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學(xué)》2025年第4期|黑鐵:百步穿楊(中篇小說)
1
六月十八,是入伏的頭一天?!邦^伏餃子二伏面”,晚飯合該吃餃子,不過張友直吃的是壽面,取個福壽綿長的彩頭。三徒弟劉茂春吃的也是面,依的是“起身餃子落腳面”的老例。師母知道他牙口好,愛吃筋道,特意給他做的寬面,翠蘭幫著弄的鹵子,澆在面上,滿滿的肉丁。
師父只吃了一口面就撂了筷子,荷包蛋也沒碰。茂春看著心疼,想當(dāng)年走鏢的時候,師父一頓能吃半斤肉。那時的鎮(zhèn)遠(yuǎn)鏢局威震關(guān)東,掌柜的連環(huán)槍張友直聲名正盛。可如今呢?
食不言寢不語,是師父定的規(guī)矩。這頓壽宴吃得不聲不響,缺了大師兄和二師兄,也沒了往日的熱鬧。茂春揣著滿腹心事,哪還吃得下。
剛過十五沒幾天,皓月還圓滿著,不過最近雨水大,月在云中行,時隱時現(xiàn)。水汽從地面蒸騰起來,帶著土腥味和草木氣,師父負(fù)手望著天,茂春陪在一旁,低頭屏息。院里只剩師母和翠蘭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踩在茂春心上,讓他心煩意亂。
他還沒想好怎么開口,師父倒是先說話了,茂春,你說當(dāng)初咱們鎮(zhèn)遠(yuǎn)鏢局行走江湖,憑的是什么?
茂春說,全憑師父的真功夫,番子拳一出手便是雙拳密如雨,脆快一掛鞭;七十二手陰訣槍分五趟,隨便哪一趟使出來都是殺招。當(dāng)年師父制服了悍匪一刀紅,還化敵為友,為鏢局贏下一條安穩(wěn)十年的鏢路。而且鎮(zhèn)遠(yuǎn)鏢局的達(dá)官(鏢師)都是門里的師叔伯,即便趟子手(走鏢時喝道開路的伙計),也是大師兄和二師兄這樣得了師父真?zhèn)鞯募庳宰樱ㄓ猩详嚫穸氛姹臼碌娜耍?/p>
師父嘆了口氣,茂春不敢往下說了。
師父說,從前教過你的“天地懸空,齒白春溫”,看來怕是忘得差不多了。
茂春忙說,師父的傳授,弟子莫不敢忘。
“天地懸空”,講的是我們番子拳的上中下三盤;“齒白春溫”,講的是習(xí)武者常從事保鏢、護院、教場、賣藝四大門。
師父說,四大門是習(xí)武者的出路。大家出來行走江湖,求的無非是三餐溫飽??康牟皇枪Ψ颍且?guī)矩。刀劍本無眼,人心再沒有規(guī)矩收束,與禽獸何異?
齒開明光一條線,習(xí)武者要有容人之度,忍讓之風(fēng)。我們鎮(zhèn)遠(yuǎn)鏢局走鏢吃一線,南走一千里,北走八百里,靠的不是雙拳密如雨,也不是一桿花槍劈撥扣刺提,而是卦子行(靠武術(shù)走江湖掙飯吃的行當(dāng))朋友的幫襯,黑白兩道的認(rèn)可,守得住江湖規(guī)矩。無論是亮鏢立萬兒,還是走鏢拜山,都得合行規(guī)。多走軟鏢,多交朋友,少走硬鏢,少結(jié)梁子,所以吆喝一聲合吾的鏢號,咱這東路鏢便能走得穩(wěn)當(dāng)。
溫柔納來十面風(fēng),知易行難,多少英雄豪杰,都在爭勇斗狠上栽了跟頭。青貴那趟在洮昌道失了鏢,是因為他年紀(jì)輕輕就跟師叔伯一樣當(dāng)了達(dá)官,覺得能了,非得顯顯本事,結(jié)果怎么樣?不但和一刀紅結(jié)了梁子,人家還起了劫鏢的心思。
茂春說,師父,大師兄失了鏢,沒臉再見您老人家,上山落草,入了黑道,可他一直記掛著師父,一心想著尋回鏢銀,讓鎮(zhèn)遠(yuǎn)鏢局重振雄風(fēng),這次我來……
他還特意托你帶了壽禮是嗎?師父忽然轉(zhuǎn)身,茂春被目光一刺,低頭不敢說話了,額頭蒸騰出細(xì)密的汗珠。
師父說,張大人帶著官軍剿了兩次都沒抓到一刀紅,憑他青貴就能?再說,他已經(jīng)入了黑道,這輩子也別想回鏢局了。齒字門,當(dāng)頭一條就是身世清白。按規(guī)矩,李青貴不是我徒弟了,頂多是江湖朋友,他那份壽禮我受不起,你給退回去吧。
師父的話就是金科玉律,茂春只有聽的份。原以為能借機會說和說和,沒想到卻弄巧成拙。
大師兄那次失鏢,運的是官銀,因為有股東張大人居中斡旋,師父才沒吃官司。耗盡家財,抵了鏢銀。鎮(zhèn)遠(yuǎn)鏢局的合吾鏢號,就再未喊起來過。雖然掌柜的還在,可達(dá)官、趟子手,包括伙計們,卻不愿再死守繡著鎮(zhèn)遠(yuǎn)大字的棗紅鏢旗了。師父依然住著這院子,門口還掛著鎮(zhèn)遠(yuǎn)鏢局的幌子,只是那幌子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早已黯淡無光。
鐵路、銀行、洋槍接踵而至,口馬的串鈴聲,趟子手的合吾吆喝聲,鏢旗的獵獵之聲都被火車的汽笛聲淹沒。人貨走鐵路,銀錢走銀行,鏢師的雙刀大槍敵不過胡子的鏡面匣子和馬槍。連京城名滿天下的會友鏢局都難免歇業(yè)關(guān)張,更別說鎮(zhèn)遠(yuǎn)鏢局了??蓭煾覆桓市?。這成了他們師兄弟的心病。
茂春和其他師兄弟一樣,不再問江湖事,托人在鐵路上謀了個差事。雖然會時不時想起從前和師父師兄們走鏢的日子,但也不過是想想,真要回到從前,穿城過府,風(fēng)餐露宿,怕是也不甘愿。若是因為這個能常見翠蘭呢?一想到翠蘭,茂春又動搖起來。思來想去,不免躊躇,查票時多剪或者少剪個豁,平白便宜了不少蹭車的。
師母偶爾來信,說茂春和師父最貼心,沒事?;貋砜纯?,也能讓師父寬心。師母說得不假,三個徒弟都傳了番子拳,大徒弟青貴還格外多傳了五虎點鋼槍。可講手時,師父對茂春格外細(xì),教翠蘭打彈弓時也不背著,偶爾三言兩句,看似點撥翠蘭,但茂春心領(lǐng)神會。茂春再看翠蘭,彈弓也就會了,心里除了甜和感激,還有忐忑,覺得和師父從前是師徒,偶爾是父子,現(xiàn)在倒像是翁婿。
茂春知道,師父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放不下走鏢,若是有辦法重振鏢局,便是解了師父的心病,他有了這番報答,才好開口提娶親的事。
2
他在鍵盤上敲了句號,窗外響起哨聲,略帶含混,但悠長,那是食堂開飯的信號。
他走到窗前,向后伸展雙肩,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輕響。他感覺醒來還沒多久,可溫和鮮艷的日光已經(jīng)變得白且耀眼。樓下的工人三三兩兩地在紅色涼棚下聚集。
他端著不銹鋼餐盤下來時,涼棚里已經(jīng)有工人開始吃了,等著盛飯的隊伍從灶房延伸到院里,他排在隊尾,有工人跟他打招呼,來了,范大作家?親昵中帶著些許戲謔,他不以為忤,只是笑笑。
老舅給人盛過飯,遠(yuǎn)遠(yuǎn)地召喚他,范先生,往前來。他擺擺手,老舅放下馬勺,連拉帶拽,把他拖進(jìn)灶房。老舅說,范先生,你是貴客,李總特意囑咐,得讓你吃好,你還跟著排啥隊。他臉上掛著尷尬,心中卻滿是得意。一如既往,老舅媽事先留好了飯菜,雞塊是敦實的腿肉,還有個琵琶腿埋在下邊,土豆和茄子已經(jīng)拌好,放的是肉醬,特意撒了蔥花香菜,西紅柿炒雞蛋里黃多紅少。水飯沒多少水,高粱米堆得崗尖。尤其是老舅媽還給他盛了點醬菜,青椒豇豆,香菜根肉皮,外加小土豆,拿醬油烀了,噴香,還下飯。這是老舅和老舅媽自己留著吃的,因為他也好這口,所以每次都特意帶了份。
他選了個人少的桌子坐下,沒著急吃,掏出手機,對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捅P找好角度,又加了美食濾鏡,開始拍照,先是合影,然后每個菜都拍幾張,尤其是醬菜。拍完了,選出滿意的,逐一發(fā)給老楊。
他正吃著雞腿肉,手機抖了抖,老楊回復(fù)說,過分了啊,吃就吃吧,還拍特寫。
他說,好東西就要和朋友分享。
老楊回復(fù)得很干脆,就一個字,滾。
他說,不行你也來唄,論輩分,李總是你師叔,肯定得好吃好喝好招待。
老楊說,拉倒,還整出師叔來了,你這跟我拍武俠片呢?
他說,你現(xiàn)在干啥呢?
老楊說,剛醒,準(zhǔn)備整口吃的。
他說,又是炒飯?
老楊說,對,飯是昨晚特意剩的,一會兒炒個金包銀。
老楊就好蛋炒飯,愛吃,也會做,據(jù)說這手藝是家傳的。不用問,肯定是她姥爺教的,就像她擅長的許多事一樣。
他回復(fù)了個稱贊的表情。
老楊說,你在那邊混吃混喝有段日子了吧?
他說,快一個月了。另外,我那不叫混,是搞創(chuàng)作。
老楊說,差不多回來得了,別再把人家給吃窮了。
他說,怎么的,想我了?
老楊說,還要不要點臉?你定的天機到貨了。
他說,你先改著吧,一把球彈改短彈,另一把別大動,你就給拆了空保換根彈簧、調(diào)調(diào)氣密得了。
老楊說,這都換彈簧了還叫別大動?球彈和短彈不一樣,換彈簧就得調(diào)上旋,否則保證不了彈道。原裝的性能不錯,你又不下場,別瞎折騰,要調(diào)氣密沒問題,整別的,你另請高明吧。
他說,得得得,彈簧不換了。
老楊沒說話,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個紙盒,半開放包裝,里邊是把手槍,主色調(diào)是天藍(lán)色,輔以黑與黃,槍口扳機和保險是橙色。配色扎眼,造型夸張,很適合出現(xiàn)在動畫片或者幼兒園里;右邊是兩個雞蛋,紅皮,細(xì)長,看著有點小。
他說,不耽誤你吃飯了,要不先放放,這邊也快完事了,等我回去再說。
經(jīng)老楊這么一說,他才想起每天都是寫字吃飯,吃飯寫字,住進(jìn)小院快一個月了。
那天是高冰給他發(fā)的酒店的位置,因為是新店,出租車司機也不熟,一路導(dǎo)航過去,晚了將近半小時。等進(jìn)了包房,圓桌旁已經(jīng)坐了七八個人,高冰忙招呼他跟坐在主位的李總握手。李總個子不高,人挺隨和,也好說話,紅臉漢子,喝酒爽快。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寒暄客套與舉杯致意都差不多了,高冰張羅著請李總說兩句,在座者都清楚,該到正題了。
李總說他祖上出過大俠,姓張名友直,和太極宗師楊露禪的再傳弟子學(xué)過功夫,在奉天的鎮(zhèn)遠(yuǎn)鏢局當(dāng)過鏢師。后來鏢局不行了,張友直就回鄉(xiāng)定居,買了田產(chǎn),閑時教本家子弟點拳腳功夫。偽滿洲國那會兒,他的徒弟扒了南滿鐵路,把當(dāng)時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亞細(xì)亞號給整脫軌了,張友直受牽連,差點死在日本憲兵隊,后來虧了他師妹,上下打點,才保釋出獄,沒兩年張友直就去世了。李總原本收集了不少材料,想給張友直報個烈士,可惜上邊沒批。
高冰接話說,李總對這事一直耿耿于懷,張友直這一生大起大落,從晚清到偽滿,縱橫江湖,值得大書特書,這要寫出來,籌拍個年代大戲,肯定火。更關(guān)鍵的是,李總手里有地,就在傳燈山,張友直當(dāng)初就住那兒。投點錢,改造改造,做個影視城,戲也在那兒拍,就跟當(dāng)年《闖關(guān)東》弄的那個影視城一樣,肯定火?;鹆酥髮ν忾_放,招組進(jìn)場,游客也接待,不但能回本,還能盈利。
李總說,今天請各位老師來,就是給謀劃謀劃,看看這個項目怎么弄。
在座的互相謙讓著,最后決定依照年齒依次發(fā)言。他坐在門邊聽著,心想,弄影視城這玩意兒高冰在行,當(dāng)初在劇組的時候,從租場地到找群演做道具,都是高冰這個制片人跑前跑后。
高冰沒閑著,跟他使著眼色。跑江湖多年,高冰的意思他心領(lǐng)神會,所謂的項目,最終得有本子才行。沒劇本跑不來投資,拍不了戲,也整不了景。據(jù)他所知,高冰好久沒跟組了,能搭上李總不容易。這種好事高冰還能想著他,夠朋友。
坐在他上首的老師絮絮叨叨講了很多,掌聲稀稀落落。輪到他時,高冰說,這位是我朋友,著名編劇范輕舟。在座者紛紛點頭,他心說,什么著名編劇,不過是駐組給人改本子的,連個署名都沒有。
但高冰這么說了,他得配合。于是他食指和中指輕點桌面,做沉思狀,沉吟片刻才說,張友直回鄉(xiāng),看似歸隱,可人依舊在江湖。
李總愣了一下,說,范老弟,你給詳細(xì)講講。
他說,江湖行當(dāng)往大了說有四大門,細(xì)而分之又有八小門,習(xí)武之人在八小門里屬于卦子行,卦子行里開教場收徒的,是為相卦。春點——也就是江湖中通行的暗語——管開教場叫開名堂,又稱戳桿。張友直不戳桿,不立場,只傳本家弟子,這叫暗場。江湖中靠踢場揚名立萬不算壞規(guī)矩,但只能踢明場。暗場不事張揚,也免了不少江湖是非。
李總直呼內(nèi)行,還特意敬了他一杯酒。
那場酒席后,李總又通過高冰找了他兩次,聊得挺好。李總提出以張友直為主人公寫部小說,三十萬字,稿費十五萬,署名是李總,但賣出影視改編權(quán)后,編劇還由他來,稿酬另算。
如今行業(yè)不景氣,這個價算是不錯,他沒理由拒絕。
李總挺熱情,還請他到山莊搞創(chuàng)作,包吃包住。
于是他在小城的山腳下住了下來,同住的還有看房的老兩口,李總的遠(yuǎn)房老舅和老舅媽。后來又住進(jìn)一隊工人,給小院修繕翻新,門口還掛了張友直紀(jì)念館的牌匾,看意思,影視城的項目漸漸有了眉目。
可李總有些日子沒來了。
3
《忠義鐵槍門》已接近尾聲。之前李總付了五萬,是在看過大綱和人物小傳之后。上次李總來,取走了前五章的初稿,剛好十五萬字。之后就沒了消息。按行內(nèi)的規(guī)矩,分期結(jié)款,不見上一期稿酬,余下的稿子是要捂住的。
他倒是不急,這年頭不守規(guī)矩的人多了,結(jié)款拖拖拉拉的事從前也沒少碰見,現(xiàn)在還有兩個本子的尾款一直沒結(jié)清。不過意猶未盡倒是真的。
這些年來,他一直為別人的故事忙著。無論男一或者女二有著怎樣的愛恨情仇,無論是大團圓或者悲劇收場,一切都已注定。他能做的,不過就是在導(dǎo)演的要求下修修補補,刪掉某個并不重要的人物,或者在對手戲中把情緒頂上去,抑或是把馳馬飛奔改為小巷追逐,把送別時追火車改為在站臺擁吻,諸如此類,無非是給高冰他們節(jié)省捉襟見肘的預(yù)算。
小說也差不多了,李總定了基調(diào),張友直是抗日英雄,這算是得償所愿,他當(dāng)然是言聽計從。于是張友直在奉天做鏢師,因為鏢局毗鄰滿鐵附屬地,所以沒少受日本警察和浪人的欺壓,本是清朝格格的同門師妹更是慘遭侮辱。張友直為師妹報仇,手刃日本浪人后辭工回鄉(xiāng),傾盡家財,開場戳桿,自立鐵槍門,一面收徒傳藝,一面購置槍炮,還與曾經(jīng)的仇敵一刀紅暗通款曲,共謀大事。九一八后,張友直率領(lǐng)親族子弟破壞鐵路,使日寇運兵車脫軌,激戰(zhàn)中,一刀紅被捕,突圍而出的張友直和已是一刀紅妻子的師妹殺回城內(nèi),救下一刀紅,自己卻身負(fù)重傷,血灑黑土,死在了師妹的懷里。
大抵如是吧,抗戰(zhàn)劇的骨架,江湖兒女的傳奇,鏢師、悍匪、落魄的滿清格格和日寇,一起演了一出大戲。雖然爛俗,但李總喜歡。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當(dāng)初在劇組喝酒的夜里,高冰總是這么勸他。他那時愛在某個小人物身上下功夫,沒少被導(dǎo)演罵。他含混地說,這才是我的人物,男一男二,女一女二都不是我的。語音響在旁處,像是別人說的。他又喝了一大口,品不出什么味,滿嘴都是溫暾的苦,高冰說著什么,他沒在意,只是感覺胃里翻江倒海,想著趕緊去衛(wèi)生間一吐為快。當(dāng)他醒時,已是清晨,高冰拎來插著吸管的小米粥和雞蛋,范哥,你欠我一雙匡威。他說這話啥意思。高冰說,昨晚你又喝大了,吐了我一鞋。
如今他不會了,在許多劇組待過后,他的想法不由自主地與導(dǎo)演或者制片人甚至是某個大牌演員嘴里的荒誕故事相匹配,極端環(huán)境逼迫極端性格做出極端選擇,推動情節(jié)演進(jìn),五集一個事件,兩集一個轉(zhuǎn)折,一集一個高潮,起承轉(zhuǎn)合,動作連貫,無縫對接。他亦如看客,寵辱不驚,作壁上觀,仿佛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沒啥意思,這玩意兒跟套子拳似的,就是花拳繡腿,你瞎寫,他們瞎看,大家圖一樂,看完書一扔,跟沒看一樣,啥也沒記住。既得藝,必試敵,得跟練家子比畫才行。練武得當(dāng)尖卦子,別當(dāng)耍嘴的腥卦子。要不然練一輩子武術(shù)也白扯,下場就得挨一頓揍。他把小說大綱跟老楊聊了,老楊如是說。
又是你姥爺說的吧?他問。老楊在電話那邊嘿嘿地笑。
老楊說要上播了,改天再嘮,就掛了電話,把他一個人留在滿是蟲鳴的夜。老楊的話像是風(fēng)送來的一顆種子,落在他心里,一點點生根發(fā)芽,破土而出,開枝散葉。根系在幽暗中蔓延,尋找一切縫隙,再將之填滿,直至縫隙越來越大,一堵高墻就此坍塌,他才恍然發(fā)覺,一個故事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他無法再視而不見了。
于是《忠義鐵槍門》被暫時擱置,他開始寫《百步穿楊》,要寫多少字并無定數(shù),主角該是張友直,但他還是決定從小人物身上展開故事,例如張友直的某個心事重重的小徒弟,這是屬于他自己的人物,也是屬于他自己的故事。
既不是某個甲方的,也不是李總的,或者高冰的,甚至不是老楊的。
盡管關(guān)于江湖的一切,都是老楊說給他聽的。
4
老楊一個人住在她爸廠子的舊宿舍,熱愛塔可夫斯基和庫斯圖里卡,手機鈴聲常年不換,一直都是《克羅地亞狂想曲》。不像他,只喜歡邁克爾·杰克遜和約翰·特拉沃爾塔。
第一次見老楊,是去取貨。他事先問了電話,又問姓名,對面挺大方,說我叫楊柳,百步穿楊的楊,蒲柳之姿的柳。他心說,這姑娘說話文縐縐的,不過詞用得都不大對。
可當(dāng)他在地鐵站見到她時,才覺得挺貼切。
柵欄外的她纖細(xì)高挑,短發(fā),不看臉像瘦了十幾二十斤的梁詠琪,說自己是蒲柳之姿果然不是謙虛,估計六級風(fēng)就能吹她個跟斗。穿得也隨便,拖鞋短褲,黑色T恤衫上印著槍和玫瑰,腋下夾著舊牛皮紙信封,滿是褶皺,鼓鼓囊囊。一張蒼白的臉上,紫色的眼影與暗紅的雙唇格外扎眼。后來熟了,他才發(fā)覺,老楊的濃妝艷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她本就窄額瘦腮,再加上細(xì)眉小眼削鼻薄唇,就這么一張清湯寡水的臉,不用點深色勾勒一下,便幾無可觀之處了。不過當(dāng)時他心里想的,卻是《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娜塔莉·波特曼,或者《出租車司機》里的朱迪·福斯特。
她叼著根煙卷。穿著藍(lán)色制服的清潔工粗聲粗氣地喊,地鐵站禁止吸煙。我點著了嗎?煙卷在她的唇角上下跳著,她音量不高,眼神卻冷,清潔工拎著簸箕笤帚訕訕地走遠(yuǎn),嘴里絮絮叨叨,聲音比剛才小了許多。
他喊了聲楊小姐,她上下掃他一眼說,你出來。他心疼票錢,也嫌一出一進(jìn)麻煩,想跟她商量商量,隔著柵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完了??伤龥]再瞧他,而是轉(zhuǎn)過身去研究起墻上的公益廣告。
他到底還是出了閘機,跟著她走出車站。
站外陽光刺眼,熱浪襲人。他心中埋怨她多事,臉上也是,她卻滿不在乎,掏出個銀色的打火機,先點煙,然后把信封遞了過去。
信封沉甸甸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接了,剛要在微信里轉(zhuǎn)款,她卻說,你先看看貨。
他覺得場面有些似曾相識,老港片里常見,在某個逼仄喧囂的酒樓,屋頂掛滿鳥籠,兩個男人面對面坐著,桌上擺著腸粉、蝦餃、叉燒包,戴墨鏡的打開信封,拉出一截黑色的槍身,握把上赫然一顆黑色五角星。對面叼著牙簽的說,大陸的黑星啦,比你要的航空曲尺(手槍的俗稱)好很多的,坤哥。
紙袋里是把碩大的手槍,通體鐵灰,還有暗紅色條紋的戰(zhàn)損涂裝,造型夸張,似乎是用以抵抗外星人入侵。前置轉(zhuǎn)輪彈倉,容彈量八發(fā),拉動尾部的拉機柄上膛,彈倉隨之轉(zhuǎn)動,將海綿軟彈抵在槍管中,扣動扳機,彈簧猛推活塞,活塞擠壓空氣,空氣驅(qū)動軟彈,激射而出,命中目標(biāo)。
她把手機舉過來,那是一段視頻,鏡頭下,原本是白藍(lán)配色的槍體被拆解開來,兩片塑料殼下,橙色的內(nèi)里結(jié)構(gòu)暴露無遺。彈倉被拉出,后側(cè)用以固定軟彈的塑料格柵與立柱被美工刀逐一切割下來,茬口又用套了細(xì)砂紙的微型電磨機打磨過。
她說,小牛發(fā)射器,美版橙機,用料扎實,推力大。手柄里加了配重塊,手感能好點。彈倉的空氣保險都拆了,原來是前裝填,打海綿長彈,現(xiàn)在可以后裝填,兼容短彈。短彈我們家也有,竹節(jié)彈,我自己燙的,初速和青龍丸差不多,但比它便宜,一百發(fā)55塊,送收納盒。袋里贈了五發(fā),用好了聯(lián)系我。
她的語速不快,聲音里是略帶慵懶的沙啞,是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中音,還有與她年齡并不匹配的冷。
視頻里,指甲涂成紫色的手指靈活地將氣缸拆解開,彎頭鑷子拉下活塞頭的黑色橡膠環(huán),換以彈性更好的白色硅膠環(huán)。鑷子在活塞頭上涂抹了厚厚一層硅脂,潤滑且可以增加氣密性,氣缸杠桿上的彈簧也換了一根,更粗更硬。
她說,改氣缸主要是為了增加氣壓,五米之內(nèi)保證彈道是直線,射擊更精準(zhǔn)。
他只顧著看那白皙的手指,沒太在意她的話。
她收回手機,點了幾下屏幕,又舉了過來,已經(jīng)重新組裝好并噴涂完畢的手槍上膛后,槍口對準(zhǔn)一個嵌著屏幕的電子儀器,砰的一聲,軟彈穿過正中的空腔,屏幕上快速跳動著數(shù)值。等數(shù)字不再跳動時,又是一槍,如是再三,她說,看好了啊,初速沒超上限,改裝后出口動能合法合規(guī)。
他說,我聽六哥直播的時候說,小牛還有改進(jìn)的空間。
她白了他一眼說,我們家只做合法合規(guī)的軟彈玩具,這是規(guī)矩。
她伸手要拿回紙袋,他給攔下了。
他說,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我也就是在家打打固定靶。
她說,那就打款吧,發(fā)射器75,加配件和手工,一共200。
他把錢轉(zhuǎn)了過去,她瞥了眼手機,把掛在衣領(lǐng)上的護目鏡遞了過去。
他說,啥意思?
她說,贈品,玩軟彈玩具需要佩戴眼鏡,保證安全。
他說,我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
她把保護鏡塞到紙袋里,說,男人至死是少年,別跟阿姨犟嘴。
于是后來他就一直叫她老楊,她說,都快大我一輪了,跟我叫老楊?
他說,這不想著讓自己年輕點嘛。
她說,那行,以后我就叫你小范了啊。
他說,這樣挺好,你占便宜了,我也沒吃虧??捎幸粭l,你網(wǎng)名能不能改改?叫“百步穿楊”可有點不吉利。
她說,我一個賣軟彈發(fā)射器的,叫“百步穿楊”不是很合理嗎?再說我這是家學(xué)淵源,你不懂就別瞎操心。
他說,還家學(xué)淵源,就因為你爸是給子彈裝藥的?
她說,少扯,我說的是我姥爺,他學(xué)了手百步穿楊的彈弓,到我這一輩賣軟彈發(fā)射器,這不就是淵源嗎?
5
自從那次在地鐵站的交易后,他入了軟彈發(fā)射器的坑,漸漸無法自拔,跟老楊也熟絡(luò)起來。除了偶爾去取貨,他也是直播間里的??汀@蠗钪辈ゲ宦赌?,鏡頭下從來都是她那雙涂了紫色指甲油的手,以及被拆解的發(fā)射器、彈簧膠、環(huán)硅脂,以及鑷子、美工刀、微型電磨機、電工膠帶,當(dāng)然,那個永遠(yuǎn)裝滿煙頭的煙灰缸和銀色打火機也在。直播內(nèi)容也很簡單,老楊一邊為客戶改裝發(fā)射器,一邊解答問題,順便介紹店鋪里主打的幾款發(fā)射器以及配件。
老楊直播間里都是男的,開播時間在晚上九點以后,于是氛圍有些曖昧,難免有人說話出格。每當(dāng)這樣的留言出現(xiàn)在公屏上,他都會笑著搖搖頭,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占老楊的便宜。老楊噴了口煙,組裝著發(fā)射器,說,行啊,真要心疼你楊姨,屏幕右下角小黃車,5號鏈接,頂配的石中劍,您先來五個,咱們再細(xì)聊。
那是一款國外大佬設(shè)計的發(fā)射器,大部分配件需要3D打印,因為尺寸巨大,金屬部件得專門定制,所以造價昂貴,再加上彈夾、瞄準(zhǔn)鏡、三角握把、金屬汽缸等等配件,價格不菲,已經(jīng)接近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
和之前許多次一樣,出言不遜者罵罵咧咧地退出了直播間。他給老楊刷了個粉絲燈牌,又下單買了個頂配的改裝蛟龍。老楊說謝謝一葉輕舟的信任,這就開始改。然后她拆了包裝盒,拿出一把藍(lán)色的手槍,一點點拆解起來。
他去取蛟龍的時候,老楊叼著煙舉起長槍,瘦削的肩膀抵住尾托,臉貼在托腮片上,瞇起一只眼,透過紅點瞄準(zhǔn)器瞄準(zhǔn)著,接著砰的一聲,軟彈出膛,擺在窗臺上的靶標(biāo)應(yīng)聲倒下。
老楊單手舉槍,得意地望著他。
他說,看照片沒感覺,實物還挺帥。
老楊把槍遞給他說,也不看看是誰的手藝。我給你上的是通用托芯,要是不喜歡一體槍托的話,也有折疊的,可以自己換。
老楊又說,挺會挑時候,就趕飯點來。
他接著話茬說,怎么也算是VIP,蹭頓飯不過分吧?
老楊說,行,等著吧。
老楊出了書房。他接過這把由手槍改成的長槍,那是一種踏實的重,“蛟龍”粗大的握把勉強握得住,前手的三角握把是尼龍的,觸感細(xì)膩,還保留著一點溫度,他不由得握得更緊。尾托抵在肩頭,尼龍托腮片上散發(fā)的氣味,讓他想起兌了一點咖啡的牛奶。
他猶豫著,要不要把臉貼上去。
廚房里響起一陣鍋鏟相碰的聲音,雞蛋的鮮香與蔥花的辛香飄散而來,排油煙機的轟鳴停了,老楊端著兩盤炒飯進(jìn)來,跟他努努嘴,說,把桌子收一收。
他放下槍,把桌上的零件工具規(guī)整到一堆,清出一小塊空桌面,剛好放下兩個盤子。
他說,老楊,槍的配色可有點扎眼。
老楊說,這叫零號機配色,特意給你定制的,真不懂行,白瞎我一片心意。我這兒還有一把初號機配色,喜歡就拿走。
原來如此,怪不得黃色的槍托和槍身配上了灰色的皮卡汀尼導(dǎo)軌。
他說,就這樣吧,不換了。
老楊說,扎眼那是一定的,一體黑的配件還便宜呢,可讓人當(dāng)玩仿真槍的抓了算誰的?發(fā)射器再怎么改也就是個玩具,老老實實上玩具配色就完了。少給自己找麻煩。
我們家只做合法合規(guī)的軟彈玩具,他拿腔拿調(diào)地說。
老楊白了他一眼,說,吃飯吧。
他說,VIP就吃蛋炒飯?
老楊說,也就是你小范,換別人,想吃,也得我老楊愿意給他炒才行。
他的確有點餓了,那盤蛋炒飯黃白相間,上面還撒了蔥花,香氣彌漫,不由得他不動心。
他吃了一口,有點咸,但很鮮,還帶著胡椒的香與牛肉的醇。米飯顆顆分明,雞蛋火候也好。沒一會兒,一盤炒飯就見了底。
他說,老楊,你這炒飯起碼得是米其林三星。剛才是開玩笑,其實我是想請你的,地鐵口旁邊新開了一家韓式燒烤,看著挺干凈,人也不少。不過怕你推辭,就沒說。
老楊說,要請客就早說,有烤肉誰還吃蛋炒飯啊。我還推辭?
他說,下回的吧,算我欠你一頓。
老楊端著盤子去廚房了,他拎起槍,拉動拉栓上膛,又拉開罩門,推入一顆短彈。扶起鋼靶時,他見鋼靶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印了個黑白的頭像,男的,三十來歲,有點眼熟,可紙上滿是軟彈彈頭留下的印痕,讓那張臉變得面目模糊,無從分辨真容。
他問,老楊,這槍槍打臉,得是什么深仇大恨?
老楊給自己點了根煙,沒說話。
他又端詳了一下,認(rèn)出來了,其實特征挺明顯的,也是瘦臉,M形的發(fā)際線已見稀疏,顴骨高高隆起,兩腮癟癟的,嘴向前努著。
他說,這不六哥嗎?難怪有人說只有同行之間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老楊說,跟同行不同行的不挨著,我就是煩他。
他問,你們認(rèn)識?
老楊哼了一聲說,何止認(rèn)識。他姓柳,叫柳喆,是我哥,老舅家的。
6
夜深了,小院里除了蟲鳴,再無其他聲響。
心里有事梗著,茂春翻來覆去睡不著。大師兄來找他的時候,除了讓他說和說和,還帶來了另一條消息,說這幾年剿匪的風(fēng)聲太緊,一刀紅準(zhǔn)備糾合幾股殘存的綹子,劫一次火車,讓他做內(nèi)應(yīng)。
茂春聽了大驚失色,一口回絕,大師兄卻說,劫了車,一刀紅準(zhǔn)備就此收山,金盆洗手。從前的江湖恩怨也要做個了結(jié),其中頭一條,就是下山拜望師父,再歸還當(dāng)年劫的鏢銀,化敵為友。
忽然有破空之聲響起,聽起來沉悶,該是鈍器,然后是繩索繃緊的聲音,接著又是破空之聲,循環(huán)往復(fù),不急不緩。茂春不由得好奇,走到門口,見月光下,師父正練著拳法,與尋常不同的是,每有一拳打出,必有個黑點射出,然后收回,另一手又打出。兩個黑點來來回回,在月光下掠起幽暗的光。
許久,師父把兩個黑點握在手里,收了勢,輕輕喊了聲茂春。
茂春忙披了外套走進(jìn)院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禮。
師父說,聽你的腳步聲,功夫沒放下,挺好。
茂春低著頭說,師父的傳授,一日都不敢松懈。
師父說,拿出來吧,揣在兜里不怕扎著。也讓為師開開眼,見識見識站釘?shù)墓Ψ颉?/p>
茂春的額頭滲出汗來,滾在眉毛上,沉墜墜的。師命難違,他從口袋里摸出兩根道釘,比著肩寬插在磚縫里,脫了鞋襪,僅憑兩腳的大趾和二趾站在釘帽上,雙手向前抬起。原本該是一蹲一起,不疾不徐的,可茂春卻蹲得猶豫,起得慌張。
茂春下了釘,低頭站在一旁,眼睛盯著月光下發(fā)亮的釘帽。
師父說,站樁,祖師爺傳下來的規(guī)矩是用青磚,以大、二腳趾站在磚的邊沿上,只你三師叔與人不同,把青磚換成了道釘。
茂春說,師父,我在鐵路上工作,居無定所,隨身帶兩塊磚實在不方便,還是這道釘……
師父說,你三師叔一次給朋友送錢救急,趕著進(jìn)縣城,人家大門關(guān)了,他愣是踩著城墻的磚沿上了城頭,可見他腳趾上的功夫遠(yuǎn)在我之上。
茂春不敢言語了。
師父說,老三這法子再好,也是他的,等你回去了,還給他吧。
茂春心里難過,為自己的唐突,也為師父的規(guī)矩,但還是小聲應(yīng)了。
師父讓茂春幫著解開皮護腕,茂春這才看到,皮護腕上綁著絲繩,絲繩的另一頭系著鐵球,核桃大小。
師父把兩個鐵球塞在茂春手里,又幫他把皮護腕系好,說,你大師兄忠厚有余,靈氣不足,打個拳都弄得塵土飛揚的,操控不了這個。你二師兄倒是靈,可做事沒分寸,更沒規(guī)矩,練了這個,怕是得惹是生非,為非作歹。思來想去,還是傳給你吧。此物名叫天機,平時纏在腕子上,一遇強敵,便可打出,一丈之內(nèi),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
茂春得了秘傳,望見垂在木桿上的鏢旗,原本浮在喉頭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有師父恩情的重負(fù),也有一刀紅歸還鏢銀的拉扯,或者還有翠蘭,他不敢再多想,手上用力,將鐵球緊緊握在手心。
他有點走神,不確定故事往下該怎么走,幾個選項都被他一一否定,意興闌珊中,索性刷起微信來。翻到老楊發(fā)來的照片,那款名叫天機的發(fā)射器的外包裝上印著英文名fate。他想,依這個單詞的本意而言,叫宿命或者命運更合適一點,命運難以抗拒,天機不可泄露。若它是件致命武器,或許該翻譯成在劫難逃。
天機是新出的一款發(fā)射器,屬于精準(zhǔn)系列,發(fā)射的是橡膠軟球,在圈里口碑不錯,風(fēng)頭直追同是球彈發(fā)射器的蛟龍。老楊說,天機結(jié)構(gòu)特殊,再加上是新出的,市面上成型的改裝套件不多,要球彈改短彈可能比較麻煩,所以讓他別著急。
心思一散,氣就接續(xù)不上了,他想起了老楊,她姥爺,還有說書。想著把這段老楊講給他的往事再過一遍,或許故事還能接下去。
她說她姥爺小時候得過肺癆,底子不好,就常去家旁邊的公園鍛煉,總會看到個老頭在小樹林的僻靜處練拳,不過跟別人不一樣,老頭練的拳腳不好看,腳尖老是挑著,腳跟不離地皮,上身隨著腳步動,雙手不停,來來回回地打著拳頭,速度不快,也看不出使勁,跟逗小孩玩似的。老頭打完一趟拳歇會兒,拿茶水漱了口,又對著圍墻喊起了嗓子,然后開始背誦起來,速度很快,什么山連山山套山山山不斷,嶺挨嶺嶺接嶺嶺嶺相連;什么青絲巧梳盤龍髻,髻中橫別碧玉簪,簪旁金銀二花蓋,蓋花中間是琺藍(lán)。說到最后,速度漸緩,才聽了個大概:
……
五虎上將命難逃。背弓帶箭逞英豪。
威風(fēng)凜凜殺氣高,要問此公名和姓,
姓秦名瓊字叔寶,好漢英名四海漂。
老頭背完了,收拾東西要走,被她姥爺攔下了,她姥爺從小愛聽書,聽出背的是《秦瓊贊》,知道這是位說書先生,就有了拜師的想法。
老頭樂了,說,想找我學(xué)拳的不少,學(xué)說書,你倒是第一個。
從此她姥爺就跟了老先生,每天早上都是到小樹林,先看老先生練拳,練完再學(xué)說書。老先生見她姥爺?shù)鬃尤酰妥尭蛉?,不過不是老先生練的那個,而是太極拳,說是養(yǎng)氣,對身體有好處,養(yǎng)足了中氣好說書,也是為了練個好身段,能說刀槍架(評書表演中的一種技巧)。她姥爺問老先生之前打的是什么拳,老先生說是番子拳。她姥爺說,翻子拳聽說過,不過叫翻子拳,怎么沒見您翻起來呢?老先生撿了根樹棍,在土地上寫“番”字,說,當(dāng)初你師爺說過,番子拳的“番”,不是上下翻飛的“翻”,而是這個“番”,當(dāng)倍數(shù)講。所謂番子拳,就是手腳并用,有步法必有拳法,一是得貼近了打,要不然讓人跑了,你還打什么勁;二是腿腳上別住了,雙拳密如雨,才能吃上勁。她姥爺說,師父,您那個拳打得挺慢的,也沒見密如雨,我還以為就是練著玩的。老先生說,番子拳的入門功夫要一步三拳,但練的時候不能打那么快,也不能用實勁。練拳講究的是個養(yǎng)練結(jié)合,圖的是輕靈妥帖,真跟要命似的把勁使足,那就錯了。
就這么著,她姥爺學(xué)了一年,學(xué)書,學(xué)拳,也學(xué)規(guī)矩。忽然某天老先生帶了把彈弓,要教她姥爺。她姥爺有點納悶,但還是跟著學(xué)了半個月,也聽了不少武林軼事,啥叫春點,啥叫卦子行。她姥爺問,學(xué)這些有啥用?老先生說,傻小子,有句老話叫“寧給一錠金,不給一句春”。你自己品去吧。一個早晨,學(xué)完了功課,老先生坐在石凳上,讓她姥爺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老先生說,三拜是懇請師父教誨,九叩代表的是傳法三要、同門三親、習(xí)武三規(guī)。行過大禮,你就是我的徒弟了,看你為人忠厚,守得住規(guī)矩,也是有緣,收了徒,算是本門后繼有人,老輩的玩意兒沒絕在我手上。太極拳、說書、彈弓,是本門的功夫,番子拳是為了入鏢局帶藝投師學(xué)的,不算,你不會也就不會吧。記住,你太師爺是當(dāng)年在京城赫赫有名的神彈子陳連俊,你師爺叫張友直,家住遼北洮昌道,偽滿的時候遇上禍?zhǔn)逻^世了。我們師兄弟幾個后來因為戰(zhàn)亂都斷了聯(lián)系,你還有個四師叔,大家閨秀,早年跟著你師爺學(xué)了一手好彈弓,如今也是生死不知了。
老先生說的,她姥爺一一都記下了,末了老先生才緩緩道,江湖在,是因為規(guī)矩在,我是江湖中人,守了一輩子規(guī)矩。現(xiàn)在江湖沒了,規(guī)矩也沒人守了,動不動就是你批我、我斗你,“溫柔納來十面風(fēng)”也成了糟粕。這些年來,我傳了許多人,可到頭來,是給自己找了許多麻煩,但愿這回祖師爺能念我漂泊一生,成全我一次。我傳了你“天地懸空,齒白春溫”,規(guī)矩也就傳下去了,希望你能替我守住。
那天之后,老先生就沒再去過公園,她姥爺去家里找過,門上了鎖,透著玻璃能望見屋里收拾過,連灶坑里的爐灰都掏得干干凈凈,已然沒了人氣。
他說,老楊,咱姥爺一身本事,你也沒跟著學(xué)學(xué)?哪怕學(xué)個說書也行啊,不比賣玩具強?
老楊說,我爸不讓,怕耽誤學(xué)習(xí)。我姥爺也沒說啥,摸著我的手說,柳柳好好念書,長大了當(dāng)科學(xué)家,當(dāng)教授,咱不受這個夾磨,舞槍弄棒這玩意兒不學(xué)就不學(xué)吧。
他說,可惜了。
老楊說,就這柳喆還不樂意呢,老說我姥爺偏向,不待見他,沒事就逼他練這功練那功的,一天不得閑。小時候我也替柳喆心疼,長大以后我姥爺特地跟我說過一次,挺鄭重,也挺遺憾,說按當(dāng)年老先生定下的規(guī)矩,功夫隨便,但說書這一門,傳男不傳女。傳藝給柳喆,也是沒辦法。早知柳喆不是這塊料,不如傳給我了。可惜那時候已經(jīng)晚了,柳喆本來心思也不在這上面,再加上恨我姥爺拿錢貼補我學(xué)美術(shù),所以真正學(xué)會的也沒多少,都是些小段,他不愿意背,拳倒是愛練,可學(xué)完就出去惹是生非,三天兩頭跟人打架,到后來也停了,就憑那三招兩式說不了刀槍架,小扣、碎扣、連環(huán)扣這些就更別提了。不是師徒,我姥爺也沒法夾磨他。就靠這點本事,柳喆也沒少露臉,獎也沒少拿,學(xué)校的,區(qū)里的,還有市里的。他動不動就請假,好幾天不去上課,說是又去排練參加匯演了??珊髞碛衷趺礃幽兀活欀f書,成績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跟不上了,還成天抱怨,說我姥爺不幫他找人,也舍不得花錢,要是進(jìn)藝校,他早就出名掙大錢了。其實他一個小孩能懂多少,還不都是我老舅教的。我老舅就因為當(dāng)年我姥爺沒讓他進(jìn)廠接班,念叨了一輩子??晌依暇私Y(jié)婚的錢都是我媽進(jìn)廠后交給家里的工資攢的,他從來都不說。
他說,咱姥爺也是死板,現(xiàn)在那些個評書大家,都是同門師叔師爺,隨便拉扯一下,你哥即便這樣也能火。
老楊說,我姥爺還在的時候,從來不聽評書,尤其是電視和廣播里放的,也不跟他們聯(lián)系。
他說,為啥?
老楊說,我問過,我姥爺說,那也能叫評書?
7
神游已久,他索性關(guān)了電腦,點進(jìn)了老楊的直播間。
今天的直播間氣氛有些異樣,鏡頭下工具和配件被堆在了一邊,滿地紅藍(lán)相間的海綿軟彈,老楊一言不發(fā),上膛,裝彈,發(fā)射,又上膛,裝彈,發(fā)射,周而復(fù)始。公屏上有人在計數(shù),221,222,223……也有人在勸解著,老楊,人家六哥也沒指名道姓說是你改的發(fā)射器爆缸了,何必呢?都在一個圈子里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一盒軟彈打光了,老楊把塑料盒隨手扔在地上,又拿出一盒,拆封,揭蓋,上膛,裝彈,發(fā)射,一言不發(fā)。
直到下播,計數(shù)已經(jīng)到了400,老楊又裝了一發(fā)軟彈,略微瞄準(zhǔn),擊發(fā),對面的鋼靶應(yīng)聲倒下。老楊把發(fā)射器扔在桌上,說,柳喆,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爆缸了嗎?
屏幕一黑,老楊下線了。
電話打了過去,許久老楊才接。
他說,老楊,這是咋了,動這么大的氣。
老楊說,沒事。
他說,跟我還端著?
對面沉默著,但他分明聽到了老楊的呼吸聲。
老楊說,就因為他是大孫子,我姥爺那點錢都讓他們家給薅干凈了。干啥啥不行,在個大專混了三年,錢沒少花,畢業(yè)就失業(yè)。他媽又上我姥爺那兒哭天抹淚,非說我姥爺偏向我,不心疼柳喆,錢都給我留著。他媽到底把我姥爺最后壓箱底的錢弄走了,給他在小商品批發(fā)城兌了檔口,賣點兒童玩具,好不容易消停兩年,媳婦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他可好,看人家賣仿真槍掙錢,也跟人學(xué),還成天整一群狐朋狗友聚一起胡吹,說什么自己認(rèn)識人,別說仿真槍,就連真家伙都有渠道。結(jié)果賣出去的仿真槍把人打傷了,他自己倒先跑了。我姥爺要不是因為這事著急上火,也不能走得那么快。家里出事了,想起我們家這門親戚來了,他媽他爸天天來,磨得我媽沒辦法,跟我爸一起去跟人談,又是看病又是賠錢,總算是把事給平了。沒過幾天兩口子又來了,說一家老小現(xiàn)在全指望這個檔口活著,他跑了,我嫂子得帶孩子,他倆歲數(shù)大了,弄不了這玩意兒,說我歲數(shù)小,反正在家待著也是待著,干脆幫他們?nèi)タ磾偟昧?。我學(xué)設(shè)計的,在家隨便接點活兒就不少掙,要不是我爸下了死命令,我姥爺又在臨走前留過話,我能給他們賣玩具去?那時候仿真槍查得正嚴(yán),別說打BB彈的,就連打水彈的都給禁了。不少平時下場打Wargame(野戰(zhàn)游戲)的都轉(zhuǎn)用軟彈發(fā)射器了,我看是個機會,就去汕頭澄海聯(lián)系的貨源,又一家一家去野戰(zhàn)俱樂部發(fā)小廣告,還自學(xué)了發(fā)射器改裝。我把他家這點生意當(dāng)自己的事忙活,就這樣,我媽還沒事老拿話敲打我,說做人做事得講規(guī)矩,錢款賬目都弄清楚,別占人家便宜,別讓人講究。好家伙,說得我跟柳喆似的。好不容易做出點名氣了,生意也漸漸好起來了,他人五人六地回來了,就跟啥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回來第一件事,說是實體店不掙錢,要改直播。也不管我這兩年是怎么苦熬苦掙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檔口就給兌出去了。他去注冊了個賬號,成天蹲家里整直播,來直播間的都是我當(dāng)初拉來的老客戶。他在直播間里把自己捯飭得溜光水滑的,大言不慚說自己打Wargame十年了。他從來不讓我在直播間里露臉,可賣出去的發(fā)射器都是我改裝的。我跟他說,你想炒自己,沒毛病,可別坑客戶,你進(jìn)的那些發(fā)射器都不是我原來找的渠道,不少是加工合同到期后,代工廠家拿舊模具做的盜版貨,用料不行,改裝完幾天就壞。他不聽,還說我啥也不懂,就靠一張嘴騙吃騙喝,這幾年趁他不在,糊弄他家老頭老太太,從他家劃拉錢。這事的確怪我,當(dāng)初給自己定工資的時候,也是因為賭氣,把提成定高了,可我掙得多,那是我把他家的生意做大了,而且這錢我自己也沒拿多少,小侄女吃的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可給我小侄女花錢,我總不能記賬吧?我啥也沒說,直接走人了。都是親戚,撕破臉犯不上,再說直播間你柳喆能整,我老楊就不能整?我在直播的時候,一句都沒提過他如何如何,不少知道底細(xì)的老客戶來捧場,再加上他那邊配件價格虛高,改裝的手藝也不行,人越來越少。他不想想自己有啥毛病,只要一開播就追著我罵,什么難聽罵什么,前兩天又拿了個不知道從哪買的發(fā)射器,指桑罵槐說是我改的,只打了幾發(fā)軟彈就爆缸了,這回罵得尤其難聽。小范,我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都老老實實守規(guī)矩,從小我姥爺就是這么教我的,我媽我爸也當(dāng)了一輩子規(guī)矩人,可有什么用呢?你跟人講規(guī)矩,人家跟你講規(guī)矩嗎?不用說柳喆,就是圈里別的商家也都這樣,不是互相拆臺,就是直播間里含沙射影,還有斗氣往下壓價的,更有過分的,塑改鋼、膠改焊,上強力彈簧,頂格做改裝,不管外觀還是性能都往真家伙上靠,都忘了前些年BB彈、水彈市場是怎么做不下去的,再把軟彈做死了大家都去喝西北風(fēng)吧。柳喆現(xiàn)在就弄這玩意兒呢,每天晚上都是過了十二點偷偷摸摸上播,固定節(jié)目,上來先拐彎抹角罵我一通,完了吹自己玩了十年Wargame,見過大風(fēng)大浪,然后就把他那些拿膠帶纏得花花綠綠的玩意兒拿出來賣,說這么展示是怕違規(guī),等到手以后肯定是全黑配色,全身材質(zhì)冰冰涼,拍了改裝套件或者拍六哥定制版,性能肯定不止現(xiàn)在這樣,別說下場,干啥都夠了。小范,你們男的是不是都這樣?隨隨便便一個玩具也非得弄成兇器,不打幾個窟窿就渾身難受?我現(xiàn)在懷疑你們的眼珠子上都套著覘孔準(zhǔn)星,一直在瞄準(zhǔn),隨時準(zhǔn)備射擊。
老楊哭了,哭得很傷心,他一邊聽,一邊在小院里來回走著,不知該說些什么。月光下,小院角落里有一團素白,他走過去,見是個雕像,用塑料布包裹著,只有頭臉露了出來。那是梳著平頭的老者,蓄著須,眼神縹緲,有些憂慮的意味。這該是準(zhǔn)備樹在小院中央的張友直像吧,可不知怎的,他卻覺得這塑像有點像老楊的姥爺,那個他未曾謀面的老人。
電話那頭老楊說了句什么,大概是太晚了不說了之類的,然后掛斷了。
屏幕亮著光,照在臉上,他渾不在意,眼神都盯在搜索結(jié)果上。他想,現(xiàn)在打電話過去,應(yīng)該是沒人接,明天上午工作時間再說吧。另一個念頭在心頭騰起,一點點向上,膨大,使得他不吐不快。看來今晚《百步穿楊》要寫到很晚了。
8
掃帚沙沙作響,把面前的銀白掃開一片,露出青磚上的薄冰。
師父說,貴客臨門,得灑掃。茂春知道,師父遇事,先講規(guī)矩,再說恩怨。可他卻希望師父能轉(zhuǎn)了性,把亦敵亦友的一刀紅拒之門外,如此他的心里也會好受些。
按照翠蘭的意思,雪都堆在偏廈旁的院腳,她說要堆個雪人。茂春解開棉襖的扣子,潮熱順著前襟蒸騰而出。
事,茂春最終還是應(yīng)承下來了,但茂春提了兩條,一條是要一刀紅立字為據(jù),做個保證,寫明得手后要歸還鏢銀;還有一條是只劫車,不害人性命,尤其是養(yǎng)路工段的工人,都是窮哥們,拖家?guī)Э诓蝗菀住?/p>
得了一刀紅的保證后,茂春先是去養(yǎng)路工棚偷了工具,又選定了鐵路轉(zhuǎn)彎的位置,摸清了護路隊巡邏的規(guī)律。和一刀紅約定好時間,茂春趁夜拔去15根道釘,又卸掉兩塊夾板,一刀紅率領(lǐng)幾股綹子設(shè)伏,等機車脫軌而出時,又率人一擁而上,制服了護衛(wèi),卸下銀錢,揚長而去。
沒放一槍,沒死一人,這事該說是干得漂亮,只可惜一刀紅沒和茂春說,他們劫的是日本人的車。
事情通了天,奉天警察廳如熱鍋上的螞蟻,讓鐵路警察保安隊抓了脫軌那段養(yǎng)路工區(qū)的修路工人。茂春聽一個相熟的警察說,二十多個,連工人帶監(jiān)工和二頭,都受刑了,天天挨打,就是問不出個所以然。
再之后,工人家里頭的一起到了站上,攜兒帶女,逢穿制服的就作揖求告,還按著孩子磕頭,沒別的,就是想討些錢,湊個整數(shù),去奉天把當(dāng)家的保出來。茂春他們都捐過,還不止一次。最后那次,茂春把渾身口袋掏了個遍,都扔在舊柳條筐里,轉(zhuǎn)身就走,心里一再告誡自己,別理會身后帶著哭腔的千恩萬謝,勾出眼淚來,讓人看了笑話。茂春沒回宿舍休息,而是轉(zhuǎn)身進(jìn)站上了車,去奉天的。
在奉天警察廳,偵緝隊專管列車劫案的邢隊副聽說他是來投案的,特意安排了個會客室見他。茂春并不隱瞞,把土匪一刀紅找他入伙劫車的事和盤托出。
邢隊副問他是怎么認(rèn)識一刀紅的,茂春說,從前走鏢的時候認(rèn)識的,都是江湖上的朋友。邢隊副又問動機,茂春說一刀紅許給他一筆銀錢,他起了貪念。邢隊副上下瞧了茂春,也沒追問,取了筆錄,讓茂春簽字畫押,茂春照做了,又伸出手,說,上銬子吧,都是我跟一刀紅干的,不關(guān)那些工人的事,求長官高抬貴手,放他們回家過年。沒想到邢隊副沒亮銬子,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文件夾,打開后說,自去年以來,大帥親自過問,力主剿匪,奉天地面上的綹子大大小小基本掃平了,如今所剩的幾股殘匪,就屬這洮昌道的一刀紅勢力最大,還犯下了通天的案子。知道是誰干的沒用,兄弟我得拿到人,給日本人一個交代。
邢隊副說罷,從文件夾里抽出那張紙,余下厚厚一沓都推到茂春面前,說,一共二十三人,工人二十人,一個監(jiān)工,兩個二頭,這些人是生是死,全在劉兄一句話。
茂春心中一空,重若千鈞的“江湖”二字,忽地變輕了。
邢隊副說,劉兄,您師父連環(huán)槍張友直的名頭我聽過,也知道張老先生是個認(rèn)死理的人,你們師門規(guī)矩大,事事都得守著江湖規(guī)矩,告密是江湖大忌。可如今是民國了,他不是當(dāng)年威震遼東的鏢局掌柜了,你也不是他手下走鏢的達(dá)官了。別說是你們,當(dāng)年的巨寇大盜占銀州又如何,和大帥是拜過把子的,犯了國法,還不得一樣伏法受誅?劉兄,你跟張老先生都是清白人,只要幫我抓了一刀紅,你們就還是清白之身。
邢隊副向前湊了湊,手按在茂春的肩頭說,這棉衣雖說是土布的,但摸著厚實,足見用心,穿上肯定暖和到心窩里。劉兄可別辜負(fù)了翠蘭的一番心意。當(dāng)個清白人,也娶個清白姑娘。
茂春盯著棉衣上細(xì)密的針腳,點了頭,那一刻,他感覺到頭顱重若千斤。
那天茂春是先去了趟山里才回的站上,等他出站時,門前早有一溜大車候著,車上鋪著厚厚的被褥,車前站著的女人們都盯著出站口。茂春低著頭,和其他旅客讓開路,當(dāng)開釋的工人們被人攙出來,女人們跑了過去,把人一個個扶上車,哭聲隨著馬鈴和車把式的吆喝聲漸漸遠(yuǎn)去。
茂春給邢隊副打了電話,說一刀紅大年二十九就到鏢局,不帶護衛(wèi)。掛了電話,茂春感覺雙腿在不自覺地抖動著,這些年來苦練站樁,全無用處。
翠蘭遞了毛巾過來,說,三師兄,你瞧你,滿頭的汗,快擦擦,別著涼了。
茂春接過毛巾,在臉上一點點抹著,翠蘭拿著小鍬一點點把雪堆拍實,他像是在看,卻又沒在看。翠蘭覺察到茂春的目光,回頭笑了,茂春卻恍若未見。
他是第二天給110打的舉報電話,基本事實,涉事人,性質(zhì),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有個叫六哥的,真名叫柳喆,每晚十二點以后在直播間倒賣非法改裝的仿真槍。他掐著時間在山莊又待了幾天,先暫時把《百步穿楊》放下,寫完了《忠義鐵槍門》的余下部分。小院的修繕已近尾聲,原先雜草叢生的地面都已墊平鋪了青磚,正中的底座上抹了水泥,貼了類似花崗巖的石面,嚴(yán)絲合縫,滿是刀劈斧鑿的痕跡,不仔細(xì)看,還真以為是整塊花崗巖雕成的,正面鑲了石板,上書“遼北大俠張友直”的字樣,白底金字,陽光下熠熠生輝。
只差把張友直的雕像豎在上面了。
周五,他和老舅打過招呼,買了張車票,回到省城。
出站剛好是中午,他估計老楊該睡醒了,打了電話過去,心想著待會兒拿好消息給老楊下酒,就著烤五花肉和辣炒蜆子,痛快,解氣。
電話一直沒通,他又試了兩次,一樣。
他試著用微信語音通話,等待時,優(yōu)美而憂郁的旋律響著,那是克制而壓抑的華爾茲,那是哀傷的低語傾訴,那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
終于接通了,對面響起風(fēng)聲,還有鳥鳴。
他問,老楊,你在哪呢?
老楊說了句什么,像是從嗓子里撕扯出來的,難辨語意,老楊用力咳了聲,說在外面呢??陕曇魠s嘶啞著。
他說,我回來了,想找你吃個飯,還欠著你一頓燒烤呢。
老楊說,今天不行,我在市郊。
他說,市郊什么位置?我去找你。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黃龍崗。
黃龍崗在北郊,并不是什么景區(qū),是本市最大的公墓所在地。
他忙追問,你去黃龍崗干嗎?家里出事了?
老楊說,沒啥,來找我姥爺嘮嘮。
他在公墓里找到老楊時,老楊正坐在一個墓碑前抽煙,斜倚著后面的碑,基座上原本預(yù)留著擺放祭品的地方擺著兩個酒杯,一瓶白酒,還有個塑料袋,里面裝著拆了包裝的五香花生、蝦條和薯片。
他坐在老楊身旁,老楊沒說話,叼著煙抄起空了大半的酒瓶,倒?jié)M兩個酒杯,拿起一個,在另一個的杯口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他也拿起酒杯,喝了干凈。
如是再三,誰也沒說話。
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送來遠(yuǎn)處悠揚的音樂聲,還有執(zhí)事的吆喝與家屬的哭聲。
老楊說,又有人入土為安了,挺好,一把火燒成一盒骨灰,土里一埋,跟啥事都沒關(guān)系了。
他說,的確是沒啥煩惱,可蛋炒飯也吃不上了。
老楊說,聽說過貝爾格萊德嗎?
他說,啥?
老楊說,貝爾格萊德,塞爾維亞首都,歷史古城,文化名城。庫斯圖里卡的《地下》就是在貝爾格萊德拍的。那邊的人對華人挺友好,中餐館也不少。
他說,聽著是個好地方,可惜沒去過。
老楊說,我要是去了,在街邊支個攤子,就賣兩樣,一樣蛋炒飯,一樣西紅柿炒蛋蓋澆飯。蛋炒飯咸口,蓋澆飯?zhí)鹂?,想吃哪個隨意。
他說,干餐飲太累,不如畫畫。老楊你就是學(xué)這個的,弄個畫架子,往街邊一放,水彩風(fēng)景30塊,素描人像50塊,不累,錢也好掙。
老楊說,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你說的也是個道。
他說,老楊,你該不是真想去吧?
老楊說,為啥不呢?據(jù)說那里全年平均氣溫11℃,我一個東北人去了正好。
他說,老楊,有啥難事那都是眼前的,挺挺就過去了,犯不上這樣。要是因為錢的話,我這還有點,也不知道夠不夠。
老楊說,不用,范哥,錢我有,就是不想花得這么憋屈。
他說,又是因為柳喆?
老楊彈了彈煙灰,沒說話,又倒?jié)M了兩杯酒,跟他干了。
放下酒杯,老楊才悠悠地說,柳喆進(jìn)去了,讓人舉報的,估計是同行吧?,F(xiàn)在人給抓了,貨也都給扣下了,是判是拘留還不清楚,得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看。他媽他爸堵著我們家門罵,說是我舉報的,還說我家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得想辦法把他們兒子保出來。我爸還真信了,我怎么解釋都沒用,我爸給氣住院了,他們又來找我。還沒等我整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帶到派出所做筆錄了,貨也被扣了,是柳喆在里邊舉報的。我好好地做生意,平白讓人罵個狗血噴頭不說,還這么讓柳喆給惡心了一把。
他原想替老楊出口惡氣,沒料到事情的發(fā)展卻超出了預(yù)期。
老楊捻滅了煙頭,又抽出一支叼在嘴里,被他拿了下來。
老楊說,范哥,你說,就柳喆這樣,我犯得著幫嗎?他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老楊頓了頓,又去拿酒瓶,可不管怎么倒,都沒倒?jié)M一杯。
老楊把酒瓶扔在一邊,說,我嫂子來求我了,帶著小侄女一起來的,她說肯定不是我舉報的,這事也跟我沒關(guān)系,可事到如今,能伸手幫忙的只有我了。她讓我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再幫柳喆最后一次,湊點錢,先把人保出來。我嫂子跟小侄女一起哭,就在我眼前,我還能怎么辦?
他說,有什么事等回去再說。
老楊說,我姥爺跟我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得有規(guī)矩,有了規(guī)矩就有了人情,凡事好商量。我看他也是糊涂了一輩子,現(xiàn)在的人哪還講什么規(guī)矩,也就他還講規(guī)矩。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放著一身功夫不用,挨一輩子欺負(fù),回回漲工資他都是最后那個,到老住的都是自己蓋的簡易房,廠里分房從來沒他的份。他自己挨欺負(fù)不算,還得把我饒上。當(dāng)年我姥爺臨走的時候給我定了規(guī)矩,說柳喆沒成才,這事怪他,他一閉眼,能指望的也就是我,讓我無論如何,都要想著幫柳喆一把,別讓他在那邊難心。溫柔納來十面風(fēng),有事多擔(dān)待,與人方便與己方便。規(guī)矩,我守了,心,我也難了,以前不叫苦,現(xiàn)在不行了,再不說就憋死了。我跟我姥爺都說了,我說柳喆就是我舉報的,你怎么的吧?你就知道讓我溫柔納來十面風(fēng),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就因為我聽話守規(guī)矩?可我姥爺還是向著他大孫子,就這么躺在里邊看我受委屈,一句寬慰的話都沒有。
他拉了拉老楊,老楊絲毫沒有配合的意思。他索性蹲下,把她一只胳膊扛在肩上。老楊太輕了,他沒怎么用力,就把老楊架了起來。
老楊腳步散亂,總是踩空,幾乎整個身子都倚在他身上。老楊哭得撕心裂肺,他一邊安慰著,一邊伸手去抹,發(fā)絲和著淚水,遮擋著老楊的臉,怎么抹也抹不干凈。
9
臘月里,早早就不見了日頭,漫天飄著雪霰,風(fēng)勢更急,吹得眼前一片灰白左搖右擺。
茂春還是說了這事,不說不行。
一刀紅是條漢子,單騎而來,也沒帶長槍短炮,就隨身帶了把短刀,進(jìn)門的時候隨手塞在了門房里,說是大年下的,來拜望老朋友,不能見了刀兵,不敬。
一刀紅見了師父,直接拜在了地上,說當(dāng)初不該負(fù)氣劫了鎮(zhèn)遠(yuǎn)的鏢,跟小輩犯不上如此。要不是官府剿得厲害,早就來給張兄磕頭認(rèn)罪,雙手奉上鏢銀了。
師父忙扶起一刀紅,說是徒弟不守規(guī)矩,一刀紅教訓(xùn)得對。
酒桌上,師父和一刀紅聊起從前的那場比試,用筷子進(jìn)招破招,到了最后那一槍,二人會心一笑,舉杯痛飲。
原本輕巧無比的江湖又回來了,壓得茂春心頭隱隱作痛,他再也忍不住,前因后果以及將至的危機,統(tǒng)統(tǒng)說出。茂春本以為師父會大罵他一頓,但師父卻抿緊了嘴,直到下唇不再抖,才兩頜一松,吐出句話,說茂春壞了江湖規(guī)矩,從此不再是他徒弟了。沒等茂春說話,師父又加了一句,不是徒弟,還是江湖朋友,求茂春能幫個忙,送翠蘭和師母出城。至于出城后該如何,一刀紅是捉是放,怎么應(yīng)對來拿人的邢隊副,師父卻只字未提。
茂春把翠蘭和師母送出了城,終究還是沒聽師父的,獨自摸回來了。師父將他逐出師門的意思他懂,可此事因他而起,他又如何能輕易脫得了干系?更何況在他心中,師父永遠(yuǎn)是師父。
茂春伏在街對面的酒樓樓頂,見下面的街市漆黑一片,原本歡聲笑語的宅子里全都熄了燈,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唯有一個小院里燈火通明,院門口一面棗紅大旗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飄揚中,“鎮(zhèn)遠(yuǎn)”兩個大字隱約可見。
院中央,師父提著一桿長槍,身后站著手持短刀的一刀紅,對面圍著一隊警察,手中的槍口指著師父,幽幽泛著光。
為首的邢隊副喊,張老先生,你是有名的鏢師,歷來和官家合作,是最講規(guī)矩的,這次也希望你能交出土匪一刀紅。
師父中氣十足,說,你要講規(guī)矩,那好,我就跟你們講講規(guī)矩。天下武林是一家,我們走鏢的,穿山過水,全靠卦子行朋友的幫襯。人家給我面子,我也給人家面子。逢年過節(jié),有綹子上的朋友來鏢局拜訪,不生事,不嫖宿,好酒好肉招待,官家也不抓。你們臘月二十九來我鏢局抓人,守的是哪門子規(guī)矩?
邢隊副說,如今是民國了,哪還有什么江湖規(guī)矩。一刀紅向前一步,站在師父身前,卻被師父用槍尾撥了回去。師父說,只要江湖在,規(guī)矩就不破。
邢隊副撇了撇嘴,抬起右手,火把的光在皮手套上流轉(zhuǎn),只待那只手落下,更多的光將在他身后的槍口亮起。
但光忽然滅了,火把被撞落在地,青石板上濺起一片星火,邢隊副的臉暗了下去,接著又是幾聲悶響,火把在青磚上濺起星星點點,小院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茂春見小院的青瓦頂上站著一人,黑衣黑褲,身若蒲柳,長發(fā)束辮,竟是翠蘭。翠蘭探囊取彈,掛兜拉筋,激射而出,手發(fā)彈弓如行云流水,彈丸所至,必然中的。茂春看得呆了,一時間竟感覺風(fēng)住雪停,積雪映得滿天銀白,倒襯得翠蘭格外晃眼。天地之間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翠蘭和她手中的彈弓。
翠蘭“師兄快走”的高喊叫醒了茂春。茂春躍下樓頂,沖進(jìn)人群中,雙腿踹丁蹬碾,雙拳如雨,警察們顧忌同僚,長短槍不敢隨意射擊,倒給了茂春機會。
小院里一時亂作一團,茂春閃身拉著師父和一刀紅翻過院墻,朝城外跑去。他聽見身后槍響,轉(zhuǎn)頭見翠蘭在房脊上奔跑著,不時轉(zhuǎn)身向下射出彈丸,引得下面的槍聲響成一片,街巷里追著她的警察們不時舉槍。
茂春對一刀紅說,我?guī)煾赴萃心懔恕?/p>
茂春說罷,飛身闖入灰白的風(fēng)雪中。
他關(guān)了電腦,窗外雨聲細(xì)密,沒有風(fēng),就這么靜靜地下著。這是《百步穿楊》最后的段落,他已經(jīng)不知看了多少遍,卻再也接續(xù)不下去。他實在搞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茂春的懺悔,還是翠蘭的拯救。于是他只好任由它躺在硬盤里,和《忠義鐵槍門》比鄰。
他再去山莊的時候,已經(jīng)人走屋空,院門上著鎖,還貼著依法查封的封條。他透過門縫望見院中央,雕像已經(jīng)豎起,那個老者負(fù)手遠(yuǎn)望,不知在看些什么,眼神與其說是憂慮,不如說是憂傷,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世間的離合、悲歡、是非以及喧囂。不知李總當(dāng)時確定雕像草圖時,是否也已預(yù)料到了自己的未來。
連同小院一起被查封的,還有李總名下的房屋車輛和其他財產(chǎn)?,F(xiàn)在無論是高冰還是李總的那些朋友——當(dāng)然,他們也是影視城項目的投資人,都不知道李總到底身在何處。在KTV燈光迷離的包廂里,高冰不無歉意地拍著他的大腿說,范哥,真是抱歉啊,我也沒想到李總的資金鏈突然就斷了。不過你放心,這回的陳總絕對靠譜。陳總跟我說了,他的家世非常傳奇,寫出來一點不比《紅樓夢》差。他笑了笑,喝了口啤酒,不置可否。柳喆說,范總,我去趟衛(wèi)生間。他囑咐了一句,再要個果盤,堅果也來點,得讓小高盡興。高冰忙說不用。柳喆說,高哥,范總是天下兵馬督招討,我不過是馬前徐黑虎,得聽他的,您別為難我。拉扯間,柳喆推門而出。他聽見對面有個聲音正在唱著,“明知道愛你不會有結(jié)果,為何還如此執(zhí)著,為你付出所有,你竟不顧一切就走”。在兩扇門緩緩關(guān)閉的空隙,他瞥見對面房間里,有個女孩的側(cè)臉竟似曾相識,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老楊的模樣,可卻總會不經(jīng)意間與她邂逅,恍惚中又發(fā)覺,那不過是個陌生人。
雨在窗上涂抹,暈染了路邊的燈光,世界化為一團團色塊。一本筆記平攤著,上面潦草地記錄著陳總的口述,是柳喆的筆跡,其間有細(xì)小的紅字補充著,那是他的。他依然不太適應(yīng)忽然多出個助理的工作方式,每月也多了筆支出,但這是和老楊承諾過的,給柳喆找個正經(jīng)營生,讓老楊安心。即便不是為了老楊,為了自己也得如此。溫柔納來十面風(fēng),江湖中人,當(dāng)是如此。
不知從何時起,書房的桌面被相框占滿,那是一幀幀水彩畫,多是風(fēng)景,色彩通透,明澈灑脫。他拿起其中一個,藍(lán)天白云下,一座雄偉的教堂,通體潔白,青色的穹頂上立著金色的十字架。那是圣薩瓦教堂,位于貝爾格萊德,是世界十大教堂之一。這些年來,他已慢慢對貝爾格萊德熟悉起來。在畫的右下角,是一只瘦削的手,托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蛋炒飯。他把相框翻轉(zhuǎn)下來,背面寫著:隔夜飯,油要多,舍得蛋,大火猛炒,以少許牛肉面調(diào)料調(diào)味,切記切記。
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一個又一個字,仿佛那細(xì)小渾圓的字符中,藏著偌大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