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5年第5期|張象:吸火的人
張象,1984年生于山西,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四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山西文學(xué)院第七屆簽約作家。小說散見于《都市》《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西湖》《青年作家》等刊物,著有《外省青年》等三部文學(xué)作品。曾參加第九次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寫作營。有小說入選高中語文試卷。
吸火的人
張 象
A
許多年前,銀杏樹剛掛青果的季節(jié),我見過一個吸火的人。
我坐著輪椅,母親在我身后推著我,車輪碾碎銀杏樹斜斜的影子。我看到了煙,那煙呈淡藍色或青白色,橫飄過來,旋而上升,很快,消散于無形。我一低頭,看見了他。他穿著什么衣服,我已經(jīng)忘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我造成的影響。我想穿過時光小巷,跟著記憶的雙腳,掰開被命運揉成一團的往事,看看里邊的幽暗輝煌。
那一年,鳴蟬銜夏,露水驚蟲,差一點我就升入了高中??上?,畢業(yè)在即,我打籃球時被撞骨折,緊急送醫(yī),做了三場手術(shù),依然無法站立。轉(zhuǎn)到康復(fù)科,那個禿頂醫(yī)生總是笑瞇瞇的,說還好還好,不嚴重。問他什么時候能好,他說理論上也快。那實際上呢?實際上有個體差異。父母在我面前也笑逐顏開,作輕松狀,但我總感覺那是強顏歡笑,背后似藏著什么隱秘,疑心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我的心情很壞,大喊大叫,見什么都摔。為此,母親不得不把給我的碗筷和勺子都換成不銹鋼的,父親托關(guān)系送禮,把我弄到單人病房。單人病房的窗外,有一棵一人高的銀杏樹,我就是在那棵樹下見到那個吸火的人的。但我當時并沒有看到火,我只看到了煙。淡藍或青白色的煙,從他胡茬環(huán)繞的嘴里溜出來,橫飄一陣,上升一陣,裊裊于天際,眨眼間消散,像人的一生,短暫而纏綿。
而在見到他之前,我先聽到的,是他的聲音?;蛘哒f,是他發(fā)出的聲音。
那時候我不能動,羨慕一切長腳而能動的物體,也羨慕風。風沒有腳,卻自由自在,想走路走路,想上樹上樹,翻山越嶺,跨越江湖,無拘無束無礙。而我有腳,卻只能躺著、坐著,在窄窄的病床上思考人生,有時仰起頭,透過小小的窗戶看方格子玻璃外的涼風,把樹梢、云朵以及過路人身上的嘆息吹來吹去,心里會異常的傷感。
有一天夜里,剛吃過晚飯,隔壁電風扇帶起的微風吹來一陣口琴聲,聲音悅耳純凈,像一群圓滾滾的野鴿子在飛。那是一首我父親在家時也喜歡哼哼幾句的老歌,旋律熟悉,歌詞慷慨激昂: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
風霜雪雨搏激流
歷盡苦難,癡心不改
少年壯志不言愁……
少年是少年,壯志卻無,站都站不了,談何雄心壯志?我不想再躺在床上研究天花板,心里煩悶,使勁地拍打著自己的頭。母親松開我的腳,飛撲到床頭,嘴巴張了張,什么話都沒說,緊緊抓著我的手,喉頭蠕動,雙眼通紅。父親打熱水回來,看看我,又看看母親,鬢角倔強地翹著,仿佛更白了,他嘆了口氣,放下暖瓶,又走了出去。
翌日午間,一個老人來到我的病房,他和風一起擠進門,風的頭上拴著一群紅草莓,草莓下是塑料盆,盆下是一雙黑瘦的手。草莓不錯,大而紅,尾巴上的葉子新鮮,比盆的顏色更綠。父親從門口的舊皮沙發(fā)上跳起來擺手,說,不用不用。老人咳嗽一聲,不好意思,哄我孫女的,打擾你們休息了。硬抓了一把草莓擱我床頭柜子上。柜子也是不銹鋼材質(zhì),已磨得發(fā)亮,七八個草莓坐在上面,幾乎要打滑。我戴著白色頸托,三十度角坐著,母親正在喂我她自己熬的骨頭湯,見狀端著碗站起來,說,您太多心了。老人笑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幾分,一雙渾濁的眼睛轉(zhuǎn)動著,看了看我。我喉頭一動,想要說些什么,但可能是湯太燙的緣故,終究沒有說出口。
下午三點,我吃水果,草莓和火龍果,一個太酸,一個又太紅。我看不見,母親將毛巾蘸水,把我的嘴唇擦了又擦。隨后,短發(fā)濃眉的王護士來了,她的年齡比我母親還大,嗓門洪亮地指揮我父親把尿袋清空并關(guān)閉,抱我上輪椅。又是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像塞著一窩蜜蜂,亂哄哄的,椅背往后放,三十度、四十五度,慢慢加,過了幾分鐘才緩過來。也只能坐到六十度,太直了胸口悶,不好喘氣。
推輪椅出門,太陽如碗大,母親事先給我戴了頂藍色的棒球帽,罩住我的光頭,陽光依然有些晃眼。天很悶熱,一只鳥都無,我伸手把帽檐往下拽了拽。母親推著我,穿過一個栽了許多樹的水泥地院子,拐了兩個彎,路過幾個穿白衣的女護士和陌生的病人家屬。
康復(fù)大廳人很多,拖著斷臂殘肢的男女老少和他們的家屬(也可能是護工),正在鍛煉或排著隊。無論鍛煉的還是排隊的,都在說話,有一兩個沉默的也在看手機,視頻聲音很大,氣氛極熱鬧,與墻上貼著的“請保持安靜”組成一對反義詞。我要先練站床,前面還有兩個人排隊,便到一張藍色PT床前休息等待。輪椅方剎,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哎,來了?我戴著頸托,扭頭不便。母親說,就是中午送草莓的。
半個多小時后,輪椅開動,角度變換,我看到了那個老人。他在人群中顯得更小、更黑,手里拎著一個印有小雞圖案的粉色保溫壺,坐在床沿,盯著一個小孩做康復(fù)。小孩是個女孩,豎趴在PT床上,一條烏黑的馬尾辮一晃一晃,側(cè)面看,戴著一副圓眼鏡,她在專心玩手機,看不清臉。視線沿辮子往下,再往下看,驀然就看見了她的腿,少了半條,寬大的褲腿挽在大腿上,膝蓋纏著白紗布,紗布外一圈褐色繩索,繩頭朝下,和PT床垂直,吊著一塊紅色的磚頭。膝蓋以下,空空蕩蕩。老人咳嗽了兩聲,像是對我們做介紹,又像是自言自語,說以后可以裝假肢,不會影響走路。我母親羨慕地說,那挺好,能走就行。
第一次,被犯人似的五花大綁在床上,因直立性低血壓,一站就暈。試了幾次,只能站三十度,再往上就眼花、喘氣難、想吐??祻?fù)師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沖我豎起大拇指,說,第一天來,沒暈過去就很棒了。他做了個翻白眼的動作,說這樣的病人見多了。
做完站床,又做了經(jīng)顱磁刺激,還有其他兩項治療,等回去時,大廳里的人已少了一大半,那爺孫倆早不知去向。母親推著我走出去,下坡時要倒著走,以防萬一。待下去以后再調(diào)轉(zhuǎn)車頭,我可以看見前面,太陽偏西,地上的樹、花和草,以及院里停的車,飛舞的蝴蝶和蜜蜂,路過的人,都像是披上了金色的紗衣。外面的空氣清新,起微風,隱約夾雜著不知名的花香。輪椅路過我那間病房,夕陽灑在玻璃上,玻璃外那棵銀杏樹結(jié)青果,累累青果下,我看見了他。
送草莓的老人,扶著銀杏樹站在我窗外,黑色的指縫間夾著白色的香煙,不時咬一咬過濾嘴,火光明滅,煙頭閃爍,就有淡藍或青白色的煙從他的唇齒間跑出來。母親揮了揮手趕煙,笑對他說,別吸了,咳嗽還吸煙!老人一回頭,笑出幾顆黑牙,說,我吸的不是煙,是火。人們都笑他,老糊涂了吧!他也不爭辯、不解釋,默默地蹲下去,繼續(xù)吸他的煙(或者說火)。夕陽下,我看見他的身影又小又孤獨。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說的“吸火”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吸火的人會吹口琴,晚飯后,睡覺前,七點多到九點多,不影響左鄰右舍。
這天晚飯后,父親又去忙了,他是個出租車司機,微胖、禿頂、眼袋大,白天、黑夜兩班倒,運氣好時一月能賺一萬元。母親給我清空尿袋,擦洗身體,按摩雙腿,她沒話找話,說隔壁吹的是一首山西民歌,她小時候聽過,歌名很有意思(但是我忘了),我手機上搜出來聽,是這樣的:
頭一回去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媽媽,打了我兩鍋蓋!
第二回去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爹他,打了我兩煙袋!
第三回去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家的大黃狗,把我咬出來!
第四回去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媽媽,說你嫁到了口外!
第五回去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爹他,說你進了棺材……
母親喊,呀,關(guān)掉關(guān)掉,這啥歌呀!以前沒注意,“棺材棺材”的,不吉利……我的母親以前上過班,在煤礦上搞污水化驗,后來因懷了我,怕污染,就辭職不干了。再后來,我一天天長大,父親說他賺錢養(yǎng)家,讓母親專心帶我。母親從接送我上下學(xué)到輔導(dǎo)作業(yè),每天來回要跑八次,總計超過兩萬步,所以她的身材一直沒有發(fā)福,相夫教子也很幸福。然而在初中畢業(yè)前夕,兒子卻遭遇到這么一大劫,她的長發(fā)好久沒有焗了,發(fā)根白色的部分越來越多,臉色亦憔悴,不知今夕何夕。
過了幾天,母親過生日。在醫(yī)院,本來沒心情慶祝,母親賣保險的閨蜜劉阿姨來看我,還帶來一個水果蛋糕,順便做成一筆買賣——成功說服母親給我買了兩份保險。父親有些不高興,他一直認為保險就是忽悠,就算給朋友面子,買一份就好,何必買兩份?氣鼓鼓地張羅他老婆吹蠟燭、許愿、切蛋糕,完了第一時間給隔壁送了兩塊。沒一會兒,墻那邊傳來一首《生日快樂》,口琴吹的,磕磕巴巴,不太熟練。母親豎著耳朵說,還挺有心。父親收拾殘局,余怒未消,硬生生地說,你猜是爺爺吹的,還是孫女吹的?
次日去康復(fù)大廳,母親說,昨天晚上有心了,《生日快樂》歌,感謝。老人笑呵呵地說,是小雨吹的,教她學(xué)口琴呢。母親眼里的光亮了一下,說,好啊,學(xué)點藝術(shù),陶冶情操,還可以鍛煉肺活量,好!遲疑片刻說,一個也是教,兩個也是教,要不連我兒子一起教了?老人想都沒想,爽快地說,能行。卻又面露難色,我們那頭是雙人間,咳咳,人多怕不方便……母親說,去我們那頭嘛,還有沙發(fā)。老人點頭說好,母親就打電話給父親。
從此以后,每天晚上,我就和那個叫小雨的女孩一起學(xué)口琴。小雨起初很害羞,低著頭不說話,兩天以后,慢慢熟了。那段時間,我們病房很熱鬧,電風扇呼呼地吹著,老人坐在舊沙發(fā)上,雙手托著一把口琴,口琴很老了,銀色的琴身上坑坑洼洼,漆掉了許多,露出黑色,像未凝固的水泥。琴身上的字跡也模糊,“光”字被磨掉一半,只余一個“國”字有幾分崢嶸。小雨說,國光牌的,爺爺吹了幾十年,還沒壞。
我靠在搖成四十五度角的床頭,撈起父親新買的口琴。小雨坐在輪椅上,和爺爺面對面,在我斜對面的位置。她的口琴和我的是同一個牌子,“天鵝”復(fù)音二十四孔,只顏色不同,父親買的時候銀色已賣光,只余金色。
小雨學(xué)過了,不過再學(xué)一遍也可以,能鞏固一下學(xué)習效果??谇倨鋵嵑芎唵危卸膫€孔,每個孔都有上下兩格,單吹上格,或者單吹下格,都是單音,上下兩格一起吹是復(fù)音,有音調(diào)標志,就是有C的這頭,要拿到左邊,左右手都是用拇指和食指,對,咳咳,這樣捏住琴緣,其余的三指盡量并攏……老人講得細,我很快知道了口琴的構(gòu)造、握法、練法,先中間后兩邊,從中音區(qū)練到高音區(qū),再從低音區(qū)練到高音區(qū),記住音階,練好吹吸,再練簡譜,等等。
第一首歌,學(xué)的是《東方紅》。而后又學(xué)了《映山紅》《彩云之南》《生日快樂》等。還有一首新疆民歌,就是那首“達坂城的石路硬又平,西瓜大又圓吶,那里住的姑娘辮子長哦,兩個眼睛真漂亮”,當他吹到“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時,表情十分生動,像阿凡提一樣擠鼻子弄眼的,看看小雨又看看我,搞得小雨標致的鵝蛋臉白里透紅,我也覺得怪怪的,不吹了,大人們都哈哈大笑。
最讓人感到傷感的是那首《駝鈴》,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這會是他教給我們的最后一首歌,歌詞就是在告別:
送戰(zhàn)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路漫漫,霧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樣分別兩樣情
戰(zhàn)友啊戰(zhàn)友
親愛的弟兄
當心夜半北風寒
一路多保重……
一個霧蒙蒙的清晨,護士導(dǎo)過尿后剛出門,父親接了個電話,把手機遞給我。我閉著眼睛想再瞇一會兒,耳中卻聽見小雨的抽泣聲。
母親從家中來,進門說,好大的霧。她手里提兩個保溫桶,放下后,擦眼鏡,又戴上,擰開一只桶舀丸子湯。父親把另一只打開,熱氣、香氣同時出來,第一層是蒸魚豉油水蒸蛋,第二層是蔥花烙餅,烙餅下面焐著蒸紅棗。父親看母親說,你去,給小雨送上一份,一會兒我去外面喝碗頭腦呀。母親瞪著眼睛不理解,父親簡單說了下,母親就拿了個空碗,夾起烙餅,語速極快地說,有這種事?那我趕緊去!
此后,我家仿佛多了一個小我一歲的女兒,父母主動承擔起照顧小雨的責任。對于小雨爺爺留下的那個牛皮紙信封,他們諱莫如深,很少提起,只說小雨爺爺去找天鹿神涎了。我說,天鹿神涎?那不是個傳說嗎?父親說,對,傳說郭子儀當年腿摔斷,就是鹿水的天鹿神涎治好的。我說,傳說不是假的嗎?母親接茬說,也不一定吧。
B
許多年后,又是銀杏樹剛掛青果的季節(jié),我再次來到這家醫(yī)院。
母親坐著輪椅,我推著她。這是一個陰天,銀杏樹長高了不少,卻沒有一點兒影子,樹下那個黑而小且瘦的老人,早已不在了。滾滾長江東逝水,所有的煙都在風中消散了,唯火光的倒影還在。
那年夏天,小雨爺爺不辭而別,我的父母為了照顧小雨,把我從單人病房轉(zhuǎn)到隔壁,和小雨一起,雙人間,開門見窗,窗戶正中貼著一個紅色的福字。窗戶兩側(cè)各一張床,小雨睡西床,我睡東床。剛搬過去那天,小雨沒戴眼鏡,眼睛紅腫,手里握著一把淡綠色的梳子,背靠墻梳頭。窗外沒有遮擋,清晨的霧散了,陽光悄悄地攀過磚墻,飛過玻璃窗,像一群金色的蝴蝶落在她身上,她的肩頭閃閃發(fā)亮,長發(fā)像披上一層金子,手、臉、背、腿,所有的美好和丑陋,全都在發(fā)光。我呆了一呆,看她梳完頭,甩了甩那條漂亮的馬尾,父親和母親出出進進,不斷地把臉盆、餐具、衛(wèi)生紙、X光片之類的東西搬過來。
我的身體還是不好。頸椎手術(shù)的線拆了,所謂線就是像訂書針一樣的縫合釘,好像我是一本書。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只是有的人需要訂書針。醫(yī)生說傷口長得不錯,很整齊,躺著時不必再戴頸托,腿腳比剛做手術(shù)時進步一點,仍不能抬離床面。還是尿不出來,導(dǎo)尿管長期留置容易感染,改成間歇導(dǎo)尿,每天護士來五次,有時是六次。六個護士全給我導(dǎo)過尿,有一個姓胡的,個子挺高,每次將導(dǎo)尿管插進去就跑了,等她去給別的病人插完回來再拔導(dǎo)尿管,拔完我的去拔別人的,仿佛我們都是她的莊稼,一茬一茬收。喝水定時定量,一日三餐、水果、牛奶,水分都算,每日攝入不得超過兩千毫升,如果單次尿量超過五百毫升,護士會批評,說有反流到腎的風險。
換病房后首次導(dǎo)尿,父親拉隔簾時,左邊露出一塊,右邊出現(xiàn)空白,最后中間一道縫沒有拉嚴。等母親陰著臉協(xié)助他拉好,再次提起尿壺時,悲劇發(fā)生了……我的心情灰暗到極點,護士卻很高興,好事,漏尿了,說明你神經(jīng)有所恢復(fù),以后就自己先尿,尿不出來再導(dǎo)。母親的臉色頓時陰轉(zhuǎn)晴,指揮父親去給我拿一條褲子換。
一日三餐,母親都先問她,小雨,你想吃什么?小雨總是脆生生地回答,阿姨,我都可以,我不挑食。然而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她每次都把香菜挑出來,偷偷扔掉。以后,母親做飯就不放香菜。父親也是,叫外賣都要細心備注。母親知道我無香菜不歡,就給我單獨備點,拿保鮮袋裝了放在病房,吃飯時我自己放。
不知是因為我尿得越來越多,導(dǎo)得越來越少,坐得越來越穩(wěn),站床越來越高(上八十度而不頭暈),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我的心情比住單人病房時好多了,不再亂摔東西,也很少大喊大叫了。
每天,我和小雨同時起床。她自己會穿衣服、脫衣服,自己可以吃飯、吃藥、刷牙、洗漱、睡覺,上廁所也能自己解決,甚至,她自己上下輪椅都很矯健。我父母照顧她,比照顧我省心多了??赡芪ㄒ宦闊c的,也只是她膝蓋斷面的傷口三個月沒有愈合,腿腫,脹痛,化膿,醫(yī)生每天清理創(chuàng)口,消毒并換藥,這時候需要搭把手。
一起去康復(fù)大廳,父親推著我,母親推著小雨,有人打招呼,問,都是你家的?母親笑笑。父親卻一臉正經(jīng),對,你看都像我吧?對方就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們“一家四口”。有一個老太太信以為真,說,我咋覺得,這兒子的嘴像你,女兒的眼睛像媽呢?我和小雨相視而笑,父親卻很淡定,說,都行,你說像誰就像誰!也有老病友問,父親就會說,臨時幫幫忙,她爺爺有點兒事。
練完如果還早,我們會一起去院子里曬太陽、賞花、看鳥。小雨教會了我自己開輪椅,兩只手分別抓住左右兩只輪子的外延,往前滾動。這時母親就去準備晚飯,父親遠遠地抽煙,時不時朝我和小雨看一眼。
這醫(yī)院原來是個療養(yǎng)院,院子很大,有很多樹,楊樹、柳樹、槐樹、梧桐樹、加拿大樹,還有山楂樹和棗樹?;ㄒ埠芏啵亲钸m合曬太陽的那一塊空地上,只有淡黃色、乳白色的小野花,不知道名字,被風吹得搖頭晃腦。樹上經(jīng)常有鳥逗留。最多的是喜鵲,花衣裳,尾巴長,嘰嘰喳喳說話忙。我們在那里看了很久的鳥,也說了很多的話。
有一些話,別人在的時候,小雨沒有說過。所謂別人,不僅指我父母、醫(yī)生、護士,還指一切身體健康沒有殘缺的人。我們自認是命運的棄兒、折翼的天使、世界的陰暗面。那些健全的人,活在陽光下的人,沒有辦法完全感受到我們的苦痛,包括身體的、內(nèi)心的。像歌里唱的:“一生不可自決?!碑敵鮼淼竭@世上,沒有人征求過我們的意見,現(xiàn)在生病受傷,命運如此不堪,也沒人和我們商量。人類與蟲豸、螻蟻,本質(zhì)上有什么區(qū)別?都很脆弱,隨便一場意外都可能要了命。真要了命倒也不怕,怕的是只要半條命,像我們這樣,活,活不好,死,死不掉,這才是最痛苦的。
不過,我們也有樂觀的時候。畢竟我們還年輕,時間會站在我們這頭。而且人類終究不是螻蟻,會發(fā)明、會創(chuàng)造,相信我們可以等到醫(yī)學(xué)突破的那一天。我們相約,等我們好了,要一起去下館子吃飯,而不是只能點外賣;要一起去騎自行車,而不是只能看別人騎;要一起去看演唱會,而不是只能看手機……
晚飯后,吹口琴,“東方紅太陽升”“嶺上開遍映山紅”“送戰(zhàn)友踏征程”“達坂城的石路硬又平”……每一首都會讓我們想起小雨的爺爺來。半個多月了,他還沒回來。小雨很少提起他。我們提起時,她也很少接話,只是茫然地看著遠方,仿佛在我們看不見的某個山頭,她能看見爺爺向她招手。
我比之前又進步了一點。醫(yī)生說我核心穩(wěn)了一點兒,直立性低血壓有緩解,又給我增加了一些康復(fù)項目:下肢機器人、踏車、扶著助行器練站,都是被動的。我腿上沒有力氣,試過幾次,鎖不住膝蓋,需要有兩個人把我的膝蓋頂住,我才能扶著助行器,慢慢地、勉強地站起來。也堅持不了多久,最多十分鐘,就想坐、靠,甚至躺。
小雨自理能力遠勝于我,但那半條腿永遠長不出來了。這種遺憾,本可以靠義肢彌補,不料她又趴在床上吊腿,戴著耳機,刷甜寵劇,我在PT床旁的器械上踏車時,她的主治醫(yī)生追到康復(fù)大廳,摘了眼鏡說,傷口愈合得不理想,需要二次手術(shù),還是要把膝蓋切掉……父親給母親遞了張紙巾,悄悄說,老高回話了,沒打問到。母親擦擦眼睛,壓低聲音道,你那同學(xué),經(jīng)常喝得親媽都不認識,要不你自己去一趟?
手機鈴響,小雨不認識這個號碼,但是電話一直打。父親接到手里看了看,說,你老家的,我接吧?小雨點點頭。父親接起來說了兩句,就往出走。過了十來分鐘,他又回來,表情很怪,說,有人找小雨,咱們回病房吧。
天更陰了,墨黑。斜風細雨吹人臉,酥癢。到了住院樓門口,一個扎著長辮子、雙目有神、身著藍色粗布短袖的小伙子迎上來,隨我們進了病房。他站在地板中間,像一棵樹,一口氣喝完一整瓶礦泉水,掏出一個藍皮證件,說自己來自鹿水,是天鹿山的青年道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