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5期|段若兮:白鴿穿過云朵
1
我懷里抱著一只白鴿子:白羽毛是用水邊的葦絮編織成的,柔軟飄忽。翅膀溫順地覆蓋在背上并把身體包裹起來,形成一個渾圓而流暢的整體,前端長出一彎脖頸,托著小而圓的腦袋,上嵌眼珠和鳥喙,后端一小撮羽毛收束成鴿尾,又從肚腹下伸出一雙米黃細腳,輕輕踩著我的掌心。我就用掌心托著鴿子,讓它靠在我的胸前。
表哥掰開一枚石榴。
石榴籽粒飽滿紅灼,一顆顆緊挨著,擠在果殼里。
表哥把石榴果粒喂入我嘴里,讓我含著吸果肉的甜汁?!笆褡岩欢ú荒苎氏氯?,不然會在你的肚子里生根發(fā)芽,長成一棵石榴樹,枝條會從你的嘴巴和耳朵里伸出來,還會開花……”
我趕緊把石榴籽吐出來,表哥用掌心接著。
懷里的白鴿子抖動了一下翅膀,抬頭望著我。
在正午白亮的光線里,那只鴿子白得都要融化了,我抱在懷里感覺它的身體越來越輕,線條模糊,逐漸喪失了一只鴿子渾圓的形狀,化作一團軟綿綿的云朵,靠在我白襯衣的皺褶上。我還穿著校服,白色襯衣和藏青色百褶裙,胸前的校牌上印著:東華小學 三年級(1)班 張梓晨。
一放暑假我就讓媽媽送我來大姨家,找表哥玩,來抱我的白鴿子。
此刻鴿子就在我的懷中,書包放在旁邊的長凳上,紅領巾隨手搭在書包上。
表哥又把石榴果粒喂到我嘴里。我貪婪地吸噬著果肉的甜汁,那是一條條半透明的絳紅色涓流,通過網(wǎng)狀血管流經(jīng)我的身體,貫通并涌流至身體所有地方,洗去我在學校里被上課鈴聲催促以及因為值日和收發(fā)作業(yè)而堆積的焦躁倉皇,洗去體育課上跑步跳木馬所帶來的汗熱以及期末典禮時全校師生聚在大禮堂的熱鬧和擁擠,校長的講話聲渾厚鼓振著耳膜,耳膜一直“嗡嗡”作響,還有學校鼓樂隊的聒噪和班級流動紅旗標語牌交回后勤部倉庫時的一片斑斕和雜亂。我貪婪地吸噬著果肉的甜汁,炙熱的陽光也在這時被濾除掉尖銳芒刺,熱量和硬度降低,變得溫和。而絲絲涓流的沁入,讓我安靜并層層變甜:我的嘴唇被石榴的汁液染得殷紅,并在嘴角處洇染出幾縷淡淡緋紅,下巴上也隱隱有著幾滴。
鴿子的白翅膀上也留下了數(shù)滴紅印。
我抬起頭望著表哥,眸孔中滿滿的一汪清水,映照著頭頂藍白的天空和半角屋檐。屋檐斜斜地傾過身來。
我怔怔地說:“阿哥,我就是這只白鴿子變的?!?/p>
2
仰著頭,長久地仰著頭仰著臉頰,就這樣望著。
望著一群白鴿子在灰藍的天空飛,像是藍色書紙上一連串白色的省略號??墒撬鼈兪÷粤耸裁??季節(jié)?黑夜?閃電?絨帳子般厚實的云幕?白貝殼似的星辰?銀線織成的雨簾子?一條在樹林里潺湲流淌的溪流?溪水里漂浮著花瓣、松針和蟲卵,流過青白的圓石?還省略了什么?難道是另外的鴿群和天空,以及長久仰著頭望著鴿群的人?我不懂,我都不懂,我只看到它們飛過灰藍天空,因為過于潔白而映襯得天空的藍更為純凈、透徹、深不可測。
當它們消失,天空就變得空蕩蕩的了。
白色鴿子穿過白色云朵就和白色云朵融為一體:鴿子,忽然不見了,只留下棉花般的一團團云朵。
那是白鴿子掉進白云朵的棉絮里了嗎?
當鴿子飛出時,那是從白色云朵的巨大圓卵中游弋出一群白色的小蝌蚪,擺著細長的尾,寂靜無聲地從云朵邊緣滑移出來,游向遠處,又被莽撞的風絲牽扯著,游得更遠。
當鴿子再遇到一團云朵時又會被云朵裹在里面。
再次飛出時,我認為它們的身體變得更潔白更柔軟了,也更輕了,輕得好像隨時會消失:如果我一不留神,它們的身體就會像白色鹽粒溶解于湛藍天空的湖泊。是的,此時天空是懸浮于頭頂?shù)暮?,蓄滿清涼的水,藍綢子般深靜的水,閃爍著絢藍的光。
鴿子掉進去一定會溶解掉的。
鴿子,你不要掉進去,你飛回來吧!
一定不要掉進去……還是飛回來吧,屋檐在等著你們。屋檐一直都在等著鴿子,在鴿子還沒有出現(xiàn)之前屋檐就等在這里。
我本來以為屋檐是用來落雨的:讓我在樹影婆娑的檐下,在竹窗半掩的屋子里,在半夜被彎月籠罩的夢中,聆聽雨水明亮如珠的足音,在初春料峭的清寒和模糊的桃花里聽雨水柳絮一樣的呼吸,在秋天黃葉枯蝶般墜落的微涼里,你聽,最后一場雨走遠了,醒來時滿懷著悵惘和不舍。
我本來以為屋檐是用來掛燈籠的:緋紅綢布的燈籠上貼著喜鵲彈梅、魚戲蓮花、竹報平安、海棠連枝等剪紙圖案,夜晚點燃燭火,火苗搖曳處燈籠透出橘紅的光,那些喜鵲啊游魚啊都活了,喜鵲撲棱棱扇著翅膀,魚兒搖著尾巴,鼓著圓鼓鼓的鰓吐出一長串銀色氣泡,海棠的花瓣紅暖,若有甜味,明明是綠竹子,細直的莖稈卻透著紫紅的光。
我本來以為屋檐是用來乘涼的:在檐下放一張木桌,配茶水或配醪糟甜酒,配紅櫻桃,配紫圓的葡萄,配綠梅,配黃亮的枇杷,配新熟的石榴,石榴是裂開的,從裂隙可以看到紅寶石般籽粒的擁擠,璀璨熱烈涌溢出的滴滴都是甜蜜,于是喝茶并把石榴籽含在嘴里,茶水的澀味交織著石榴涼絲絲的甜。就在這一方蔭涼下家人圍坐,有時候說著閑話,有時候只是搖著蒲扇,看天,看云,看著一只灰雀飛來落在樹梢,跳躍鳴囀中枝丫抖動?;胰竸傄伙w走,一只綢黃色的蝶在暗褐色的門廊處迂回旋飛,最后停在一束紫色的豌豆花上。豌豆花旁,挨著一簇簇開得頹麗靡艷的鳳仙花,花瓣慘敗而紅灼,莖桿交錯,一簇簇彼此相扶,又睥睨而憤恨地爭艷。
我本來以為屋檐是用來長苔蘚的:由炭灰到墨綠再至鵝黃,偶爾被紅褐色的苔蘚覆蓋著、侵染著,不知什么時候長起來,只是當你看到的那一刻它們已經(jīng)挨挨擠擠地連成一片。過了幾個月,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忽然,它們就消失了,只留下連片的形狀不一深淺不一的苔痕。
……是苔痕繪染了一幅水墨畫嗎?
苔痕成畫,卷軸版緩緩展開,鋪于屋檐。此時呼哨之聲劃破云層,鴿子飛回來了:一群鴿子鼓振著潔白的翅翼,從高處斜斜飛下來,隨后收攏翅膀,落在苔痕的畫卷中。
落在畫卷中,鴿子就是畫上去的鴿子了。
3
天空藍,屋檐灰灰瓦的灰,墻是白石灰的白,干燥而白。
鴿子的白是糯米的白,是月亮玉盤的白,還是白窗紗的白,隱隱的霞光透過來,光束里射出彩線,人們就知道天要亮了。當大地冉冉地升起鴉灰的暮色,那是夜晚要來臨了;鴿子的白,是穿了半學期洗了好多次變得綿軟的白襯衣的白,貼著皮膚的白,還是長在水邊的白蘆葦?shù)陌?,就是青蒼蒼的蘆葦葉簇上浮蕩的那一層白,裊裊的浮白。
鴿子停留在瓦脊上,或彎曲脖子,把喙藏在翅膀里,或啄食瓦縫中的草籽;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落在那里,暗紅細爪踩著褐綠苔痕;有時候是兩三只聚在一起,小小的圓腦袋挨得很近,一起說話,一起看天,一起找蟲子吧;有時是孤單一只,在屋瓦上踱步,昂首挺胸,步態(tài)從容威武,樣子極為驕傲和大氣。
鴿子天性中就有不斷點頭的習慣,當它一邊踱步一邊點頭的時候,我們又覺得它們是隨和而好脾性的。
每當風起,鴿子在粼粼的瓦楞間走動時,屋檐變成了一架古琴,瓦棱呢,就是一排排琴鍵:鴿子的腳踩下去,瓦楞的琴鍵就低一點,發(fā)出短促而沉厚的聲音;鴿子的腳抬起來,瓦楞的琴鍵就會升高,發(fā)出細悅輕渺的聲音;鴿群飛起來時,琴鍵有片刻的倉皇,隨之發(fā)出的聲音化作無數(shù)絲線,纏繞著鴿子撲翅的聲音,似乎要輕柔而執(zhí)拗地捆縛住翅膀不讓鴿子飛走,可是鴿子似乎要嬉鬧著逃出這一團絲線的捆縛,于是,就鼓著氣飛得更高一點了。
終于飛起來了。鴿群密集撲翅的聲音和琴鍵上的聲音纏繞在一起,忽然,就化作水了,沒有形狀,也沒有聲響,漣漪般彌漫,遠,再遠,更遠一點……直至無聲。
鴿子明明飛遠了,我還立在原地。
屋檐明明是空落落的,我還望著屋檐。
“阿晨。”表哥在身后叫我。我回頭看他,忽覺得眼眶發(fā)紅,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阿晨,你是鴿子變的嗎?怎么這么愛鴿子???”“是啊阿哥,我是鴿子變的呢,真的,不騙你,我就是呢。”“那你告訴哥哥你是哪一只鴿子變的啊……阿晨,你怎么哭了,阿晨你不要哭……”
表哥拉我坐在屋檐下,教我在作業(yè)本封面上寫我的名字:張梓晨。表哥告訴我,“梓”是指種在家門口的一棵樹,“晨”指的是早上,你是早上出生的,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所以老師說一日之計在于晨。表哥還告訴我,握筆的時候手指不要過于用力,不然寫出來的字都是直戳戳的,像根木樁子,還是干枯死了的那種,沒有一點兒生機。
我依照表哥教的方法在本子上練習寫字。
表哥守在身旁,一會兒看我寫字,一會兒看著天空。
“阿晨你聽,鴿子要飛回來了?!贝藭r天際傳來鴿子的叫聲,我無法具體描述那種聲音,好像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又好像是“咕咕,咕嘟,嗚咕”,感覺“咕”是它們正式的發(fā)音,那個模糊的“嗚”或“嘟”,只是起勢的前綴或拖長的尾音,或是換氣時的一個停頓。甚至不覺得那是一種鳥發(fā)出的聲音,不覺得那是由一團白羽毛包裹的身體中細長的喉管發(fā)出的聲音,也不覺得那是由屋檐高處落下的聲音。
我覺得那種聲音是由低處傳上去的,是一條魚的聲音:從幽暗蒼藍的深深湖水中透散出的,由一條腰身薄軟的藍綠色魚發(fā)出的:魚閃著熒光搖擺著尾鰭鼓振著幽長的腹腔呼吐出一團聲音,被屋頂?shù)镍澴咏栌昧恕?/p>
于是,鴿子就用這聲音“咕咕咕咕”地叫著。
4
每次走近鴿巢,都被一種氣息籠罩?。翰菁馍下端毼⒍`動的顫抖及青草的淡淡澀味?茶爐中松枝燃燒的木質(zhì)清香?玉米粒和玉米穗混合成像棉花糖一樣柔軟綿和的甜味?流水的不絕清唱和水草的幽秘漫舞?青石路上的柔和晴光和交錯的松柏樹影?有男子在秋天病倒,煎熬中藥,中藥的苦味飄出來,撞上廚房臘肉和洋蔥爆炒的辛香?而院中女童,在玩一盒五彩的玻璃珠子。山野高處,茫茫的一片白蕎花,到了夜晚,落在蕎花上的月光也是白的,亮愣愣的白;以及風的毛茸茸觸須裹著蒲公英的乳白毛絮,飛過河流和籬笆墻。還有什么呢?傍晚時,薄脆黃嫩的夕陽涂抹天空,那一方天空就散發(fā)出烤紅薯暖烘烘的味道?還有什么?一串串綠白的雨珠子,編織成雨簾子;草叢里的紫蝴蝶、黃蝴蝶、灰蝴蝶、灰蝴蝶飛舞著越過籬笆,停落在粉白木槿的蕊中,而花蕊是軟黃的;幽暗池塘里淤著綠泥,緋紅的會搖動尾巴的鯉魚,幻影般穿行于水中,吐出一串透明的氣泡后,忽而不見了;冬天正午蜂蜜般的陽光交織著金線,甜暖柔和,而山坡處的白雪卻泛著藍光,它的消融帶來絲縷清寒和泥土的腥潮,一只冬眠的金黃色狐貍翕動鼻孔。還有什么呢?一定還有的。一聲巨響炸裂,巷子口的爆米花出爐!香味撲撞,結(jié)實濃烈,而不遠處就是糯香糯香的鐵鍋炒板栗和糖人張。還有什么呢?還有我很多次丟失又找回的紅領巾,排球訓練課后一身汗水濕了頭發(fā),頭發(fā)貼著臉頰,臉頰沉醉在激動和喜悅里;還有教室里的黑板、粉筆和一排排課桌,老師的教案和學生的作業(yè),生物課上制作的忍冬花標本,以及飛舞的蝴蝶結(jié)和旋轉(zhuǎn)的裙擺?裙擺一直在旋轉(zhuǎn)……還有的,一定還有,推開窗戶的風,通往圖書室的走廊上栽種了鳳尾竹,葉片綠亮,摸起來是清涼的。還有什么呢?還有雨珠子,又是雨珠子,一串串綠白的雨珠子穿成雨簾子,掛在圖書室的窗外,從清晨一直掛到黃昏。
……所有氣息混合在一起化作紗籠把我罩住。
我根據(jù)這些味道和感覺猜想:鴿子一定飛過被素白云朵掩映的青山,看見藏在深山的廟宇和菩薩的臉,菩薩垂著眉,望向跪在膝下祈愿的人,并目送她走遠,走了好遠后,大殿一側(cè),一股聲音從木魚的圓腹中傳出,沉悶遼遠,又緩緩消散于草徑;鴿子一定飛過流溪之畔的村莊,村莊上空的炊煙連綴著云朵,鴿子剛好從那朵云中飛過。還有一封被鎖在抽屜里的信,有人在月下拿出來看了很多次,白天又悄悄鎖起來,那封信是記憶的味道,是思念和淚水的味道,還是月光和吻痕的味道?鴿子身上都有,鴿子就在那個窗口停留過,看見了讀信的人和那雙翻動信紙的手,而另一只鴿子看見了那把鎖,牢牢鎖著;再近一點,鴿子一定曾飛過連綿的綠色田野,黃綠夾雜的玉米地,紫綠浸染的苜蓿地,白茫茫飄著軟白飛絮的蘆葦田,飛累了還在溪流里洗過羽毛,喝過水,并在一棵老槐樹的枝丫間歇息過,隨后飛過云霧和水畔的村莊,最終落回了屋檐。而鴿子一定記著那封信和菩薩慈悲的臉。
只是后來,那把鎖著抽屜的鎖,再也沒有打開過。
每當我喂完鴿子準備離去時,總是好久走不出這紗籠,我覺得我被罩在紗籠里了,被罩得嚴嚴實實。那些氣息似乎也生出了細長的根須,往我的身體皮肉里生長。說是喂養(yǎng),其實只是個名頭:夏天秋天的時候,鴿子幾乎不需要在家里吃什么,多半是飛出去,在田野里在樹林中在泉水邊在麥垛上,吃得飽飽的,回家也只是象征性地吃點米粒喝點水,偶爾喂些豌豆,或者高粱。喂養(yǎng)只是個名頭,可是全家人都把喂鴿子這件事情交給我,還總是表揚我把鴿子喂養(yǎng)得好,那些鴿子也莫名變得輕快機靈。
一次,鄰居開玩笑說,鴿子的肉好吃,又嫩又有營養(yǎng),最好燉著吃。于是我就把最小的那只鴿子抱在懷里,不放手,夜深了還不去睡覺,明明困得都要迷糊了,還要在鴿巢前守著。
后來,再也沒有一個人說要把鴿子燉著吃了。
5
下雨了,雨珠子一粒一粒的,“滴滴答答”落在水汪汪的水池里,水池里泛起漣漪,一層層一圈圈無聲綻放,開出一朵無聲的水花,又一朵無聲的水花。
我抱著一只白鴿子坐在屋檐下。
表哥端來一個凳子,蹲在我旁邊寫作業(yè)。
他的手臂上露出一些紅印子,可能是干活的時候蹭破皮了,也可能是在學校和其他男生打架弄傷的,我看著好是心疼,心里有些揪扯。可是表哥笑笑說沒事,不疼。
表哥總覺得我是玻璃或者水晶,以及蕾絲花邊、露水和白檀木這一類材料制造成的,剔透,纖弱,不可觸碰。而他是一棵樹,是在田野里和陽光下沐浴風雨冰雪后一天天長成的,是有年輪的,層層瓷實,精壯有力。而我好像是突然出現(xiàn)的:他看見我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是七八歲的女生了,不哭不鬧,白皙,冷清,寂靜如松柏環(huán)繞的佛塔,一襲玉白掩映于莽莽蒼青,沒有言語。尤其是見了陌生人,除了用一雙眼睛看著來人,沒有言語。
我本來以為表哥喜歡熱鬧和看起來聰明的女生,可是表哥把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生都趕走了。
雨停了,表哥收起作業(yè)本,帶我去河邊玩。
雨后空氣潔凈如洗,綠葉青碧,紅花紅透,黃花有花瓣落入泥水中。小河水漲,干涸細瘦的身軀變得粗壯。那座陳舊的木橋在雨水中傾危,搖搖欲墜。
表哥蹲下身,讓我伏到他的背上。
趴在表哥結(jié)實的背上,看著水流繞著他的膝蓋打旋,激起一圈潔白的水花,一圈一圈地,圍著他結(jié)實的腿旋轉(zhuǎn)。
水花簇擁著水花。
我忽然希望這世間有一種魔法:讓河流變寬,一直變寬,沒有岸。水花簇擁著水花,我在這水花的旋轉(zhuǎn)和水聲的喧響里感到一種因為失重和甜蜜帶來的眩暈。
晚上回家后,我開始發(fā)燒,忽冷忽熱,面孔一會兒蒼白,一會兒又浮起紅暈,我并不覺得難受,只是感到眼前模糊:明明很近的東西覺得離我很遠,而遠處的東西好像漂浮在水中。蓮姨責怪表哥,這種天氣帶我出去玩,讓我受了涼。
我吃過藥后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起身,身體變輕,輕得沒有骨頭和內(nèi)臟,只剩一層薄薄的身軀外殼,我看見我的血管都是透明的,絹帶般纏繞漂浮,粉紅色的血液涌流其中,精妙曲折,于漫長蜿蜒之后,匯入一顆嬌嫩的殷紅色心臟。心臟瓣膜開閉,催動新一輪的血液涌流,新鮮而激越。忽然,一種無比輕柔的綿軟力量靠近我的身體:一襲白色蕾絲繡花的長裙被穿在我身上,裙身上花枝纏繞盤織,花朵怒放,潔白的花朵簇擁出一簇簇蓬松的雪,雪絮包裹著我,綿柔溫暖。此時,血流在血管中加速奔涌,心臟瓣膜急劇開閉,一股力量和激情促使我跑出房間,跑入風中,而風,一會兒在我的身側(cè),一會兒在我的腳下。田野波浪般起伏上升,天空卻像是舞臺上的絲絨帳幕,沉沉垂落下來,在天地之間的狹長通道里涌現(xiàn)出一片碧玉雕琢而成的樹林,碧綠閃爍,密不透風,似有蟲吟和虎嘯回蕩其中,暴烈雄渾與纖細和甜美交織,聲樂紛雜而美妙。這聲音牽引著我。我跑近時,樹林從中間分開,讓出一條通道:枝條變換姿勢在我的身旁和頭頂搭成幽綠長廊。走出長廊,迎接我的是一片斑斕花田,花朵的姿態(tài)和色彩都飽含深情,嬌艷欲滴。我所行經(jīng)之處,花朵草葉倒伏,草汁嫩綠,花粉寶石碎屑般漂浮于空氣中,并沾染到了我的面頰和頭發(fā)??墒俏业陌兹挂琅f潔白如初,鴿羽一樣潔白柔軟,蓬松茂盛,層層蕾絲堆涌的巨大裙擺,恰如佛龕,張開慈悲的蓮萼,把我圣潔的身軀供奉其中。溪瀑倒懸,一條亮藍的河橫在眼前,擋住去路。踟躕中我聽見鴿哨由遠而近,天光忽明忽暗之時,龐大鴿群降臨在河面上,彼此挽結(jié)連綴搭起一座彎形拱橋。我赤腳踩上鴿背。橋下水如藍色綢緞,涌流著藍綠色的寶石,一時間水光珠光彼此輝映,粒粒瀲滟而飽滿。
裙身上的花蔓猶如從我的身體里獲得了血液的滋養(yǎng)和情感的呼應,節(jié)節(jié)發(fā)芽滋長,蜿蜒攀升,簇擁我并穿過我的身體,花朵在極度的綻放中爆裂,花粉迸濺,在驚恐和興奮中我忽然醒來:一束粉紫色光芒透過窗戶,涌入小屋,小屋在光線的充填和浸泡中漂浮晃蕩。惺忪之中的我,忽然間睜大眼睛,目光被一股奇異的力量定?。捍睬皰熘粭l白色蕾絲繡花的長裙,鴿羽般潔白,鴿羽般柔軟。
6
牽著媽媽的手,走過長滿梧桐的長街,梧桐樹站在路的兩邊,樹干青棕筆直,簡潔勁挺,于樹冠處捧出累累花朵,花朵紫白而芬芳。牽著媽媽的手,走入一條細長的巷子,巷子兩邊的人家,種植紫紅的三角梅,花朵爬出窗戶,爬上欄桿。風過時,有花朵被撫落,落入路側(cè)水渠中,又隨著流水遠去。
牽著媽媽的手,走出巷子,忽見一座石拱小橋。
媽媽說,走過小橋,很快就到了。
……只覺耳垂一片麻木,忽然一絲刺疼,又感到灼熱時一根絲線已經(jīng)穿過。“不要碰水,不然會感染發(fā)炎,一周后耳洞就可以成形,至多半個月就可以戴耳環(huán)了?!睔w家后,媽媽打開綠絨方盒,一副珍珠耳環(huán)映入眼簾,顏色潔凈而凝潤,猶如晶瑩淚珠凝聚而成。
我怔怔陶醉于其美態(tài)。媽媽淺笑,把我摟入懷里。
媽媽,我從哪里來的???我聽有人說,小孩是撿來的,或者是從貨郎那里換來的。貨郎有一個大筐簍,專門用來裝小孩的,給貨郎一束黑色的長發(fā),就可以換來一個同樣長著黑色頭發(fā)的小女孩,給貨郎一個很大的生鐵車輪,就可以換來一個小男孩。
“那么,媽媽我是不是你用又黑又長的頭發(fā)換來的?”我摸著媽媽的頭發(fā)問她。
我還聽說有些小孩是郵差送來的。郵差蹬著綠色自行車,對照著一個卷了角的地址簿,把小孩送過來放在家門口就又頭也不回地蹬走了,小孩會從綠色的郵袋里爬出來,露出圓圓的腦殼。還有的小孩是蘋果樹上結(jié)出來的,另外一些是梨樹上核桃樹上長出來的,聽說核桃樹上長出來的小孩多半是雙胞胎,而那些眼珠黑亮的小孩是葡萄樹上結(jié)出來的。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p>
“表哥問我是不是鴿子變的,我就告訴他我是一只白鴿子變的。”
“阿晨吶,你就是鴿子變的。我和你爸爸結(jié)婚五六年了,還沒有小孩,看了很多醫(yī)生也沒有起色,后來聽人說,南山頂上的觀音廟很靈,我們就去了,那是一個雨天,雨水不大,只是霧氣把路都罩住了。下山的時候,我感覺身后有什么在跟著我,后來發(fā)現(xiàn),是一只白鴿子。它飛著跟在我們身后,等我們走到山下,那只鴿子忽然就不見了。”
那天回到家,媽媽莫名地感到一種輕松和滿滿的欣喜,好像把所有的苦痛都交給了廟里的菩薩,心中再無重負,連愧疚和期盼都消失了,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屬于她的命運。“隨后,你就來了,我的阿晨。你就是跟在我們身后飛下山的小鴿子。一只孤單而潔白的鴿子,那天下雨,你的羽毛都是濕的,可是你還是跟在我們身后,從山頂一直跟到山腰,又到了山下,你的翅膀上還掛著水珠,亮晃晃的?!?/p>
“可是鴿子有翅膀,我為什么沒有翅膀???”
“你有的,阿晨,很快就會長出來的,很白很美,云朵一樣的?!?/p>
7
新課本散發(fā)著油墨香。媽媽買來牛皮紙,裁成和書本大小相宜的尺寸,為我包書皮。爸爸用毛筆在書的封面上寫下我的名字。
爸爸說,“梓”是指一棵樹。爸爸喜歡樹,他說在樹木的生長中能看到時間的積累和流逝,那是一種清新而蓬勃的生命力。于是爸爸愛在門前種樹,一排樹長在門前,一派青郁茁壯,讓人忘記了工作的疲憊。爸爸說,“晨”是因為我出生在清晨。那時候天色還是暗的,露水在草葉上滾動,森綠霧氣彌漫,太陽將升未升。雖然四周都是暗蒙蒙的,但是人們都知道,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爸爸說那時醫(yī)院的長廊連接的不是一間一間的病房和手術(shù)室,而是他的后半生。他在長廊盡頭久久徘徊等待,看見窗外天色逐漸變白,透出光亮。
順著爸爸的目光,我回到了那個清晨:從醫(yī)院的窗口望出去,遙遙遠山,只浮現(xiàn)出一脈水墨洇畫的淺淡輪廓。四野寂靜,連風都是靜止的。天空最低處是石灰?guī)r的炭灰色,向上一層是隱隱泛青的鴿子灰,再向上一層是隱隱泛青的魚肚白,魚肚白越來越白,猶如魚的肚腹中蓄滿肥白柔軟的油脂,在發(fā)酵,在膨脹,漸漸魚肚白過渡成透光的貝殼銀,再往上又是層層憂郁的霧紫,那霧紫云帶里好像蓄滿了水珠,可是霧紫之上又閃現(xiàn)出一抹明媚的鈷藍,隨即銜接著淺淺的帶著灰調(diào)的粉紅,極薄極淡的一層,那粉紅色逐漸變薄變得透亮,胎衣般包裹著蛋黃似的圓嫩而顫動的太陽。在熱和光的逐漸蓄涌中那胎衣逐漸變薄,薄薄的一層忽而融化迸裂,一枚新生的太陽滾動,渾身裹著一層液態(tài)的光芒,濕潤滾燙,白亮而紅灼。
爸爸說,他把我抱在胸口,看著太陽蓬勃而出,白光交織金光,雨水一樣傾盆降落,把他覆蓋包裹。爸爸說,他把我抱在胸口,讓我聽他的心跳,想讓我感受到他并記?。核俏疫@一世的父親。
媽媽又遞過來一本包好封面的課本,讓爸爸寫名字。
爸爸寫得更慢了,毛筆在紙上滑行,那股力量發(fā)源于他的心臟、眼眸和大腦,匯聚于貫穿身體的脊椎,隨后才沿著脊椎的骨節(jié)和神經(jīng)傳遞到他的手上。
他握住筆,在紙上又一次寫下我的名字:張梓晨。
媽媽拿過去,湊近嘴巴吹氣,想讓那名字上的墨跡快點變干。
爸爸說:那天我剛出差回來,火車到站時都半夜兩三點了,聽說你著涼了,有些發(fā)燒,爸爸跑去看你,你吃藥后睡得好沉,我就在你床前坐了一會兒,本想摸一下你的手,或者親一下你,又怕把你弄醒了,就沒有。
爸爸說,走的時候,我把給你買的白裙子掛在床頭了。
8
青草蔓生,是那種綠森森的蒼綠夾雜著初秋的蒼老枯綠,點綴著幾絲干枯的黃綠。
一枚黃葉落在草叢中,卷著葉邊。
一枚紅葉落在草叢中,葉面上布滿蟲洞。
一只灰兔子跑過草叢,驚慌,一閃而過。
一只翎羽華麗的雉雞,停落在草叢里,長長翎羽羽扇般撐開,托在身后,撫過綠草,在四周灰蒼蒼的暮色壓迫之下,華麗詭異。
潔白的裙擺垂在草葉上,被草葉顫顫托著。又是雨天,雨水冰涼,天空是凝滯的瓷青,空氣是流動的霧藍,漫漫霧藍中漂浮著銅金的螢火,一閃一閃。我穿著那條白色蕾絲長裙,裙身上花枝纏繞躁動,似乎吸收了山里的水汽,開始蘇醒,枝蔓扭動盤結(jié),奮發(fā)生長,由裙擺低處向高處攀援,纏箍并擁戴著我的腰身。
樹冠古舊而碩大,彼此交錯掩映,把最后的天光擋在外面。我不知不覺間來到媽媽說的廟宇前:一片青草廢墟之中,菩薩金身殘損,只剩一半的面孔,一半的眉目。香案周圍積滿香灰、落葉,未曾燃燒盡的紙符,以及鳥雀的黑灰色羽毛。在一陣山風的撫摸和催化之下,青草化作綠色汁液,起伏流淌,淹沒斷墻和石階,我已經(jīng)望不見來時的路。菩薩睜開了眼,她的眼中流出淚水,一脈濕痕讓那莊嚴的面孔更增端柔慈悲。
她的一只手伸在空中,似乎早已知曉并在等待我的到來。
我緩緩伸出手,觸摸她的指尖。
媽媽,我是鴿子變的嗎?爸爸,我穿著你帶給我的白裙子,那些云絮般的皺褶,還有藤蔓般的花枝似乎是活的,可以隨著我的身體生長并感知和適應我的骨架,那么柔韌地包裹和保護著我。裙子上的花枝已經(jīng)感應并連接上了我的血管。菩薩的指尖是溫暖的。阿哥,我回來了,把石榴給我掰開好嗎,我的嘴唇上還留著那年石榴的汁液菩薩看著我那石榴的汁液讓我血氣嬌艷,中和了我缺少日曬的蒼白。寺廟不見了,可是菩薩還在。把手掌伸過來讓我把石榴籽吐在你的掌心,我不能咽下去,不然我的胸腔里會長出一棵石榴樹,石榴的紅花會伸出我的耳朵和嘴巴。菩薩對我微笑,我能感知到她指尖的暖流流經(jīng)我的身體,媽媽,我就是那只鴿子變的,跟著你飛下了山,媽媽,是我,阿哥,把石榴給我掰開,而爸爸,你又一次出差歸來,趕了那么遠的路,只為了把白色蕾絲的長裙掛在我的床頭……
云曦翻滾倒退發(fā)出金鐵激撞之聲,樹冠強悍搖動,那群鴿子飛回來了,從遙遠的天際間,它們振翅,拉動天幕的涌動,霞光交織奔騰,大地在下沉和倒退,河流盤旋上升織成水幕。水幕從中間裂開:那只白鴿子向我飛過來。我驚喜而茫然,不由得張開雙臂迎接它,可是它掠過我的手臂直接撞入了我的體腔。
我捂著胸口。那是鴿子剛才撞入的地方,它應該在我的肋骨間找到了筑巢之所,那里清涼,寂靜,骨骼琳瑯,血脈潺潺流動之中,伴隨著一顆心的忐忑跳動,形成無比美妙的天籟之音。
此刻雨停。天邊隱隱浮起一輪白月,光芒清冽沐臨,似有禪意。月輪緩緩轉(zhuǎn)動投射如柱的光芒將我籠罩其中:我青黑的發(fā)絲覆滿霜花,晶瑩如雪,那條白裙子瓷片一樣碎裂,瓣瓣脫落。我身上長出潔白的羽毛,手臂也化作了翅膀……
【段若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參加詩刊社第33屆青春詩會,甘肅省“詩歌八駿”之一。出版詩集《春山空靜》《人間煙火》《去見見你的仇人》。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