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靜怡小姐從哪里來的? ——短篇小說《汪靜怡小姐的客廳》創(chuàng)作談
對大多數(shù)小說家而言,寫小說也許是一門“技藝”,遵循自己擁有或信任的規(guī)則。五六年前,我和幾位四十歲左右的小說家趙志明、馬拉、李清源,還有今年即將從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畢業(yè)的高翔一起,住在人民大學(xué)靜園一幢宿舍樓里。那時候我們常在書和酒的旁邊談?wù)撐膶W(xué)。說起小說,我大多是傾聽者,有時候竟然昏昏欲睡。趙志明是一位天生的故事講述者,2017年初,在我們即將入學(xué)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讀研究生的時候,閻連科、梁鴻等諸位老師邀請我們吃飯,圍著圓桌各自說起未來三年的理想和計劃,我便聽到志明說,他的心中已經(jīng)裝著五六十個短篇小說,只等著自己將它們牽引出來。我表示驚奇、羨慕和不敢相信。后來我和馬拉同住一間宿舍,親眼見到一位成熟小說家的日常作息:他常常每天早晨左右起床,去食堂吃完早餐,便回到自己和我相比幾乎沒有幾本書的書桌前(上面只有奈保爾作品和數(shù)本他自己及朋友的書),在一臺老舊電腦上開始當(dāng)天的寫作。夏天,他光著膀子,坐在桌前一直寫到十點左右。那時候,通常他已經(jīng)將一個小說續(xù)上一兩千字。時間、字?jǐn)?shù)和思緒都差不多了,他便停下來,和我聊聊天,有時候干脆再睡一覺。寫完當(dāng)天的小說,我便看到一個小說家開懷的一天,他無憂無慮,喝酒吹牛,和當(dāng)時還是小孩子的一兒一女視頻聊天,不喝酒也不上課的時候,他有許多時間躺在他的皺巴巴的床上,似乎毫無憂慮地呼呼大睡。有時候他突然說:“彬彬,幾點啦,我們是不是該去外面走走了——”
一個小說家是如何作為工作開始自己一天的寫作和生活,如何創(chuàng)作一個小說,各人有各人的經(jīng)驗。但總的來講,加上我自己大概還是“小說青少年”的經(jīng)驗,一個人在寫作一個小說,以及終于完成一個小說時,那種強烈的放松的愉悅勝過任何美食、詩歌,也許和愛相近。因此我也曾聽批評家布魯姆說過類似“如果一個人能夠續(xù)寫《卡拉馬佐夫兄弟》哪怕一寸,他又怎么會坐在桌前苦苦為一個小說寫評論”的話,可見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幸福。
在寫小說之前,我寫了大約十五年的詩歌。直到現(xiàn)在,我也首先認(rèn)為自己是一位擁有崇高理想和美好心靈的詩人,我希望成為詩人族譜上熠熠生輝的那一個,即便不會被很多人看到。2017年之前,我試著寫過小說,總因為詩人邏輯和構(gòu)思習(xí)慣或能力的欠缺,而無法完成一個哪怕五千字的小說。后來我終于開了竅,掌握了自己寫小說的一點“技藝”,或者說,我從自己心靈中將小說終于呼喚出來。我曾在一場大醉之后的第二天上午,完成一個一萬多字沒有分段的小說,名字叫做《醉酒》。至今,大多數(shù)時候我是憑借靈感、一句話的語感,或者一種瀑布般的想象,完成了我那二三十個短篇小說。《汪靜怡小姐的客廳》同樣源于類似這樣的東西:“汪靜怡小姐”——曾在“小姐”和“女士”之間徘徊——這樣一個名字,以及一團基于我這么多年在北京的租房生活,與人合租的日子,在人大那三年和四位小說家的同宿舍的經(jīng)驗。在2024年3月冬天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提筆開始寫這個小說。那時我的腦子里還有下著大雪的一天,一個人走在金臺路通往團結(jié)湖公園的想象:我看到一個標(biāo)致的都市麗人,穿著黑色大衣,空手走在下著大雪的朝陽公園一條筆直的路上,天很冷,這位被我稱為“汪靜怡小姐”的女士感到自己充裕卻孤單,她想著自己需要什么樣的人的關(guān)系,是不是能一個人獨自走下去也覺得好。回憶——想象那些在北京一個一個新舊三兩居室里與人合租的外地人的生活,他們在過一種什么樣的日子?有什么樣的精神空間?人和人是那樣不同,而人又難免活在他人周圍,在個人的內(nèi)心中包容和接受他人的撞擊。我也曾有過一個孤獨敏感的室友,從前是短暫的同事,后來有短暫的合租歲月。在一兩次不愉快的交流之后沒多久,他搬離了出租房,我去清理他的屋子——那是我的女兒在小學(xué)時代居住過五年的臥室,有我們一家人的回憶和情感——看到他留下的簡易衣柜上許多袋沒有吃完的方便面,地板上兩個月沉積的紅酒漬和其他雜物……他曾經(jīng)在那間九平方米的住所中接待過一位遠遠看去好像美麗的女孩,他也通過微信和我說過,他恐懼我的敲門聲,那會讓他的心臟不舒服……這就是一個孤僻者的外地生活。就像卡夫卡說過的那樣,一個人是孤獨而自在的,“和人相處卻是一件難事”。當(dāng)我重新將它敘述出來,它或許成為小說的一部分。
我已經(jīng)有了一顆小說家的心靈,這時常令我感到勝過詩人的愉悅,盡管這愉悅就像短篇小說一樣,并不那么長久,需要另一個小說,在下一個月重新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