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文學(xué)》2025年第5期|唐岱霞:姑媽去了南方
姑媽是被一陣大風(fēng)刮進(jìn)我家的。
哎呦呦——
一個女人猛地推開我家堂屋的木門,跟頭趔趄地闖進(jìn)來,隨之反手用力關(guān)上門,氣喘吁吁地說,十月里刮的哪門子妖風(fēng)。
這個女人擋住了大半扇門玻璃的光。趴在飯桌上寫作業(yè)的我沿著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上的陰影往上捋,門邊僅有的一只破舊的木格窗子,散射進(jìn)來暗淡的光線,讓這女人看起來像只炸毛的怪物。我瞇著眼睛,沒有吭聲,直到她走到我身邊,我才把這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與似曾相識的人影對上號。
姑媽來了,我說。我低頭鋪展被帶進(jìn)來的風(fēng)翻亂的作業(yè)本,我的聲音聽起來像被笤帚疙瘩抽過一樣。
你爸呢?
姑媽的黑色帶跟圓頭皮鞋來到我跟前,我看到鞋子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土。
不說我也知道,又去倒騰掙那兩毛錢了吧。
黑色皮鞋往旁邊一拐,深灰色褲腳略一遲疑,也跟著扭了過去,褲子中央那道筆直的褲縫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曲線。我知道,褲子上那條線叫“中縫”。過年時在奶奶家,我瞅著姑媽以及姑媽一家人褲子上那奇怪的插了筷子似的豎線發(fā)呆,姑媽家大我三歲的表姐大玉斜睨著眼睛跟我說那叫“中縫”,代表著褲子的正中央。我們那里的褲子上都有,大玉兩只手指捏著自己的新褲子對我說。
嗯,在市場。我簡短地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埋頭趕作業(yè)。爸跟姑媽簡直不像一個爹媽生的。與高個子柳條腰嫁給配件廠工人的姑媽相比,我爸面黑身瘦性格懦弱,在家侍弄二畝田只能勉強(qiáng)維持生活。我上五年級之后,他和我媽開始擔(dān)心我和弟弟的學(xué)費(fèi),于是他們在十里之外的鎮(zhèn)街——賓平街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擺了個菜攤賣菜。我看他們起早貪黑掙不了幾個錢,家里的地也荒了,連奶奶都說,要不咋說呢,到老了還得享閨女的福。
姑媽看我愛答不理,她走到炕邊上,噗噠噗噠,不知在做什么。我懶得回頭去看。我正生悶氣呢。
起因很簡單。這個周末的早上,我對爸說想跟著他們?nèi)ベu菜,不想上學(xué)了。我媽一聽就急了。她腦袋上圍塊淺黃色頭巾,正摟著一捆前一天賣剩的大蔥,要往板車?yán)镅b,幾根朝天的蔥葉擋住了她的眼睛,此時的她像只躲在樹叢后面驚恐的兔子。
她著急地說,小玉你都初三了,明年就考學(xué)了。
上學(xué)還不是為了掙錢。我抬起下巴說,我從現(xiàn)在開始幫你們賣菜,又掙錢,又省錢。我的語氣帶著點(diǎn)自豪,要論算賬的本事,我口算都比我爸拿筆在紙上劃拉算得快。
媽摟著大蔥充滿憂慮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爸。爸緊抿著嘴巴,眼睛瞪得鵝蛋那么大。我也瞪著他,心想原來他的小瞇縫眼有這么大。他突然向前一步,順手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朝我身上打過來。我萬萬沒想到他會打我。長這么大,我看他打過弟弟好多次,但他從不打我,他說閨女打不得。我眼睜睜看著笤帚疙瘩在我肩上胳膊上飛舞,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和震蕩讓我徹底失去理智,我一邊攥緊拳頭抵擋,一邊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沒本事掙錢,我?guī)湍銙?!你還打我?
爸愣了,黑瘦的胳膊舉在半空,笤帚橫在我的嘴角邊,像是要努力聽懂我說的每一個字。片刻之后,他的胳膊無力地垂了下去,笤帚落在地上,如魚到旱地,掙扎著翻了個身,不動了。他的眼睛也垂到地面,好一會兒,他抬起頭,啞著嗓子說,錢,慢慢掙,學(xué),你得上,上到上不動為止。
出門前,媽悄悄扯著我的袖子說你爸從沒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我白了她一眼。心想這還用你說,上次弟弟偷偷去水庫游泳差點(diǎn)爬不上來,爸也只是踢了他一腳,剛才怎么不見你攔著點(diǎn)。我背著一身的笤帚疙瘩印,噘著嘴接過我媽從兜里掏出來的兩個煮雞蛋,暗自窩火,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們都是一伙的,我可不是那么好打發(fā)的。但我再也不敢想退學(xué)的事情,老老實(shí)實(shí)寫作業(yè)。
姑媽被大風(fēng)刮來的這天,我記得特別清楚。
不單單是大早上挨了唯一的一次打。也不是記事以來姑媽第一次邁進(jìn)我家的門。最最重要的是那天我第一次見識了什么叫雍容華貴。
那年我十五歲,念初三。在村里念書的我,身邊是穿滌卡棉中山裝沒有亮色的老師,以及跟我一樣灰頭土臉的同學(xué)。我們一年到頭穿著勤勞的母親們手工縫制的衣褲,一到春秋不接的時節(jié),褲腳和袖口就像被喜鵲啄去一塊似的,露出灰漬斑斑的一截皮膚來。
噗噠。噗噠。姑媽緩慢而又有節(jié)奏的拍打持續(xù)了好一會兒,我好奇地回頭去看。只見她兩腳微分,手里抓著我家灰不溜秋的毛巾,上下左右地拍打著衣裳。她先拍打深灰色褲子,中縫忽閃著一會兒朝左,一會兒朝右,像蕩起來的秋千。拍完褲子,她開始拍打上身。姑媽不像我媽天天拱著背。我媽常年穿一件水青褂子,洗完搭在院里的鐵絲上,跟我爸的褂子像兄弟倆似的。姑媽脖子細(xì)長,胸部高聳。我的臉開始發(fā)紅。我的個子在班里的女生之中是最高的,胸也開始發(fā)育,這導(dǎo)致我總是縮著肩走路,但還是不能阻擋我的上衣越來越短,體育課上,一不小心,褂子就被風(fēng)吹起,露出跟大地同色的腰。我紅著臉看姑媽。牢牢拴住我視線的是她的上衣,大紅底子上開著落落大方的花朵,優(yōu)雅綿密的花瓣中含著金光閃閃的花蕊。哦,牡丹。我認(rèn)出那花朵是有層層疊疊花瓣的牡丹。語文書上“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的配圖就是這樣的花。更為奇異的是,開著牡丹的外套是沒有袖子的,里面套了一件水靈靈的紅色線衣。
姑媽終于拍打完了,她抬起頭看我正傻傻地盯著她的上衣,她噗嗤一下笑了。
羊毛衫。姑媽說,外面沒袖子的是羊毛坎肩,里面有袖子的是羊毛衫,你姑父去南方買配件時順便給我買的。
姑媽第一次跟我說這么多話,用的是女人與女人之間談?wù)撘路恼Z氣。我的臉更紅了,眼神更為熱烈地望著姑媽身上的羊毛衫,它們極為熨帖地襯著姑媽白皙的圓臉,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穿著羊毛衫的姑媽像下凡的王母娘娘將我家黑漆漆的屋子照得像禮堂一樣明亮。
雍容華貴的姑媽只來過我家這一次。
她是在從奶奶家到公交車站的路上,被平地卷起的大風(fēng)刮進(jìn)我們家的。姑媽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坐公交車回來,去奶奶家送吃的。下了公交車,沿著村里寬闊的東西方向的主街,她兩只手提著東西挺直了脖子慢慢地走,邊走邊跟村里人打招呼:
上地啊?嗯。
回來了?哎。
我家就在車站到奶奶家的中間,那條狹長的韓家巷子的最北邊,三間紅磚房緊挨著東西大街。
姑媽來送東西的時間和頻率取決于在配件廠當(dāng)工人的姑父。配件廠是個神秘的地方。在奶奶口中,那是身份和富貴的象征。姑父當(dāng)兵回來,剛好趕上配件廠招工,他搖身一變,從一個農(nóng)民成為工人階級。奶奶最滿意的地方是姑父當(dāng)上工人之后,沒有甩掉還是農(nóng)村身份的姑媽,而是將她娶到配件廠,讓她成為廠里的家屬。
廠里都給家屬安排點(diǎn)輕省活,費(fèi)不了大力氣。奶奶說,咋也比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強(qiáng)。
姑父很忙,只有過年過十五才跟姑媽一起回奶奶家,拎著我只在書本上見過的東西,坐在奶奶家那把上了年紀(jì)的高腳椅上天南海北地說話。奶奶拿出珍藏已久的姑媽送來的茶葉招待姑父,滿臉寵溺。我不想跟弟弟一樣在院子里瘋跑,想跟表哥大鵬表姐大玉那樣坐在小板凳上,跟大人似的說話。我扭捏著靠在門扇上。我聽到奶奶說姑媽家的日子跟哈密瓜一樣甜。我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想電視里哈密瓜的樣子,是不是真的比西瓜更甜。印象中,我只見過姑父幾次,他有寬闊的額頭,潔白的牙齒,爽朗的笑聲,還有隨著語調(diào)漸漸抬高的干凈的手臂。我媽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每年過了臘月二十三,就把我送去姥姥家,住到大年初五,再去接我回來。她說,你長大了,能幫你姥姥干點(diǎn)活了??墒沁@樣一來,奶奶家的年就過完了。
你姑媽才不會來我們家,咱家雞窩大的地方落不下鳳凰腳。我媽說我肯定是把夢跟現(xiàn)實(shí)搞混了。
還記得那次用笤帚疙瘩抽我嗎?我只好轉(zhuǎn)頭向我爸求證。
不可能。我從沒打過我閨女。哈哈哈。
爸比年輕時開朗多了。多年過去,他終于從一個起早貪黑的菜販子成為一個早晨起來種種小菜園,然后無所事事等太陽落山的年老的農(nóng)民,而那次挨打也成為我們家庭聚會時,我歷數(shù)我爸“罪狀”時壓箱底的一條。
你要是讓我早點(diǎn)退學(xué)做生意,說不定我現(xiàn)在也跟大玉姐一樣過上有錢人的生活了,不用天天點(diǎn)燈熬油沒個閑時候。我不無羨慕地說。
你奶奶要是還活著,那還不得天天到處炫耀。媽坐在小馬扎上,常年勞作讓她的腿腳坐不得高座位,她說她是天生坐馬扎的命,坐高了,血脈流不上去。
奶奶走得很安詳。在一群兒孫的簇?fù)硐拢亻]上了眼睛。表姐大玉給奶奶買了華麗的壽衣,奶奶親手摸過,說料子軟軟的,滑溜溜的,自己這輩子活得值了。爺爺早些年去世,姑媽和爸都還年輕,日子過得緊巴,葬禮也就很簡陋。到了奶奶這里,姑媽說不能再省了,孫子輩兒都大了,要辦個體面的才行。
這些都是過后聽媽給我嘮叨的。奶奶去世時,我正坐月子。爸媽怕我難過,沒告訴我。難過是難過,其實(shí)我更想知道的是表姐大玉的生活。
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表姐出嫁了。表姐夫是南方來的一個生意人,租住在我們村子里,有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在賓平街上開著一家皮毛時裝店。媽說那是她見過的最排場的婚禮。貼著紅雙喜字的轎車將東西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每個胡同口都撒了喜糖喜煙,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像過年一樣開心。
媽每次描述,都會有點(diǎn)偏差。
這不,這一次說的是吃了三天流水席,我明明記得媽上次說的是在村口的廣喜大飯店擺的酒。我懶得給她糾正。在親戚們眼中,大玉從一個服裝店的服務(wù)員成為服裝店老板娘,這是鯉魚躍過了龍門,過上了天天雞鴨魚肉的日子,可比我大學(xué)畢業(yè)考到鎮(zhèn)上做一個苦哈哈的辦事員強(qiáng)多了。
你是沒見,媽說,大玉給你奶奶過生日,提來的魚那么扁,那么大。媽張開雙臂比畫著,她早已不圍頭巾了,她說圍頭巾太土,像個農(nóng)村的老太太。她戴著我買給她的絳紅色小檐羊絨帽,將兩只胳膊攏成面篩子那么大的圈,她說看,就這么大,這么大的魚,你奶奶歡喜得直拍手,我從市場上買的最新鮮的兩條鯽魚看都沒看,就差讓我提回來了。
大玉送的是多寶魚,咱這沒見過。爸語氣平淡地說,你表姐夫從南方帶來的,從冰塊里提溜出來,怪不得你奶奶歡喜。
你姑媽家的東西,哪怕是棵蘿卜,也是香的。媽撇撇嘴轉(zhuǎn)身朝我,故意壓低卻又用爸聽得到的聲音說,小玉,你奶奶就是偏心,她看不上咱們。
也不怪奶奶看不上,單憑名字,我就氣惱。你說新華字典好幾千字,隨便叫哪個名不好,姑媽家的表姐叫大玉,就給我叫小玉。表哥叫大鵬,就給弟弟叫小鵬。沒骨氣。
哎,這可不怨我們。媽擺著手說,你們的小名都是你奶奶起的,她說你姑媽家條件好,你姐弟倆叫一樣的名字更親,也跟著沾沾光。
一點(diǎn)自己的主意都沒有,什么都是跟在姑媽后面,虧你還是個當(dāng)哥的呢。我轉(zhuǎn)過頭去笑著奚落爸,爸搓搓長滿老繭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噢,對了。媽又想起了什么,她眨巴著眼睛說,“姑媽”這個叫法是你姑媽說的,她說南方都這么叫,咱這里可都叫“姑”。還“姑媽”,那么洋氣,哼,離著“媽”可遠(yuǎn)著呢。
奶奶的愿望沒有實(shí)現(xiàn)。我們雖然叫了一樣的名字,但并沒有走得更親近。
表姐家開在賓平街上的時裝店,我只去過一次。我剛上班那年,本地掀起一陣皮衣熱。我媽這個起早貪黑賣菜的農(nóng)村婦女,也聽說了皮衣的種種好處和一衣難求的瘋狂局面。畢竟,她的菜攤子前人來人往,耳朵里隨便吹來幾縷風(fēng)就聽出行情了。
媽對我說,大玉的時裝店可賺了大錢了,你表姐夫天天在外地訂皮衣。
聽得我也心動了。臨近過年,我去表姐的店里逛。
一進(jìn)門,只見表姐大玉站在一只凳子上,手里舉著一根長長的挑桿,身后的墻上掛著幾件不同款式的皮衣,那些抓著鼓鼓囊囊錢夾子的女人朝她喊叫:老板娘,給我那件黑色的,對,袖口釘倆扣子的。另一個喊,給我拿棕色毛領(lǐng)的那個,我要試試。
喊聲此起彼伏,將這間不大的店面撐得滿滿的。我夾在一群興奮的女人中間,仰望著凳子上眼大腰細(xì)聲音尖利的表姐,那一刻,我像是看到了被大風(fēng)刮進(jìn)我家的姑媽。
表姐、表姐,大玉!我直著嗓子喊了好幾聲,表姐才在高高舉起的胳膊叢林之中看到了我。
小玉!表姐有些意外,看得出她也很開心,你咋來了?
我來買衣裳。我的視線落在一個剛剛把皮衣套上的腦后盤著發(fā)髻的中年女人身上。那件帶棕色毛領(lǐng)的黑色皮衣,端莊,時尚,我一進(jìn)門就看上了。
只見發(fā)髻女人使勁拽著皮衣的扣子,想要把它系上,無奈任她怎樣憋氣收腰,扣子還離著半拃遠(yuǎn),最終她放棄了努力,抬起頭,朝表姐擠出一絲笑。她的臉很紅,她說老板娘,能不能換個大號,我,我穿得有點(diǎn)厚。
買不買?不買趕緊脫下來,還有人等著要呢。表姐從凳子上跳下來,將挑桿攬進(jìn)懷里,一只手抓著我的胳膊,以防我在人群中擠散,另一只手伸出去朝那個女人要皮衣。
不脫了,我要了。女人仿佛下了很大決心,為了過年穿新衣,回去餓上三天,我就不信系不上扣子。
來,兩千八百塊,我數(shù)好的。女人遞過來厚厚的一沓錢。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表姐。表姐把抓著我的手撤回去,兩只手刷刷刷點(diǎn)錢,快極了。點(diǎn)完,一拉腰包,將錢迅速塞了進(jìn)去。她將拉鏈費(fèi)勁地拉上,才有空跟我說話:
小玉你來干什么了?
我,我順路進(jìn)來看看。我把眼睛移向門口,那個女人裹著皮衣擠出門去,像一只黑熊走出了山洞。
那年過年,我作為一個參加工作的孩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奶奶家堂屋中央的小板凳上,參與到大人們的談話中了。表姐因著一波皮衣的好行情,沒有回婆家過年。奶奶家比往年更熱鬧了。最引人注目的是表姐。大玉表姐穿了一件油亮的西裝領(lǐng)長款皮衣,皮衣后腰上繡著一朵碩大繁復(fù)的花,幾條花蕊從花瓣中伸出,如同蛇伸出長長的信子,將上下左右彌漫占領(lǐng),巧妙地蓋住了表姐漸漸豐腴的腰身。奶奶聽說這件皮衣要五千多塊,驚得門牙差點(diǎn)掉下來。她仿佛無意地瞟了我一眼,我紅著臉低下頭。我穿著一件三百塊的土黃色毛呢大衣,這是我從表姐的服裝店出來后,咬著牙花了半個月工資買的。奶奶將手心里最后一點(diǎn)桃酥末子捏進(jìn)嘴里,再拍打拍打雙手,奶奶說,大玉的日子,好著呢。奶奶的臉上滿是笑意。
我上班的第三年,在鎮(zhèn)上安了家。老公跟我一樣是個小辦事員。結(jié)婚后我們住在單位的老家屬樓,就在賓平街旁邊。在我們這樣的小城市,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能住到鎮(zhèn)上,從村里搬進(jìn)樓里,從郊區(qū)來到縣城,就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遷徙,生活的變化也隨之而來。就像姑媽,嫁給了配件廠的姑父,把家搬到了樓上,便成功地把她的生活與她的哥哥隔離開來。
奶奶去世之后,姑媽再也不會提著禮物走過長長的東西大街,當(dāng)然,更不會被大風(fēng)刮進(jìn)我家。不過,即便是來,家里也沒人。爸媽去賣菜,我結(jié)婚了,弟弟上大學(xué)去了。我爸這個老實(shí)懦弱的男人唯獨(dú)在上學(xué)這件事上主意堅定,鐵了心要逼著我們姐弟讀書。我和弟弟都曾想早點(diǎn)去掙錢,他沒有二話,用笤帚疙瘩把我們的想法消滅在了萌芽之中。爸和媽硬是用一捆捆大蔥一堆堆土豆把我們推進(jìn)了大學(xué)的門。
而住在奶奶家附近,在賓平街上開店的大玉表姐,在我結(jié)婚之后,便從我的生活里迅速地消失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消失的。
我住在賓平街的東邊,爸媽賣菜的地點(diǎn)在街西頭。我媽經(jīng)常趁著來送菜的工夫,順便看看她的外孫。一個冬日的周末,媽又來了。
你爸守著攤子,讓我來送把豆角,冬天的豆角,快趕上肉價了。媽進(jìn)門將一把蔫軟的蒜薹放到茶幾上,脫掉臟兮兮的外套,飛快地鉆進(jìn)衛(wèi)生間。等嘩啦啦的沖水聲結(jié)束,她洗完手出來了,她邊走邊往手上呵氣,連搓幾下,這才朝我懷里的小寶伸出手。小寶認(rèn)出是姥姥,咧開沒牙的嘴笑,佯裝往前一撲,又咯咯笑著鉆回我懷里。
你這個孬蛋。媽輕輕在小寶屁股上拍了一下,笑著說。
呦,這大衣還那么板正。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床邊衣架上掛著那件土黃色大衣。
這是我買的第一件貴衣裳,入冬我就拿出來,穿得仔細(xì)著呢。我說,天天忙活這小子,也顧不上去逛街。我拿手指在小寶額頭輕輕一點(diǎn),他瞇著眼咯咯笑。我突然想起表姐,好久沒見表姐了,也不知道她的店進(jìn)了什么新衣服。
媽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人家說一孕傻三年,我還不信,你這閨女不知道賓平街整條街都改造,你表姐的店都沒了啊。連咱家菜攤子都挪了好幾次。
我看著媽身上穿的藍(lán)條紋高領(lǐng)毛衣,這是我讀大學(xué)時買的,媽撿了當(dāng)寶,說好看又暖和,不舍得扔。我笑著說,媽,是改造升級,只是修修路,統(tǒng)一下招牌,又不是全部推平,店鋪都還在呢。
媽撇撇嘴,說,大玉把衣服都賣到南方去了,她才看不上這巴掌大的地兒。
我知道我媽喜歡夸大其詞,不過還是聽出了一些道道。這幾年表姐從皮衣上賺了不少錢,她和表姐夫把店開到了南方的大商場。之前我只知道瘦小精悍的表姐夫是南方人,聽媽說他們?nèi)チ藴刂荨?/p>
人家買賣做得大的呦,皮衣算什么,人家現(xiàn)在賣那什么皮?狐貍的皮?熊的皮?媽眨巴著眼睛,在半空中尋找那個準(zhǔn)確的動物的名字。
我哈哈大笑,貂皮吧,貂皮大衣。
就是就是,聽說死貴死貴的,媽嘆了一口氣說,我跟你爸賣一年菜也買不了一件。
我媽的感嘆只停留了半分鐘,她就開始數(shù)落我的懶散,一邊數(shù)落一邊將扔在窗臺上的衣物和玩具撿起來,把床腳收拾利落。末了,她自怨自艾地說,我這輩子就是勞碌命,等你弟有了孩子,我還得伺候好幾年,就沒過過一天你姑媽那樣的好日子。
姑媽不也是帶孫子嗎?我問。
姑父從配件廠經(jīng)理位子上退下來之前,把技校畢業(yè)的表哥大鵬也弄進(jìn)了配件廠,仗著姑父的背景,表哥很混得開,娶了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工人階級家庭的女孩,如今孩子都好幾歲了。
你姑媽帶孫子,那才是帶孫子。媽無限向往地說,你姑父退休金那么高,差不多都貼給了孫子,你姑父姑媽早上去接孩子,晚上再去送,天天帶著孫子逛公園逛市場,什么好吃買什么。你姑媽的臉啊,還那么白,手還那么細(xì)。媽低下頭,翻看自己皴裂的雙手,眼含憂傷。
行了行了,我趕緊打斷她,你在這吃飯不?
不吃不吃。媽突然想起什么,她迅速調(diào)整著表情,你爸說蒜薹別放冰箱了,賣剩下的就這一小把,趕緊趁新鮮吃掉。媽動作麻利,說話的空兒已經(jīng)重新穿好外套,她朝小寶擺擺手,再見再見,姥姥去跟姥爺賣菜掙毛毛去了。
可真是見了景兒了。
我努力克制著噌噌上冒的火氣,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這個男人。他坐在側(cè)邊的椅子上,手里端著一杯酒,哆哆嗦嗦地邊哭邊說。沙發(fā)上坐著我爸。我爸跟我一樣的表情。
這個男人就是我的表哥,大鵬。多年不見,當(dāng)年梳大背頭穿喇叭褲的表哥,如今頭發(fā)稀疏,眼神散淡,彎腰駝背,遠(yuǎn)看像一個許久不見陽光的老頭。我拎著降壓藥回來,進(jìn)門就被屋子里的氣氛嚇住了。媽朝我連連擠眼睛,你大鵬表哥來了。我疑惑地望望那個男人,又望望我媽,這差別也太大了去了。媽小聲說,你別插話,來告狀了。
大鵬表哥喝一口酒,抹一把眼淚,說,舅,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舅,你說說,你評評理。我爸黑著臉一聲不吭。表哥一扭頭,迷蒙的醉眼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哎,這不是、這是……
我媽趕緊說,這是小玉,來給我和你舅送降壓藥。
噢!小玉妹妹。大鵬表哥努力抬了抬屁股,想站起來,椅子痛苦地吱扭幾聲,他索性放棄,端著酒杯的手朝我舉了舉,小玉啊,長高了。
我媽噗嗤一下笑了,小玉的孩子都好幾歲了,她結(jié)婚時你爸說你出差去了南方,日子可真不禁混。
對,我爸說我去了南方。表哥嘴里重復(fù)著,我爸啊,嗚嗚,我爸走了,我在廠里成了沒爸的孩子了。
表哥的哭聲像鵝叫一樣。他的后背高高拱起,隨著抽搭,一縮一縮,我被他的哭聲感染,火氣漸漸消下去,眼淚慢慢涌上來。在表哥詞不達(dá)意的哭訴中,我聽出姑父去世之后,表哥在廠里的日子不太好過,他的不學(xué)無術(shù)徹底沒人護(hù)著了。這幾年配件廠實(shí)行改制,成了股份制企業(yè),誰拉來的單子,誰的提成就高,沒有訂單,只拿基本工資,不到兩千塊。
舅,你說我這日子咋過?
舅,你評評理。我爸沒了,我就指望我舅了。
我媽跟著我,我一個月不到兩千塊的工資,孩子得上興趣班得上學(xué),一家人開支……表哥的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淌,他像個孩子一樣哭訴著,我媳婦天天跟我吵,嫌我沒本事,掙不來錢。嗚嗚,啊。
酒杯里落下一滴、兩滴,表哥顯然把面前的酒杯當(dāng)成了自己的傾訴對象,他絮絮叨叨不停地說,爸媽絲毫插不進(jìn)話去。直到那兩柱鼻涕即將落到酒杯之中,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抓起一張紙巾,飛快地遞到表哥臉前,大聲喊:
行了,別哭了。
表哥被我的喊聲驚了一下。他抬頭看著我,我皺著眉頭示意,他大夢初醒一般接過紙巾,將臉上的混合物匆忙擦掉,含混著說,讓小玉笑話了,我,你嫂子讓我來說說,大玉也該承擔(dān)些,對吧。
這么點(diǎn)小事,用拐這么大彎?
我眼前閃現(xiàn)著表哥出門的樣子。他騰云駕霧一樣走出大門,插了幾下才把電動車的鑰匙插進(jìn)鎖孔,我跟媽都勸他別騎車了,不安全。表哥咧嘴一笑,鞋帶長的路,抬腳就到,想當(dāng)年,我可是廠里最年輕的司機(jī)。
這還算小事?媽嘆著氣說,老來難啊,沒想到你姑媽老了也受氣。
爸皺著眉頭抽煙,坐在原地不吭聲。媽說,你可別管閑事,人家日子好的時候也沒多照顧你。砰。桌上的酒杯砸到地上,一陣酒香彌漫開來。
大玉回來了。媽說,住了幾天又回去了。
媽來我家告爸的狀,這犟老頭子,嫌我不讓他管,跟我賭氣。
我說,你們一起賣菜咋賭氣?媽說,可不么,你爸拉的臉八丈長,把來買菜的都嚇跑了。
我讓媽講講大玉表姐的事兒。
還能咋著。媽說,看來大玉的日子現(xiàn)在也不好過了。
你不說她去溫州做大買賣了嗎?
是啊,開始是做那個什么狐貍皮,哦哦,對,貂皮的生意。做得可大,你姑媽說開了好幾家店,光服務(wù)員就十幾個,大玉只管收錢就行。后來啊,不知怎么回事,訂的貂皮假了,可是錢給人家打過去了,一下子就虧大了。
媽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手舞足蹈的。我趕緊打斷她,你就說大玉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媽說,大玉現(xiàn)在開個早餐鋪?zhàn)?,我琢磨著還不如我跟你爸的菜攤子大呢。倆閨女都要上學(xué),日子也夠緊的,我看大玉都有不少白頭發(fā)了。媽搖搖頭,又把手翻來覆去地看,這真是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啊。不過這趟沒白來,大玉以后每個月打一千塊錢過來,你姑媽不用受氣了。
就在我以為圓滿解決了姑媽的老年生活時,姑媽生病了。
爸說,她看我的眼神發(fā)直,好一會兒才認(rèn)出我是她哥。
爸是去給姑媽過生日時發(fā)現(xiàn)的。
按說,爸是哥,姑媽應(yīng)該來給她哥過生日才對。但爸倔強(qiáng),他說自己一個老農(nóng)民,過的什么生日。表哥好面子,起初是喊一幫哥們給姑父過生日,后來姑父走了,就給姑媽過生日。給姑媽過生日,爸就去看他妹妹了。
你表嫂說你姑媽沒病,就是老了沒記性。媽說,你姑媽連吃沒吃飯都不記得,當(dāng)年多好使的腦子來。媽嘖嘖有聲,不過有些事記得牢,你姑父去南方帶回來的東西,記得可清呢,哪一年給你奶奶送來的都清清楚楚。
不再賣菜的爸有了當(dāng)哥的樣子,隔一段時間,就找個理由去看一眼姑媽。
我擔(dān)心他的血壓,不讓他亂跑,也不許他跟著生氣。我嚇唬他,你知道的,我姑父就是血壓高引起腦梗走的。
爸滿不在乎,人的命是天定好的,該受多少罪,該享多少福,一就一。
爸的血壓飆到200時,媽第一個給我打電話。我膽戰(zhàn)心驚地回家,把爸送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開了一大摞單子,逐項(xiàng)做完,醫(yī)生說暫時還好,先把血壓降下來,別再讓他生氣。回到家,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抖得厲害。
看著眉頭緊鎖的爸,再看看欲言又止的媽,我說,咋回事,別瞞我。
爸低著頭,像個雕塑。
媽瞄一眼爸,小聲說,你姑媽去了南方。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姑媽去了南方,你爸去看你姑媽時,你表嫂說的。媽這次的描述說得很簡單,你爸回來臉色發(fā)白,一測,發(fā)現(xiàn)血壓上去了。
姑媽去南方干什么?怎么去的?
去大玉家。
你表哥給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只付了去的錢。媽提高了聲音,你奶奶雖然看不上咱們,我也看不上她,但她有句話說得對,沒想到啊,老了還得享閨女的福。媽說完,表情復(fù)雜地瞅著我。
我假裝沒看到她的眼睛,朝著虛無的前方,問,那,姑媽什么時候回來?
死不了,就回不來。
爸打破了自己的沉默,仿佛用了很大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