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側(cè)影(組詩)
薄暮,河南商城人。詩作見于《揚子江詩刊》《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新華文摘》等刊和若干選本,出版詩集《我熱愛的人間》《冶工記》等。
丨行經(jīng)
他每天都在趕考
兩本書:一冊杏黃,一冊晚波藍
騎馬走過集市,或者
提一把斧頭,時間騰空而起
終究是趕考,小心翼翼墊著湖水
晾曬耀眼的頁面。盡力將手放在兩邊
十指之中,總有二三指
忍不住,蘸一下清涼
趕路也是這樣
抵達渡口的方式,明明有一匹馬
卻跟著圓白菜、馬鞭草、桃花魚和蜜蜂
這件事,反復想過
每天都在打著腹稿
大道上腳印雜亂、重疊、沉默
朝著彩云般的燈火。兩本書都那么重
每個路口都想放下其中一本
圓白菜和馬鞭草修出一片河堤
桃花魚在水里?;氐桨渡?,或隱入草叢
蜜蜂落在斧柄。落完花,接著落葉
他每天都在趕考
丨守夜人
守夜人撐持月光,立于危墻之上
看江河東去,大風帶走多余的事物
忽然淚下
人生何至于此
身后燈火剛剛點燃
前頭人影幢幢,竊竊私語
從遠山取出長木
為弓,為輪,為軫,為勾,為股
丈量夜的寬度和白日下墜的速度
仿佛守夜人
不只守著黑夜,要將人間歸還信仰
大風一點點鑿空刻漏
守夜人擊梆,如行空山,如過空林
一個時辰一次
五更天,雞鳴,天明。莽原上
有人形如江河
岸上楊柳依依
丨空城計
又一年,大平原上麥子成熟
我能做什么呢?那些風
南來北往,吹過我。竟然
有一種虛妄
分明從未浪費一個春天
麥浪漸漸凝固之時
軀體被一種蟲子蛀空。風吹過
輕而尖銳的哨聲,一支支響箭
射穿中年的刁斗
那用以抵御人群中嘈雜和鞭影的
城門,轟然洞開
我整宿坐在城樓上。千萬里麥浪
將天空團團圍住
它們并不吶喊
沉默著,步步靠近
丨星期天的陽光
星期天的陽光格外明亮
親近無所事事的人
我不能裝作忙碌,那就交付一張
沒有清單和對數(shù)曲線的臉
努力找出年少無賴的表情
剎那間一萬年
涌上心頭
一個中年男人啊,曬一會兒太陽
而已!聽見河冰融化又怎樣
胸中的鐵正在熔化又怎樣
熟悉的聲音越來越少
又怎樣
好像許多年,被人群裹緊
或心里塞滿人就不孤單
春天的河水又要來了
每一次都沒能帶走大平原的空曠
太陽底下安靜地坐一會兒
把時間放平,它真的與歲月無關(guān)
又一輛公交車正空蕩蕩地轉(zhuǎn)彎
丨梅瓶
從不肯松開孤芳
硬脆外殼,描著漂亮銀甲
唯一兵器是你的背影
比夏天多云,比秋天單薄
比你自己更像一只梅瓶:等待
真梅、杏梅、櫻李梅或干枝梅
理想的羽毛繪在胎釉之下
供案上,與香爐、燭臺同列
腹中塵埃每天敲響窯變的開片
破碎一次又怎樣??!
你竟承擔不起一道小小裂紋
丨側(cè)影
長廊一直向前延伸
深深扎進黑暗
近處一小片石黃色燈光
把所有影子壓在地上
一位盲者斜靠著木連椅
像低頭思考,又像傾聽
我輕手輕腳走過
他熟睡一般,突然有些擔心
不明白自己擔心什么
走了很遠,才知道:
如果他在身后突然睜開眼
如果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如果我們坐下了,好好談談
夜晚為什么這樣明亮
楓楊長在茂密的草叢中
一個人和另一個
挨得那么近,卻說不清
黑暗來自誰的側(cè)影
這是一個可怖的命題
我快速拾起腳印
丨穿過
行將老矣!山岡上,杉樹已成材
何時一一砍倒
江湖風大,你的船終于靠岸
但渡口并非出發(fā)時的動詞
如今,是一個副詞
還有恨嗎?萬千波濤從一張臉上經(jīng)過
船下有多少鵝卵石跳起來
敲擊牙關(guān)。你終于松口
再沒有什么比你更寬廣
螞蟻搬運一顆飯粒,多么喜悅
每當此時,你笑得像又一次死里逃生
現(xiàn)在,你將用自己打一把斧頭
砍去所有黎明和傍晚
一道光,無輕無重
從杉木林中穿過,從人群中穿過
丨簧風琴
我們叫它腳踏風琴。那所鄉(xiāng)村師范
實驗樓晾臺下
玉米地比天空更寬
一到夜晚,整棟樓只有一個外地人
半堵墻的窗戶
滿是星星擦玻璃的聲音
琴鍵上,有口音的風來回滾動
取走獨立指紋。一片又一片田野
都不承認自己是一首老歌
那時,史蒂文斯才開始在秋天種草
不知道是同一種樂器。許多年
除了想入非非,我還是那一雙腳
如今,我的手和腳總是那么近
像風和風聲那么近
當我抱膝而坐,世界夜夜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