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5年第3期|張敦:大海和狗(節(jié)選)
張敦,原名張東旭,生于1982年,河北衡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獸性大發(fā)的兔子》《皮與草之歌》等,曾獲孫犁文學(xué)獎、賈大山文學(xué)獎等獎項,被評為“河北十佳青年作家”,現(xiàn)為晉中信息學(xué)院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
河岸上有個人,紅襖黑褲子,身條瘦溜,是女人。我在橋上站住,盯著人家看,看出來了,是小玉。小玉是小丘的媳婦,小丘是我的叔伯兄弟,從小一塊兒玩。我剛從北京回來,背著大蛇皮袋。河岸上滿是荒草,中間有條小路,小玉沿著小路走來走去。我放下袋子,靠著橋欄桿,點上一根煙,做出歇腳的樣子,用眼角的余光瞄著小玉。她在散步。是的,她沒有牽著羊,或者拉著車,也沒有抱著秸稈,更沒有挑著桶,她是純粹地走路,往南走一段,再折回頭,走回原地。
我們村不興散步,你干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散步,散步的人總會顯得莫名其妙,像個神經(jīng)病。我們村唯一會在河邊散步的人,是我的兄弟小丘。小玉和小丘生活久了,也沾染了小丘的習(xí)性。
等我一根煙抽完,小玉停了腳步,她看見我了,沖我喊,黑背哥,黑背哥。黑背是一種狗,也是我的外號。我抬起夾著煙頭的手,向上挑了挑,算是打招呼。她是女的,還是我的兄弟媳婦,我不能表現(xiàn)得太熱情。
小玉離開散步的區(qū)域,往橋這邊走。我走到橋頭,等她上來。河道里有水,但只有筷子粗的一條。小時候水大,我和小丘常來摸河蚌,有時也能撈幾條小鯽魚。小玉爬上坡,問我是不是剛回來?我說是,還有十來天,就過年了,活兒不好找。
你剛才在散步嗎?跟小丘那樣,我指著下面問。散步倆字,我們不常說,說起來有點燙嘴。小玉搖頭,什么散步,我那是在發(fā)愁哩。我趕忙問她發(fā)的什么愁?她說,愁這河里的水。我笑,你又不是水利局局長,愁這個干嘛。她說,水太少了,耽誤我跳河。她那黃不拉幾的小臉,一下子變紅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能不死就別死,你死了小丘怎么辦?說完這話,我瀟灑地把煙頭彈到橋下,小玉的眼光隨之畫了個弧線。她說,你也不怕著火?橋下滿是葦子,泛著一層蘆花。
到底什么事?我讓小玉快點說。我倆站在這橋頭,沒遮沒擋的,讓人看見,定會傳閑話。小玉說,你兄弟,小丘,在威海打工,這你知道吧?我說知道,威海有海,他喜歡大海。小玉說,對,他非說要去看看大海,就跑威海去了,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我說小丘從小就這樣,好看閑書,把自個兒都看神道了。小玉說,前天他給我發(fā)了條語音,你聽聽,這是精神正常的人說的話嗎?小玉點開手機,劃拉了兩下。小丘的聲音冒了出來,混在風(fēng)里,聽起來冷颼颼的。
玉,給你說個事兒,以后我不回家了,掙的錢我留個吃喝,剩下的都轉(zhuǎn)給你。你別找我,找也找不著,也別叫咱爹跟佳鳳打電話,我不接。你要是想離婚,就去公安局說我失蹤了,再到法院起訴離婚,具體步驟我都查好了。離了婚,你也不用走,家里的錢跟房都給你。玉,你別問為什么。
他還不讓我問,這么大事,他一句話就定了?小玉點開另一條語音,她的手指頭有點抖。丘,你怎么啦?吃錯藥了,還是喝多了?你不要我了?你不要爹了?你不要佳鳳了?都行,那就趕緊回來,咱倆去辦離婚。
小玉不再點手機,讓我猜小丘是怎么回復(fù)她的。這我怎么猜得到,也沒興趣猜這個,搖了搖頭。小玉舉高手機,貼近我的耳朵,放出下一條語音,是呼啦呼啦的水聲。小玉說她想了半天,才明白這是海浪的聲音。我點頭,我也確定這是海浪的聲音,盡管我從沒見過大海。
你倆是不是又鬧別扭了?我問。從前年輕的時候,小玉和小丘常吵架,還打過幾回。他倆一鬧,小玉就背個包跑到娘家去了。過個兩三天,小丘他娘就會拽著小丘來我家,請小麗把小玉叫回來。小麗是我的媳婦,跟小玉不錯,倆人常一塊兒去縣城逛。小麗的嘴很能說,先把小丘說一頓,再讓他學(xué)著說軟和話,向小玉道歉。那些軟和話,由小麗親傳親授,同時讓我在一旁認(rèn)真學(xué)習(xí)。小丘有個性,不愿說,嘴跟縫上了一樣。小麗就訓(xùn)他,話說得越來越難聽,簡直要達(dá)到訓(xùn)我的程度。她那種語氣,能讓我腦袋爆炸,想必小丘也有同感,慢慢就無所謂了,像狗一樣聽從指令。小麗撥通電話,讓小丘快說。玉,沒你我過不下去,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你了。小丘終于說出這句話。小麗的手捂住聽筒。你說話沒有感情,再來一次,深情款款地說。小麗放開手,讓小丘再說一遍。小玉回答,你來當(dāng)面道歉。小丘騎上車子,我也騎上車子,馱著小麗,一起去小玉家。在小麗指揮下,小丘總算完成了道歉。小麗與小玉的家人們談笑風(fēng)生,嘮上一頓家常,我們四個吃碗面條,再騎車子回家過日子。
這回的情況不一樣。小丘和小玉都四十五了,他倆的閨女佳鳳,也二十二了。年紀(jì)一大,吵架的頻率就降低了,據(jù)小玉講,她和小丘都半年多沒吵架了,每周打一次視頻,看著對方的臉聊上幾句。家里沒出事,還那樣。小丘的娘早死了,就剩一個爹,老頭子天天蹲在村超市旁邊,從早到晚,吸收日月精華,很是康健。佳鳳在鎮(zhèn)上找了工作,商場賣手機。小玉有手藝,一直在皮毛廠干,裁皮子。小麗也在皮毛廠干,手藝不如小玉。小玉曾想跟小丘一塊出去打工,她說,去北京也好,去上海也好,我跟著,你能干的活兒我也能干。小丘不同意。他也不可能在外面有了相好。這點小玉可以肯定,她認(rèn)為小丘沒那本事。我同意她的看法。有一年中秋節(jié),我和小丘都回來了,一塊喝酒,小丘說了句,我在外面,就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好,干著活兒,想什么都可以。小麗在旁邊接話,那你適合打光棍。小丘笑,紅著臉搖頭,又點頭。
我收到小麗的語音,問我到哪兒了,要不要她來接。我回復(fù)說快走到村里了。然后背起蛇皮袋,往村子走,小玉跟在旁邊,這樣子很像是我倆一塊從外地打工回來,只盼著別碰見什么人。我問小玉這事她都告訴誰了?她回答說只告訴了我一個人。小丘的爹,佳鳳,她沒告訴,就連小麗,也沒告訴。她說,告訴了小麗,就全村人都知道了。
這話把我說笑了,偷眼看小玉的側(cè)影,確實老了,不比從前了,眼角皺紋很密實,脖子還是很長,可肉皮松了,小耳朵有些干癟,發(fā)絲無光,還有根根白的。年輕時,我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偷瞄她,為此經(jīng)常自責(zé),如今心里沒有自責(zé),卻略感悲傷,暗暗嘆了口氣,移開目光。路兩旁是麥子地,灰蒙蒙一片,麥苗匍匐在地,也不綠,是土色。霧霾像大蚊帳,罩在眼前,看不遠(yuǎn),那些高高的電塔,模糊得不像是真的。
都快走進村了,小玉才說出她的主意。我來聯(lián)系小丘,說要去找他,跟他一塊干,相互之間有個照應(yīng),我倆關(guān)系好,他不會不同意,只要我到了威海,就纏住他,把他拉上火車。小玉請我務(wù)必在過年之前完成這件事,以防她的公公和佳鳳知道。把小丘弄回家,好歹過個年。一過年,事情就能說清楚了。
這我同意,但就怕小麗不同意,還有十來天就過年了,我再出遠(yuǎn)門,不是個事兒。小玉說沒問題,她去求小麗,她那么好的人,會同意的。看來,這件事不得不讓小麗知曉了。走到我家門口,沒遇到人,真不錯。我說,村里太靜了,人都干什么?小玉說,有的打麻將,有的刷手機。我說,我先進家,你等會兒再來。小玉點頭說,你想得真多。
我走進家,先去看狗。南墻根下面,我用石棉瓦搭了棚子,青磚墁地,還灑了石灰,鋪了層麥秸。狗是黑背,名叫狼狼。我沒別的愛好,就愛養(yǎng)個狗。養(yǎng)狗也只養(yǎng)德國黑背,別的狗不養(yǎng)。這愛好來自我十八歲那年遭遇的一件事。當(dāng)時我和小丘天天去鄰村的皮毛作坊鏟皮,有一天我們早早完活兒,騎車子回村,剛走到村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跑來一個人,近了才看清,是殺豬的老要。老要屁股后面追著一條狗,再后面還有一個男的,身穿制服。
那狗可真威風(fēng),大塊頭,毛發(fā)油亮,倆耳朵立著,舌頭伸得長,在嘴外面探著,跑得夠快,而且顯得很穩(wěn)重,從容不迫,自信地往前一撲,叼住老要的胳膊。老要大叫一聲,跌在土里。后面那男的呼喊,大猛,松口。這條叫大猛的狗松開嘴,老要一骨碌爬起來,又被那制服男一腳踹翻。那制服男說,再不老實,信不信我讓大猛咬你脖子。大猛沖老要吼了一聲。老要嚇得一哆嗦,說我信。制服男押著老要,經(jīng)過我和小丘。我盯著大猛問,叔,這是什么狗?老要說,我不是你叔,我是你大爺。我說,沒問你,問警察叔叔。制服男說,這是德國黑背。我說,真好。老要說,好個屁,你個傻小子,沒看見它剛咬了你要大爺嗎?老要跟我爹還有小丘的爹,是叔伯兄弟,但他很摳門,連個豬尿泡都沒給過我。警察抓他,是因為他是老超生戶,生了五個閨女,還要接著生,簡直跟豬下崽一樣。他家老大跟我同歲,叫大英,命苦,天天被她爹揍,但她是個狠人,像大人一樣喝過農(nóng)藥。
被大猛咬過之后,老要沒再生孩子,好像那一口咬掉了他的命根子。大猛雖是鄉(xiāng)計生辦的狗,卻身經(jīng)百戰(zhàn),出落得比警犬更為優(yōu)秀。在某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不小心吃了塊毒肉,被藥死了。得知大猛的死訊后,我還默默地掉了幾滴眼淚。從那時起,我做夢都想養(yǎng)一只黑背,那么厲害的狗,比那些土狗可強多了。
小丘知道我這想法后,表示很不理解。當(dāng)時他目睹大猛咬人,被嚇了一大跳,手抖腿顫,連車子都騎不穩(wěn)了。他說,大狗太可怕了,真咬人,咬人的狗不是好狗,什么狗都不能咬人。我說,壞人能咬。他說,要大爺不是壞人。我說,他天天殺豬,豬得罪他了嗎?他還老生孩子,計劃生育得罪他了嗎?他不是壞人?小丘搖頭,不理我。他給我起了外號,叫黑背,天天這么叫我,別人也跟著叫。對這個外號,我其實挺反感,因為我從小鏟皮子,天天彎著腰,平常又不注意,老弓著,背就有些駝。他們一叫我黑背,總感覺像嘲笑我的駝背。
我去狗場問黑背多少錢。貴,一千多,買不起。直到二十四歲,我結(jié)了婚,干活兒掙的錢不再全部上交給爹娘,也暫時不用交給小麗,才抱回一條,種很純,據(jù)說是大猛的重孫子。七年后,皮毛市場行情疲軟,活兒少了,我就出門打工,過了仨月回家,才知道狗死了。小麗說,老狗了,生了病,打了一針,沒治好。我不顧小麗反對,又去狗場買了一條,同樣是黑背,卻沒了大猛的血統(tǒng)。幾年后,又讓小麗養(yǎng)死了,我無比惱火,又毫無辦法,跟她干了一仗,又弄來一條。這么說吧,這二十多年,家里沒斷了黑背。這是小麗唯一管不住我的事。
院里又臟又亂,除了連著門臺的那條道,滿是枯枝敗葉,墻根下還生了荒草。小麗除了嘴勤快點,跟地主家的二奶奶一樣懶。算了,等會兒我打掃吧。我對著南墻那邊喊,狼狼,我回來了。沒動靜。要是以往,只要聽見我的腳步聲,狼狼便會躥出來,兩條前腿伸直,匍匐著走,尾巴搖得快,嘴里嗚嗚咽咽,像小孩哭,埋怨我不該出門那么久??山裉?,什么也沒有,狼狼不見了。我心里一沉,跑到狗窩前,空空的,麥秸、棉墊子和食盆子都還有,就是沒有狼狼。
小麗,小麗,你給我出來,我沖屋里喊。門一開,小麗走出來,拿著手機。矮胖的樣子,可比不過小玉。她說,你回來啦。我指著狗窩問,狼狼呢?她說,進局子了。我問,進局子了?她說,是啊,它犯事了。
小麗站在門臺上,對我講述事情經(jīng)過。到底是小麗,講得很流利。前些天,我牽著狼狼去溜,看見大英家的狗,那狗叫小黑,你也見過。小黑正欺負(fù)一個小孩子,都把小孩撲倒了,嚇得孩子哇哇哭。咱家狼狼俠義心腸,大吼一聲沖過去。小黑應(yīng)該是昏了頭,沒跑,跟狼狼咬上了。狼狼是黑背,多厲害,咬住小黑的脖子,死不松口。小黑嗷嗷直叫,聲音太慘了,一下子圍了好些人。我拉狼狼,根本拉不動。小黑蹬了幾下腿,眼看著沒氣了。我看見大英出來了,給她說不好意思。大英說沒事,一條破狗,死了正好吃肉。可她爹老要不干。老要說要是別的狗咬死的,也就罷了,黑背咬死的就不行,不能饒了,一命抵一命吧。
老東西一手拿電棍,一手拿殺豬刀,跟瘋了一樣,要捅死狼狼。我趕緊帶狼狼跑回家,插上大門。老要在門口罵,也不走,拿刀子守著。狼狼都叫瘋了,往大門上撲,非要出去把老要咬死。我怕出事,趕緊打電話報警,說有人持刀行兇,要殺人。
警察來了,先沒收了老要的刀子跟電棍,又來沒收狼狼。我給警察說,這狗不能沒收,它吃得多,一天三四斤狗糧,還得吃肉,你帶回去,非把派出所吃窮了。警察說這狗攻擊性太強,不能養(yǎng)了。我說那以后不牽出去了,誰也咬不著。警察說那也不合適。他拿著電棍,靠近狼狼。狼狼沒跑,搖著尾巴,晃著腦袋,跟人家很親近。我急了,說狼狼你快跑。警察說你敢跑,指著狼狼下命令,你給我臥倒。狼狼果然就躺下了,四肢還離了地。當(dāng)時我覺著很丟人,這狗算是白養(yǎng)了,一氣之下,就對警察說,你帶走吧,好好喂著,再給它個編制。警察說,想得美,我都沒編制。他牽著狼狼上了警車。我一想,你回來肯定跟我沒完,沒站穩(wěn),要不是小玉扶著,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聽小麗講了這么多,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蹲在地上,想下一步該怎么弄。小麗說,黑背,你說話啊,你罵出來。我說,你別叫我黑背。她說,狼狼現(xiàn)在是警犬,也是好事,這就好比咱家猛猛當(dāng)了公務(wù)員,多好啊。我說,好個屁啊。我站起來,奔上去推了小麗一把。正在氣頭上,勁兒用大了,我在工地上天天搬材料,兩臂一晃有千斤之力,小麗哪里經(jīng)得住。小麗后退幾步,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指著她鼻子罵,這事相當(dāng)于什么,相當(dāng)于你把自己孩子賣了,你個老娘們心太狠了。小麗說,推得好,就怕你不說話,一有事兒你就不說話,都要把我憋死了,你打我一耳光,再解解氣,來,抽吧。我抬起手臂,先適量了一下,下定決心,一個巴掌甩過去。她舉起手臂擋,忘了手里抓著手機。
小麗的手機一下子被我打飛了,啪嗒落在地上。小麗哭了,爬著去撿手機,操你娘啊,你還真打啊,你打我行,別摔我手機啊,這是新手機,四千多,旗艦的。我說,你可真舍得,我自己的手機都快不能用了,用微信打個視頻還卡得要死。小麗擦著手機哭嚎,這是我自己拍視頻掙的,不是花你的錢。她拍的那些視頻,我也刷到過,一個人在野地里講村里那些事。我從沒看完過,一刷到就連忙劃走了。
小麗說,天天喂你的破狗,煩死了,它也不會說個話,只會沖人叫,它要是能說話,我何必送它走,我把它供起來。你以為我在家天天享福?我不光伺候你的狗,還得伺候你的娘,她三天兩頭地去衛(wèi)生院,有幾回非得住院,住院我就送飯,六七里地啊。
她一說,我這才想起該去看看老娘,正好也能躲開她。我走出家門,正撞見小玉,她沒走,一直在門口聽著。小玉說,你去哪里?我說,去幫你把小丘弄回來。小玉說,小麗同意你出門?我說,她管不著,你先去幫我勸勸她,別讓她哭了,聲音太難聽了。小玉一進去,就聽見她說,麗,別哭啦,跟我比,你這事真不算什么。
我剛轉(zhuǎn)身,看見娘快步走了過來,頭上裹著毛巾。娘說,回來啦。我說,回來了,你沒事吧。娘說沒事,都是小毛病,我聽見小麗哭,你倆打了吧?我說,她把狼狼送人了。娘說,不是送人,是讓警察沒收了,小麗沒辦法,換了你也沒辦法。她又說,聽人家說狼狼在派出所看門,有吃有喝,挺好的。我說,那我去看看它。
我有一輛小面包車,停在娘的院子里。我開上車沖出門。娘擺手,讓我開慢點。我說,你去看著小麗,別讓她發(fā)瘋。娘說,小麗沒瘋,我看你是瘋了。娘和小麗的婆媳關(guān)系一直不強,倆人都愛說,誰也不服誰。自從前年我爹去世,我娘就顯得弱了些,服了小麗,倆人能說到一堆兒去,還一塊兒拍視頻,你拍我,我拍你,簡直亂了輩分。
落下車窗,讓風(fēng)吹我,只聽見發(fā)動機和輪胎的聲音。村里真靜啊,他們都跟不存在一樣,剛剛小麗的哭喊,也跟沒發(fā)生過一樣。
鎮(zhèn)上的派出所,我進去過一回。那時候還沒結(jié)婚,剛能掙錢,天天跟小丘一塊鏟皮。有天沒活兒干,小丘非要去書店看看。反正閑著沒事,我就跟他去了。書店在鎮(zhèn)中學(xué)門口,店里都是學(xué)生,小我倆好幾歲。走進門來,小丘去看文學(xué)名著。他一個鏟皮的,卻愛好文學(xué),挺神奇。我是正常人,不愛看那玩意兒,只看漫畫,七龍珠什么的,多有意思。
正看著,突然聽見有人大喊,站??!又聽見門響,噔噔噔,一個人跑了出去,緊接著,另一個人追了出去。我放下書,鬧不清怎么回事。不一會兒,看見書店老板揪著一個孩子進來了。老板喊,都來看看啊,這是個偷書賊。孩子喊,我沒偷。老板拽孩子的襯衣。襯衣塞在腰里,被老板一拽,一本書掉了下來,書名挺長,一眼看不清。
老板說,這是什么?孩子說,這是我自己的書。老板說,放你娘的屁。他開始打那孩子,一巴掌接一巴掌地往臉上扇,啪啪啪,跟放鞭炮一樣。小丘突然沖過去,拉住老板的手。老板說,你誰啊,他哥嗎?小丘說,這是個好孩子,你放了他吧。老板說,偷書還是好孩子?小丘說,你看他偷的什么書,《約翰·克里斯朵夫》,世界名著。老板說,那又怎么樣?小丘說,壞孩子不看這書。老板說,放你娘的屁。
老板接著打,勁兒用得更大了。小丘說,這書我買了,多少錢?老板停手,說,一百,你買吧。小丘要掏錢,只掏出三張十塊的,回頭問我?guī)Я硕嗌馘X。我說,你傻,他說一百就一百啊,最多十塊。老板一邊打那孩子,一邊說,十塊你娘了個逼啊,窮鏟皮的冒充文化人,還知道世界名著,光看不買,娘了個逼的。孩子嘴角都流血了,還一聲不吭,也算有種。
我那時候氣性大,一聽老板罵,摟不住火,上前一腳,踢在老板的屁股上。老板身子一歪,躺地上不起來,匍匐到門口,把住門,掏出手機報警。警察很快來了,問清楚事,給我戴上手銬,讓老板關(guān)門,一塊去所里處理。我跟老板坐上警察的小汽車。小丘沒走,他騎著摩托車,馱著那孩子跟在警車后面。
派出所是一排平房,藍(lán)白漆刷的墻,院里還種了兩棵蘋果樹。屋里的味兒很雜,有煙味兒,有腳味兒,還有股臭皮子味兒。警察把我拷在暖氣管子上。做完筆錄,警察問老板要不要去驗傷,老板說不用,賠我五百塊錢就行了。他當(dāng)然不會去驗傷,因為根本沒有傷。突然,那孩子走進門來,說他要報警。警察問,你報什么警?孩子指著老板說,他把我打了,你看我臉上這傷。
小丘說得對,這孩子不錯。他說自己腦袋疼,要去驗傷。老板說偷書的事。警察說那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老板拉過孩子,給他道歉,說把書送給他。孩子搖頭,指著我說,放了他,咱就沒事。老板又來找警察,說,撤案吧,沒事了。警察給我開了手銬。我手腕上一圈紅印子。
從派出所出來,我們四個人走回書店。小丘問老板,那本書到底賣多少錢?老板說,十五。小丘說,我買兩本。老板高興了,接過小丘的錢,從地上撿起那本書,又去書架上找來一本,遞給小丘。我問,你干嘛買兩本一樣的書。小丘說,一本我自己看,一本給他。他把書送給那孩子。小家伙接過書,也高興了,說他再偷書就是狗。回家的路上,我問小丘,你買的那本書叫什么來著?他說,約翰·克里斯朵夫。我說,約翰什么夫?他說,克里斯朵夫。我說,你是怎么記住這名字的?他說,看一眼,就記住了。我說,還是你腦子好使,我看兩眼也記不住。我心里默念這個名字,到家后竟記住了。
開了有十分鐘,我看見派出所的小樓。平房早就拆了,原地蓋起三層樓,蘋果樹長大了,卻顯得矮了。圍墻也沒了,換成了鐵欄桿。我路邊停車,走到欄桿外,一眼看見狼狼,正臥在蘋果樹下,脖子上拴一根鐵鏈。狼狼在打盹。院里靜悄悄的,一時不見人從屋里出來。赫然三輛警車,停在西墻下。我好像又聞到了那種很雜的味兒。我用很小的聲音,叫了聲狼狼。狼狼馬上精神了,通電一樣站起來,看見我,興奮地?fù)u尾巴,往我這邊撲,卻被鐵鏈子拽了回去。狼狼嗚嗚地叫,像在哭。我眼淚差點掉下來,噓了一聲,讓它冷靜,可它聽不懂,還是撲。鐵鏈子一松一緊,劃楞劃楞地響,蘋果樹晃得厲害。門一開,一個穿制服的人探出身子,盯著狼狼看。我連忙轉(zhuǎn)身,背對著欄桿,蹲在路邊,假裝成沒事人。
一只手拍在我的肩頭。我嚇得一激靈,扭頭看,是那個穿制服的人。他歲數(shù)不大,應(yīng)該跟我兒子差不多,臉上幾大顆紅痘子,唇邊稀拉拉幾根胡子。他問,你干什么的?我說,沒事,等個人。他問,到底有事沒事?我說,就是等個人,沒事。他說,等人就是有事。我說,那是有事。他問,你等誰?我脫口而出,小丘,我叔伯兄弟。他說,你離遠(yuǎn)點等,別在派出所門口。我說行,站起來,往東邊走了幾步,回頭看,他正看我,我連忙加快腳步,走出去很遠(yuǎn),才停下。
原地站了一會兒,我想不出辦法,只好接著走,離派出所越來越遠(yuǎn)。這鎮(zhèn)子我很熟悉,年輕時天天來干活兒。當(dāng)年這里到處是皮毛作坊,街道兩旁晾著皮子,下水道常堵,洗皮的水滿街流淌,臭氣熏天,都聞習(xí)慣了。如今皮毛的行市垮了,作坊少了,街道終于整潔了,卻讓人提不起精神。若行市撐勁,我和小丘不至于出門打工,守家?guī)У?,干一輩子皮子,不挺好嗎?/p>
走著走著,我看見鎮(zhèn)中學(xué)的大門,大門對面,那家書店竟還在。我走進書店,看見當(dāng)年那個老板,他老了,頭發(fā)很稀,左手抱著一個小孩,右手拿著手機。他抬頭,問我想買什么。我問,有養(yǎng)狗的書嗎?他說,沒有,現(xiàn)在干什么都在網(wǎng)上學(xué)。我又問,那有什么書講狗的故事?他說,不知道,我從來不看書。我說,你不是開書店的嗎?他說,是開書店的,但我從來不看書。我說,那我自己找找。店里的書少了,小孩用的文具和玩具擺滿貨架。有個瞬間,我想偷個什么。偷什么呢?我在貨架上尋找了半天,卻始終找不見目標(biāo)。毫無疑問,我對這店里的所有東西都不感興趣。我沒有下手,坦蕩地回到店門口,對老板說,我要去偷狗了,偷我自己的狗。老板說,現(xiàn)在有專業(yè)偷狗的,偷了賣給狗肉館,也挺掙錢。我說,那真不是人干的事。老板說,我看你眼熟,咱倆好像見過。我說,我大眾臉,你認(rèn)錯人了。
我邊走邊想,想不出什么好辦法。要是小丘在,就好了,他腦子比我好使。我掏出手機,撥通小丘的電話。響了一會兒,他接了。喂,黑背,你在哪里?他的聲音還那樣,不高不低,慢條斯理。我說,在家里。他說,哦。我說,丘,有個事,你給我出出主意。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講述一遍,問他怎么才能把狼狼救出來。他說,你直接去跟警察要。我說,肯定不行。他說,你是不敢吧。我說,是不敢,讓你說對了。他說,那你就去偷。我問,怎么偷?他說,先守著,等人多的時候,趁亂下手。我說,明白了,還是你心眼兒多。他說,沉住氣。我說,好,沉住氣。
我蹲在派出所的馬路對面。那里面的人應(yīng)該不會注意到我。狼狼安靜下來了,還是趴在蘋果樹下,像又睡著了。在北京的時候,我天天蹲在馬路邊等活兒。那地方叫馬駒橋,周圍全是像我一樣的人。我們有的站著,有的蹲著,黑壓壓一片。我們抽著煙,啃著饅頭,嚼著榨菜。我不抽煙,只啃饅頭,有攤煎餅的,五塊錢,不舍得買。我的經(jīng)驗是,只要蹲下來,就能等到活兒,若是站著,人會急躁,一急躁,活兒就不找你了。我是個很能蹲守的人,多少回在馬駒橋一蹲就是一天。北京都蹲過了,回到鎮(zhèn)上蹲,根本不在話下。我盯著派出所,心里這樣想著,很有信心。
手機響,是小玉打來的,要和我視頻通話。她給我打電話,還是視頻,這是頭一回。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我接了,手機上出現(xiàn)小玉的臉,看上去比平常還白。她問,黑背哥,你在哪里?我說,鎮(zhèn)上。她說,把狼狼要回來了嗎?我說,還沒有。她說,你回來道個歉,認(rèn)個錯,小麗就沒事了。我說,我不回家了,跟小丘一樣。她說,小丘是神經(jīng)病,你也是嗎?我說,對,我也是神經(jīng)病,我們兄弟倆一個樣。她那邊出現(xiàn)小麗的聲音,玉,給我,我給他說。手機上換成小麗的大胖臉,我扭頭,不看她。
你個狗操的,快回來吧,為了個破狗,就不過日子了?小麗在吶喊。我說,不過了,沒狗還過個什么勁。小麗說,那你永遠(yuǎn)別回來,去跟狗過吧。手機上又換回小玉的臉,她說,黑背哥,你要見著小丘,讓他回來。我說,行,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辦。
剛掛了,派出所門口就起了變化。三輛警車閃著燈開出門去。我有種感覺,來活兒了。我先等了十多分鐘,見沒人再出來,就走了過去。院子里靜悄悄,狼狼還趴著,我輕手輕腳。狼狼耳朵太靈,一撇眼,看見我,連忙站起來,又搖頭擺尾地往前撲。眼看就要接近它了,門一開,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又探出身子,喝道,干什么呢,小心狗咬你,有事就進來。沒想到這家伙沒出去。我收住腳,朝他走過去。他讓開門,我再次走進派出所的內(nèi)部,腿有點軟。里面全變了,多了很多玻璃隔斷,像我在北京見過的寫字樓里的公司。
年輕警察問,你來做什么?我說,報警。他問,報什么警?我說,我有個叔伯兄弟,叫小丘,他不回家。他問,這個小丘,為什么不回家?我說,說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回家,他家里有老父親,還有個媳婦。他問,你能聯(lián)系上他嗎?我說,能聯(lián)系上。他說,這人沒有失蹤,不歸我們管,要是失蹤了,就歸我們管了。我說,那好吧,我回去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
......
(選載完,全文刊于《黃河》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