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6期|蔡皋:萬物自得
草 蟲
我樓頂上種有紅薯。七月,其葉蓁蓁。五月,蚱蜢彈腿的時候,紅薯葉子還少,所見蚱蜢亦細小。及紅薯葉茂,蚱蜢會在翻動薯葉時閃出,那東西就不是什么小可憐,而是一個大大的驚嘆號,而紅薯葉已讓它們啃出許多圓洞了。
樓頂七月之好,不在蚱蜢而在蟋蟀。蟋蟀鳴叫,秋天就來了,天氣也涼了。走在東,聽得蟲鳴在西。往西,卻分明覺得蟲鳴在南。走南,而蟲鳴在北。都說戲蟲有趣,不知人被蟲戲也是有趣。秋天的意味在蟋蟀聲中漸濃漸厚。
一日入夜,忽聞室內有蟋蟀振翅聲,仔細聽來,竟然在主臥衛(wèi)生間,開燈尋覓,總也尋它不著,關燈又開始鳴叫。
《豳風·七月》言,七月在野:七月蟋蟀野地鳴;八月在宇:八月屋檐底下唱;九月在戶:九月跳進房門檻;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十月到我床下藏。不禁莞爾。
一連幾日聽到蟋蟀鳴叫,卻不知道它如何從樓頂躍入我戶,入我室內的。飛來的嗎?
腹不饑,口不渴嗎?要捉來放走嗎?由它去嗎?
城市高樓在夜色四合的秋夜,有一種魔幻的意味,那遠處夜色濃重的地方也有蟋蟀的鳴叫嗎?
花開自開,花落自落
世界有多少事物不為人知?
這一日,一月,一年,若干年里,又有多少花開花落不為人知的事物?
每朵花開,是每種事物的誕生,世間萬物每分每秒如花一樣綻放,又如花瓣一樣飄走。時間是世間萬物共享的時光。時光永是流動,事物總是興亡更替,它們忙著展開,忙著揮灑,卻沒有時間相互凝望、相互聆聽,這是多么可惜!
遙遠的,我們不可企及,但幸有遙望;近處的,我們不懂得珍惜。不珍惜的時候,那美好物事已開過;那迎面而來的擦肩而過;那朝夕相處的,你視而不見。
人的可憐在于感知能力越來越差,不知道處世精明之時,熾風已將精明之外的詩情和浪漫連同它們的色彩氣味一并吹散了。
鳥 語
“鳥(鳥)”字很像鳥的樣子,上頭的一橫“一”像鳥眼珠,下頭的四點“灬”像鳥爪子。
它很喜歡站在頂樓高高的屋頂凸角上,嘰里咕嚕地叫。我為什么要說它叫,而不說它是在做報告呢?它的聲音有那么多變化,根本不是那種叫喚,而像講述,語言豐富,和人一樣。
它的語言很豐富,它弄出那么多變化來,看得出心情很好。有時候,比如今晨,在老地方,它在叫,聲音在胸腔喉頭,發(fā)出“咕嚕咕?!钡恼{子,好像是犯嘀咕,自言自語的樣子。它這么干的時候,準有另一只鳥來會面。也有與我音相和的,聲音卻更年輕,清脆而不怕場合地從我肩頭擦過,翅膀發(fā)出“撲”的聲響。
我很高興,這說明它們不怕我。是啰,一個老婆婆有么子好怕呢?反正她搞砣不清。她搞清了也白搞,兩鳥世界的事與兩人世界的事搞清過沒有?
它們這么唱著它們的“咕?!闭{,我老太婆自顧自弄響水管的水澆那些花,此時鳥聲讓水聲。有鳥叫的早晨,所有的植物都有了動靜,喝飽水的牽牛花咧開嘴巴吹它的喇叭,如果有辦法把它的喇叭聲擴大,不知是什么樣子,像學堂里的“嗦哆咪哆,咪嗦嗦哆”嗎?那可是軍號弄出來的喲。
樓上有鳥約會,樓下有牛八哥。“牛八哥”,鄉(xiāng)里這樣稱呼八哥,因為八哥在鄉(xiāng)里總是站在牛背上幫牛捉虱子的,它們總是殷勤地站在牛背或是牛屁股上頭。鐵牛出世,耕牛消失,牛八哥的后代沒有什么可以捍衛(wèi),它們到處打工,覓它們的生活。
電工房的小林說,他們鄉(xiāng)里的鳥一直被當地人捕捉,斑鳩鳥的市價三十元。八哥鳥看不見了,人們在樹叢中豎起一張網。被網到的鳥會放肆叫,這一叫,其他的鳥也就來自投羅網。聽了很惱很無奈,管事的人要管很難,一頭要買,一頭要賣,沒有良心,良心如何管?
云 文
一朵朵的云飄過來,散了,散了哉!一朵朵的云排著隊來了,又飄走了吔!
肯定沒有誰招呼它,真有從地面蒸騰的地氣迎著它擁抱它的話,它們儲著的感動就會落下來,可惜沒有。城市沒有這寶貴的地氣,地氣全被水泥封住了,縱有可憐的小小的綠色聲嘶力竭地喊,但聲音細得它們自己都聽不到??上Я耍?,它聽不到。
天邊的云在傍晚的時候變幻無窮,有時候看上去云是天上的湖光山色和樓閣。然后,有一顆特亮特大的星星在同樣的地方出現,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希望滿天星斗中有我父母的星星在天上看著我們。
生 活
生活是什么呢?生活就是這石頭,這石頭中流的水啊。
生活的是什么呢?生活的就是這滿山的樹木,看得見的在上,看不見的在下。在上的被重視,而在下的只有樹自己看重。
水流著,樹活著,石頭活著,大山活著。水活在石頭里,樹活在山里,一切都有記憶,一切都活在歷史里。
一分一秒的時間,在時鐘里只是滴答的一個聲響,但在那“滴答”中想起了五十年前某個可愛的時間,這一秒鐘就有了長度。
五十年前,我坐在慶云山下一間極其簡陋的教室里,我的語文老師在講評學生的文章,他手里拿著我的作文本。我記得我作文本的紅批;記得許許多多堂課;記得老師怎樣進來,怎樣開講;記得誰誰小聲插嘴,自己在何時也插過嘴。
記得課文的開頭,當時背誦過的,現在仍然還背得,并且對課文中當初并不明白,只是喜歡而記下來的文句了然于心。
再背誦時,時間中的時間就有了酒藥子的味道。哎,我可愛的少年時光,離我那么遙遠,那種時光中的物事,所有的光影,都那樣真真切切。此物聽此物,彼事連彼事,一來俱來,一往俱往。
一分一秒的時間,風吹過,它就是一口風;雨來過,它就是那一滴雨??墒撬档接洃洠涞脚f穴,那它就不是一口風一滴雨了,它就變成歷史了,不可能那樣輕盈,那樣細小。哎,我的時光,可愛的分分秒秒們!
沛老倌走過來問一句什么什么,我對他揮揮手,不想他進入這種時間。他悻悻然去廚房,半刻拿來一個削好的蘋果,自己在啃一個梨。
“你吃蘋果,蘋果好些?!彼f“好些”,是講“意思好些”:梨子是不能切開分吃的。他這樣認真老派,我也就認真享受蘋果的平安恬適,這是此時此刻……
【蔡皋,湖南長沙人,藝術家。曾獲得第14屆布拉迪斯拉發(fā)國際插畫雙年展“金蘋果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特別貢獻獎,并入圍2024年國際安徒生獎短名單。著有散文集《一蔸雨水一蔸禾》,畫集《蔡皋》,繪本《寶兒》《桃花源的故事》《花木蘭》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