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不遠:小說就是另一棟房子
父親是突然離世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從失去他的苦痛中走出來,每一天,只能依靠意志力活著。從小到大(和父親一樣)我都是傾聽者,問題解決者,而不是問題本身。失去父親讓我自身第一次變成了問題,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寫。
我想通過寫來獲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以及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寫是回憶也是建構,是思考也是探索。所以當要給這部小說取名字時,我毫不猶豫聽取了何小竹老師讀完初稿后的意見——小說名字就叫《寫父親》。要留下這個“寫”字。
《寫父親》像是一場實驗,實驗一個人在文字里究竟可以做到多大程度的坦白。我把自身經歷材料化,拿手術刀對準自己,一刀又一刀劃拉下去。
一位朋友讀完《寫父親》后告訴我:“我很驚訝你寫的是非虛構小說。 ”在此之前我從未了解過“非虛構小說”這種文體。在我心里沒有虛構與非虛構之分。一個人一旦決定拿起筆塑造真實,他或者她就是在虛構,因為創(chuàng)造的不過是一些文字。然而虛構與真實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說,通過虛構能表現(xiàn)更高的真實。
《寫父親》的開頭有句話,“親愛的曼拉,我決定寫下全部,然后告訴別人這是小說。 ”在宣稱《寫父親》是小說的那一刻,我突然獲得了自由,抵達真實的自由。小說里還有一句話,“張文美,你熱愛文學嗎?熱愛是吧?好,請在文字里交出你的全部人生。”在我看來,無論哪種寫作,寫作者都必須誠實面對自己和世界。因為害怕——情不自禁地害怕——被拋入這種絕對的誠實,反而會宣稱“我寫的是虛構”。盡管我知道,文字會暴露一切。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的藝術》里講過,大概意思是:寫小說就是你把自己家那座真實的房子拆了,你會得到磚瓦、水泥、木頭等等所有東西,然后你把這些材料收集起來,重新去建造另外一棟房子。小說就是另一棟房子——由真實材料建構起來的虛構事件。
《寫父親》的最后一部分是在紐約完稿的。在哥倫比亞大學 Butler圖書館二樓靠窗的位子,一張吧臺椅,面對窗戶,窗邊的書桌很窄,剛好放得下 13英寸的筆記本。2024年末,窗外的紐約總在下雪。那些日子里,地理位置如此遙遠的故鄉(xiāng)在我的筆下漸漸清晰,我和父親也終于在文字里看見彼此。
我喜歡這個說法:作為小說作者的你只是陪小說里的人物走了一段路,到了某個時刻,你知道是時候跟他們說再見了,于是你在一個合適的地方結束了你的講述。小說結束了,小說里的生活還在繼續(xù),寫作者的生活也將繼續(xù)。寫完《寫父親》,我對時間和空間的理解有些不一樣了,我相信虛構會變成真實,我相信父親仍在另一個時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