衛(wèi)邊的合照。我一邊落淚,一邊用手拭去上面的灰塵,卻發(fā)現(xiàn)越擦越臟。
妻子聽見我的哭聲,從廚房走出來,沒有問我為什么,只是抱著我。直到我漸漸安靜下來。
我抬起頭,問她:“我們今年去云南走一走好不好?”
妻子摸著我的頭發(fā),說:“好啊。不過去云南干什么呢?”
我說:“那里還有一只梅花鹿沒有見?!?/p>
我們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準備出發(fā)。當天晚上,妻子在我身邊鼾聲響起,我卻遲遲沒有睡著。窗外開始下雨,雨聲滴滴答答,攪得我心里不得安寧。我只好輕手輕腳地起來,拿出那張合照,回想多年之前的這段經(jīng)歷,我本以為自己早已將一切都忘記,卻沒有想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鮮活。記憶在令人失望的方面,從來不讓人失望。我甚至還能想起,我放在枕頭下面的那兩張一百塊錢的味道,那是一種混合著汗水、湯水、淚水以及那姆河水的味道,油墨將它們鎖住,變作一種近乎永恒的印記。
我回到床上,渴望進入夢鄉(xiāng)。在夢里,我會看見已經(jīng)成為教師的衛(wèi)邊站在村口朝我揮手,懷里摟著他溫柔漂亮的妻子。妻子的膝前站著一個半大的孩子,孩子的脖子上掛著長命鎖。他的母親正在房間里給奶奶洗腳,見我來到,便將頭扭過來,笑容滿面。我故地重游,又走到那姆河岸。這次的那姆河上彌漫著大霧,在大霧中,我看見一座宮殿,金碧輝煌,里面的眾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我終于在人群里看見衛(wèi)先,還是跟以前一樣,只是他穿著寬松的長衫,皮膚也要白皙很多。他的旁邊站著一只梅花鹿,鹿角很大,分出兩三個枝杈來。我連忙舉起脖子前的相機,它見我舉起相機,便斜睨了我一眼,而后凌空而起,跑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