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1期|趙燕飛:蠻好
中午,正睡得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有些煩躁,以為又是房產(chǎn)中介或銀行信貸員的騷擾電話,沒好氣地抓起身旁的手機,來電顯示卻是母親的手機號,心里一咯噔,馬上嚇清醒了。
近幾年,除了在娘家的日子,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和母親視頻。有時剛視完頻,母親想起什么事情,又會回?fù)苓^來。母親知道我有午睡的習(xí)慣,沒有重要而又緊急的事情,一般不會在大中午打我電話。
不會出什么事了吧?我的眼皮子撲撲亂跳,手機剛接通,傳來母親急切的聲音:“你爸昨天吃晚飯沒喝酒,今天吃中飯又沒喝酒,問他哪里不舒服,閉口不開,要他去診所看一下也不肯?!?/p>
酒是父親的命根子,只要沒打針沒吃抗生素,每天雷打不動兩頓酒。父親又很霸蠻,不到萬不得已決不上醫(yī)院。母親實在拿父親沒辦法了,才會打我電話。
我要母親別急,讓父親接電話。
父親好像有些不耐煩:“莫信你媽媽的話,我就是腦殼有點疼,不想喝酒?!?/p>
“爸!”我讓自己的語氣盡量溫柔一點,“你不是年輕小伙了,老人家的病拖不得,你有哪里不舒服,得馬上去醫(yī)院?!?/p>
“曉得呢,我要上廁所了,你和你媽講。”
我聽到母親在電話的那頭數(shù)落父親:“犟,只曉得犟?!?/p>
父親不肯上醫(yī)院,遠(yuǎn)在幾百公里之外的我毫無辦法,只好每隔幾個小時就打電話給母親,問問父親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母親像個情報員,父親吃了什么東西喝了幾次水上了幾趟廁所,一五一十全都告訴我。第二天中午,我再打電話回去,母親的聲音輕快了許多:“你爸倒了半杯酒,正喝,沒事了沒事了?!?/p>
母親連著說了兩個“沒事了”,我才相信父親真的沒事了。父親可能感冒了,也可能是頸椎病犯了,還有可能是別的小毛病,扛過來了就好。
父親不愛說話,是個典型的悶葫蘆,和他聊天一點都不好玩,你問一句他答一句,你問兩句他也只答一句。
“爸,你是哪一年參的軍?”
“一九六五年。”
“在哪兒當(dāng)兵?”
“廣西?!?/p>
“你是什么兵種?主要做什么?”我很好奇作為戰(zhàn)士的父親是什么樣子。
“工程兵,修馬路?!备赣H淡淡地說。
“修馬路?你當(dāng)兵那幾年全在修馬路嗎?”
父親“嗯”了一聲。
“你那些戰(zhàn)友還有聯(lián)系嗎?我好像從沒見過你的戰(zhàn)友?!?/p>
“沒聯(lián)系?!?/p>
…………
父親從部隊退役后,被分到一家國有煤礦,成了采煤工。長年下井的人,大多有頸椎病和風(fēng)濕病,父親也不例外。為了去濕氣,也為了補身體,父親下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喝掉那碗由母親調(diào)制的甜酒沖雞蛋。
甜酒就是母親自釀的糯米酒,雞蛋是母親散養(yǎng)的那群母雞下的。母親能夠喂雞,是因為礦里分給我家的房子位于一樓。住一樓有個好處,可以在屋后的空地種點小菜,也可以搭個小棚子之類的,喂點雞鴨或小兔子。母親參照鄰居的做法,弄了些紅磚和木頭,建了一個矮矮的雞欄,喂了十幾只雞。那些雞所生的蛋,母親會一個個撿起來,存在一只竹籃子里。每當(dāng)父親快下班時,母親就從竹籃子里摸一個雞蛋出來,在菜碗的邊沿磕一下,將蛋殼掰開一點縫隙,讓蛋白和蛋黃都流進(jìn)菜碗里,又用一根手指在蛋殼里面劃一圈,白色表皮連同剩余的蛋白都被母親摳在菜碗里。母親手拿筷子,將菜碗里的蛋白和蛋黃攪在一起,直到分不出哪是蛋白哪是蛋黃時,才拎起燒水壺,將剛剛燒開的自來水倒進(jìn)菜碗里,黃色的蛋液馬上變成了好看的蛋花,母親打開裝了甜酒的大罐子,舀了兩大勺甜酒放進(jìn)菜碗里,又拿起筷子攪了好一會,酒香混雜著略帶腥氣的蛋香,在屋子里四處彌漫。我站在母親身后,眼巴巴地望著母親磕雞蛋沖開水舀甜酒,又怕母親聽見我吞口水的聲音,這時便總會轉(zhuǎn)身走開。雞蛋只有那么多,除了用來給父親沖甜酒,還是我家餐桌上的重要葷菜來源。母親又是那么省吃儉用,我不想讓她為難。
父親喝了幾十年甜酒沖雞蛋,早就膩了。退休之后,父親再也聞不得甜酒沖雞蛋的氣味,母親也不勸他逼他了。
我們都知道,父親最喜歡喝的其實是燒酒,母親熬制的燒酒。
當(dāng)年住在老家周官橋的時候,母親常熬燒酒,我至今仍記得熬制燒酒的大致流程。母親將淘洗干凈的糯米倒進(jìn)端坐灶上的蒸鍋里,加幾大勺水,灶里塞著粗壯的干柴,火苗舔著鍋底,蒸鍋里飄出誘人的香味。我一直守在灶前,當(dāng)母親揭開蒸鍋上面的木鍋蓋時,我趕緊將早已端在手中的飯碗和飯勺遞給母親,母親一邊罵我“好呷婆”,一邊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糯米飯。剛出鍋的糯米飯又香又黏,不用任何下飯菜,我可以站在灶前一口氣吃完一碗。
母親將糯米飯從蒸鍋里端出來,倒在一個干凈的大竹盤里,放一會,再往里面灑一杯涼開水。我拿起飯勺想去拌糯米飯,母親要我別幫倒忙,我就收了手望著母親往糯米飯上撒酒曲。母親將酒曲和糯米飯拌勻后,裝進(jìn)那只褐色的大壇子里,蓋好蓋子,又在蓋子上面壓了一床厚棉被。我問母親糯米飯為什么比我們還怕冷,母親說這樣焐出來的糯米酒更香更甜。
糯米變成了糯米酒,糯米酒要變成燒酒還得熬。母親熬燒酒時,我喜歡湊在旁邊看。糯米是在灶屋的柴火灶上蒸熟的,熬燒酒的大土灶卻在屋后。這個土灶比灶屋里那個柴火灶大很多,蒸鍋也大很多,旁邊還連著一根小管子,小管子的另一頭塞在一個塑料酒壺里。母親將糯米酒倒進(jìn)大蒸鍋里,蓋上黃色的木鍋蓋,鍋蓋邊緣用濕布條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母親不停地往土灶肚子里塞干柴,火苗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大蒸鍋開始冒熱氣時,就有透明的酒水沿著那根小管子慢慢往下淌。酒壺里的酒越淌越多,我很想嘗幾口,母親卻不同意。母親偶爾會煮甜酒給我們喝,但從不允許我們喝燒酒。我懷疑母親不是擔(dān)心我們喝醉,而是因為這些燒酒都要留給父親拿去礦上喝。母親不知道,趁她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嘗過燒酒,那種辣得喉嚨要冒煙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
父親回家拿酒的時候,我比母親還開心。父親會給我們帶好吃的,有時是舍不得嚼碎的糖粒子,有時是嘎嘣脆的炒米糕。有一天,父親拎回一臺當(dāng)時還很稀罕的收錄機,惹得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跑到我家來看熱鬧。
我盼望父親回家,哪怕他從早到晚沒和我說幾句話。
我最盼望的,是跟著父親叉泥鰍。
吃過晚飯,暑熱漸漸散去,月亮出來了,星星也出來了。蛙聲和蟲鳴此起彼伏的時候,父親去找手電筒和木柄鐵叉,我連忙提起那只綠色小塑料桶,緊緊跟在父親身后。父親并不說話,他打著手電筒在前面大步走,我拎了塑料桶小跑著在后面追。稻田里,黑黢黢的禾苗站得直直的,當(dāng)父親的手電筒照過去,它們就變成了油亮油亮的深綠色。手電筒的光束不再游移的時候,我的心跳驟然加快。果然,父親高舉鐵叉,飛快地往稻田里用力一插,又飛快地拔出鐵叉,將叉尖伸到我的面前。我聽到“吱吱”的呻吟聲,只見亮閃閃的鐵叉中間卡著一條黑乎乎的泥鰍,它的身子左右扭動著,嘴里吐出白色的泡沫。不用父親開口,我趕緊把塑料桶放在鐵叉下方,將那條可憐的泥鰍從鐵叉上面擼進(jìn)桶子里。
父親的鐵叉撲空時,我會哎呀一聲,父親仍不說話,邊往前走邊用手電筒去照腳畔的稻田。運氣好的時候,只須轉(zhuǎn)完兩三丘稻田,我手里的塑料桶差不多就能裝滿?;丶衣飞希倚⌒囊硪淼靥嶂白?,很想大聲唱幾首歌,可父親一句話都不說,腰板挺得比禾苗還直,我也只好一句話都不說,認(rèn)真盯著腳下的路。有一回,快走到家門口了,我卻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里的塑料桶倒在我身旁,大大小小的泥鰍在我眼皮子底下?lián)u頭擺尾,我急忙爬起來捉泥鰍。父親還是不說話,蹲下來和我一起捉泥鰍。
叉回泥鰍的第二天,父親會親自下廚。父親又高又瘦,家里的灶又矮又肥。父親彎著腰站在灶前的樣子,像一張薄薄的弓。父親要煎泥鰍了,我主動坐在灶前燒火。鐵鍋燒紅了,父親往鍋里扔幾塊剛切好的肥肉,拿起鍋鏟翻幾下壓一壓,翻幾下又壓一壓,鍋底很快鋪了淺淺一層油,父親一只手握住木鍋蓋,斜擋在我面前的鐵鍋上方,再將瀝好水的泥鰍往鍋里一倒。刺啦刺啦的聲音響起來,等鍋里的熱油不再四處飛濺的時候,父親會將斜立著的鍋蓋放在一邊,不時給鍋里的泥鰍翻一下邊,當(dāng)那些黑乎乎滑溜溜的泥鰍煎得焦黃時,父親就用筷子將它們夾進(jìn)一只大菜碗里,再往鍋里倒一小撮蒜蓉和半碗青椒絲,來回翻炒幾下,從大菜碗里撥幾條煎泥鰍放進(jìn)鍋里,想了想,又撥幾條煎泥鰍放進(jìn)鍋里。我站在灶旁,聞著那股越來越濃的香味,嘴巴有些發(fā)黏。終于,父親從鍋里夾了一條胖泥鰍伸到我面前,我張開嘴巴接了,顧不上燙,胡亂嚼幾下就吞進(jìn)了肚子里。
父親將青椒炒泥鰍端到飯桌上,轉(zhuǎn)身又炒了一碗小白菜。一家人圍坐桌前,我狼吞虎咽地吃得飛快。父親挺著筆直的腰桿,端著他那只專門用來喝酒的陶瓷杯,抿一口燒酒,咬一截煎泥鰍,嘎吱嘎吱地嚼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父親又抿一口燒酒,咂巴咂巴嘴,咬一截煎泥鰍,嘎吱嘎吱地嚼著。父親慢慢地喝,慢慢地嚼,他咬完一條煎泥鰍,起碼要喝三四口燒酒。我有時替父親急,他吃一條煎泥鰍的工夫,我可以吃完半碗飯了。
因為父親很少回家,我們叉泥鰍的次數(shù)并不多。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們搬到父親工作的煤礦生活,所有的農(nóng)具,熬燒酒的工具,還有那柄鐵叉,全被母親送給了鄰居。礦里分配的房子小得可憐,母親即使想熬酒,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好在礦區(qū)附近有農(nóng)民做燒酒賣,母親和他們說好了,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送兩壺?zé)频轿壹?。這些燒酒也不是父親想喝就能喝的,上班時不能喝酒,下班后要喝母親調(diào)制的甜酒沖雞蛋。只有輪到休息日,父親才能拎起墻角的那壺?zé)?,擰開壺蓋,往他的陶瓷酒杯里倒上滿滿一大杯。
父親喜歡喝燒酒,可他的四個兒女都不會熬酒,甚至沒一個能喝酒的,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們都只能買瓶裝酒孝敬父親。父親并不挑剔,隨便我們買什么酒回去,他都照單全收。
有一天,朋友喊我去逛會展中心,說是全國糖酒會最后一天,茅臺五糧液之類的名酒都特別便宜,她打算買點好酒孝敬父親,問我去不去。
當(dāng)然去,我也想買點好酒給父親喝。
到了會展中心,我們被門口的保安攔住了,說是糖酒會已經(jīng)結(jié)束,展廳里面只許出不許進(jìn)。正懊惱,聽到不遠(yuǎn)處有人大聲吆喝:“茅臺,茅臺,最后一件,虧本大甩賣!”
我們連忙走過去,那個長著酒糟鼻的胖男人腳畔,果然放著一件茅臺酒,五十三度的飛天茅臺。一位戴著眼鏡的老頭和一個背著布袋的老太太正彎腰察看那件茅臺的外包裝。
朋友問酒糟鼻:“這酒怎么賣?”
“虧本大甩賣,一千八一件!最后一件,早賣早回家!”
“不會是假的吧?”我忍不住問。
“假一罰十,這是全國糖酒會呢,開玩笑!”酒糟鼻黑著臉說。這時,老太太的手機響了,可能有什么急事,她掛了電話就拉著老頭往馬路邊走,酒糟鼻并不挽留他們。
朋友要酒糟鼻打開紙箱看看,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握著裁紙刀劃開紙箱上面的密封條,拿出一瓶酒遞給我們:“看清楚哦,假一罰十?!?/p>
“像是真的,”朋友在我耳邊輕聲說,“要不我倆買了,你一半,我一半?”
我正猶豫,一對中年夫妻走了過來,男人問:“一千八一件?真的假的?”
酒糟鼻說:“這位大哥,要是識貨你就買,假一罰十!”
女人拉了男人一把:“我們才買了一件呢?!?/p>
男人說:“機會難得,多買多賺!”
“這酒我已經(jīng)買了!”朋友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抽出一沓錢來。
酒糟鼻苦著臉對男人說:“這位大哥,你看,得有個先來后到吧,要不您去別處瞧瞧,我這真是最后一件了,不賣給這位姑娘還真說不過去!”
朋友將錢塞給酒糟鼻,那對夫妻才怏怏地走開了。朋友長長地舒了口氣,不無得意地望了我一眼:“你不想要的話,我就一個人收了?!?/p>
“平分吧?!蔽覜_朋友笑了笑。
我把三瓶茅臺放在餐邊柜里,反正快過年了,到時再拿回娘家也不遲。第二天晚上,我接到朋友電話,她一開口就說對不起,我問怎么啦,她說假的都是假的。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說已經(jīng)找人鑒定過了,那些茅臺是假的,那個擺攤的酒糟鼻早就沒了蹤影,她只好打電話給消費者協(xié)會、給工商局、給派出所,都沒用。我的腦袋里面像有人咚咚地敲著鼓。朋友要我把酒還給她,她犯的錯,不能讓我吃虧。我說那怎么行,說好平分的。朋友也不堅持,最后安慰我說:雖然是假飛天,品質(zhì)也還過得去,她父親已經(jīng)喝掉半瓶,據(jù)說口感只比飛天茅臺差那么一點點。
我懷疑朋友的父親為了安慰女兒才說那番話,也有可能他平時很少喝真茅臺,壓根就不會辨別真假茅臺。
真正的飛天茅臺,父親也沒喝過幾回。這三瓶酒,我要怎么和他說?不告訴父親,他不一定知道這酒是假茅臺,可我心里過不去。告訴他,父親會怎么想?
那個周末,我硬著頭皮將三瓶“茅臺”都提回娘家。大妹夫比我先到,他看到那些酒,眼睛都直了:“還沒過年呢,大姐就買這么好的酒回來了?!贝竺梅蛳矚g喝酒,也有點酒量,平時就他能陪父親小酌幾杯。父親聽說自己一個月的退休金只夠買一瓶那樣的飛天茅臺,臉色一沉:“又亂花錢?!?/p>
大妹夫握著酒瓶笑得合不攏嘴:“不是亂花錢,是大姐的一片孝心。”
我吭吭地咳了好一陣,紅著臉說:“跟朋友一起逛糖酒會,茅臺五糧液全部打特價,她買了一件飛天茅臺,我分了三瓶,第二天才知道不是真的?!?/p>
“假的?”大妹夫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
父親板著臉說:“以后不要亂花錢。”
我要大妹夫開瓶“茅臺”嘗嘗。大妹夫開了酒,先給父親倒了一小杯,又給自己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小口,瞇縫著眼睛說:“是真正的糧食酒,入喉還可以。”
大妹夫這話像夸又像貶,我讓父親也嘗嘗,父親一口干了那杯酒,咂咂嘴,笑著說:“蠻好?!?/p>
我的心頭涌上一股暖意,父親是在安慰我呢,事實上,無論我們買什么酒回家,父親的評價都是兩個字:“蠻好?!?/p>
某回在飯局上聊到買假酒的遭遇,有個朋友建議我自己泡藥酒給父親喝,他有個方子,用中檔高度酒泡中藥材,他父親喝了十幾年,今年八十多歲了,還能站如松行如風(fēng)。
按照朋友的方子,我去中藥店買了一堆藥材,去大超市買了兩件五十二度的中檔白酒,又買了一只深藍(lán)色的圓肚陶瓷酒壇,先把藥材放進(jìn)去,再倒入白酒密封起來。半年之后,我將那壇沉甸甸的藥酒抱回了娘家。這一回,父親沒有批評我亂花錢,而是多炒了幾個菜,與大妹夫一起,各喝了一小杯藥酒。不是我舍不得讓他們喝,朋友說了,是藥三分毒,藥酒千萬不能多喝,尤其是老人家。我啰唆了好幾遍,父親笑著說“曉得呢”。我又問味道怎么樣,父親還是那兩個字:“蠻好”,但他的表情告訴我,這次是真的“蠻好”。
飛天茅臺和五糧液畢竟不便宜,尤其是飛天,行情就像它的名字,一路看漲越飛越高了。某年除夕,我邊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邊刷手機玩,忽然發(fā)現(xiàn)某個電商平臺有抽獎活動,整點抽五十三度的平價飛天茅臺,每人限購一瓶。我調(diào)好鬧鐘,提前兩分鐘打開手機進(jìn)入抽獎頁面,在抽獎開始的第一秒迅速按下確認(rèn)鍵,竟然中獎了。領(lǐng)取獎品還得付一千多塊,但是,與當(dāng)時的市場成交價相比,已經(jīng)便宜了一千多塊。這省下來的,就是純賺了。不僅賺了一千多塊,還不用懷疑到手的會不會是假酒。當(dāng)我將那瓶飛天提回娘家,可以底氣十足地告訴父親:放心喝吧,這次絕對是真茅臺。
電商平臺的這種抽獎活動,我只中了那一回。后來遇到某大型商場搞活動,憑積分搶購五十三度的平價飛天茅臺。那個商場是我最信任的實體店,絕不可能賣假貨的那種。為了攢積分給父親多搶幾瓶貨真價實的飛天茅臺,我開始了瘋狂大采購:大米,植物油,牛排,三文魚,拖鞋,面巾紙,洗衣凝珠……不管家里有沒有,先買一堆再說。
當(dāng)然,好不容易搶到的飛天茅臺,我也不是一次性全部提回娘家。在需要儀式感的好日子里,好酒才能物超所值。比如父親的生日,總得喝點平時很難喝到的高檔酒。父親喝著喝著,就會來這么一句“換成燒酒我能喝大半年”,或者是“換成燒酒我能喝兩三年”。父親所喝的那種散裝燒酒,以前只要兩三塊錢一斤,現(xiàn)在漲了價,也不過每斤七八塊錢,我總懷疑那些燒酒是用工業(yè)酒精勾兌的。父親笑著說:“酒是真的,頂多摻了點自來水?!?/p>
母親斜了我一眼:“你爸喝了四五十年了,蠻好的。你爸還說,你們買的什么茅臺五糧液,貴得要死,其實還沒燒酒好喝?!?/p>
我盯著父親的臉,我才不信他會說這樣的話。
父親卻朝我呵呵一笑,轉(zhuǎn)身走開了。
因為頸椎病引起的眩暈癥,父親住過好幾次院,醫(yī)生建議父親戒酒。父親哪里戒得了,直到有一回,醫(yī)生很嚴(yán)肅地警告父親必須戒酒,尤其是高度酒不能沾,因為父親的動脈粥樣硬化越來越嚴(yán)重,血管里已經(jīng)有了斑塊,喝酒會加重病情。如果血管里面的斑塊脫落,父親隨時會有生命危險。我很緊張,先是再三叮囑父親,要他千萬別再喝酒了,又再三囑咐母親千萬別讓父親喝酒了。
“你未必不曉得你爸?不準(zhǔn)他喝酒,等于要他的命了?!蹦赣H說。
確實,住院的那幾天,因為不能喝酒,父親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出院回到家,看到滿桌子的好菜,父親偷偷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燒酒。我想搶走父親的酒杯,他卻黑著臉將杯子往桌上一頓,大聲說:“酒都不能喝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我怔住了,父親從沒在我面前發(fā)過這樣的脾氣。
“酒都不能喝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第一次聽到父親說這種話,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要將我的五臟六腑揉成一團。我以為只要吃不愁穿不愁,只要兒女都聽話都孝順,父親母親就擁有了幸福的晚年生活。我從沒想過對于父親而言,酒的重要性已經(jīng)上升到活著有沒有意思的高度。
有什么辦法呢?既然父親非喝酒不可,那就讓他喝吧,燒酒的度數(shù)并不高,應(yīng)該不至于帶來生命危險。但我總不放心那些燒酒的品質(zhì),咨詢醫(yī)生之后,我決定勸父親改喝紅酒。
我買了十來件紅酒,在父親的臥室角落堆成垛。我要父親別喝燒酒了,燒酒的質(zhì)量沒保證,紅酒能軟化血管,每天喝一點,既能解酒癮,又能強身健體。父親嘴里應(yīng)著好,我又補了一句“你要說話算數(shù)哦”,父親呵呵一笑,沒吭聲。
母親瞟了父親一眼:“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爸,你一定要說話算數(shù)?!?/p>
父親好像沒聽到,轉(zhuǎn)身往洗手間走去。
聽到父親閂門的聲音,我不由得嘆了口氣。父親什么都好,就是在喝酒這件事情上面,永遠(yuǎn)做不到說話算數(shù)。
父親七十多歲時,因為半月板磨損嚴(yán)重,走路越發(fā)一瘸一拐了,打過好幾次玻璃酸鈉,效果并不明顯,醫(yī)生建議做人工關(guān)節(jié)置換術(shù),父親堅決不同意。我問父親是不是害怕手術(shù)失敗,父親搖搖頭。我問父親是不是舍不得花錢,他還是搖搖頭。我忽然悟到什么,便問父親是不是擔(dān)心做手術(shù)時要戒酒,父親沒有搖頭了,他的臉上,竟浮現(xiàn)兩塊酡紅。
唉,要我怎么說呢,我的父親。
【作者簡介】
趙燕飛,女,1972年生于湖南邵東,現(xiàn)居長沙。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兩部、中短篇小說集五部。多部作品入選《小說選刊》等刊及各類年度選本。曾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湘江文藝》雙年獎、三毛散文獎、冰心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