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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2025年第4期|傅菲:鄉(xiāng)野歸途(節(jié)選)
來源:《作家》2025年第4期 | 傅菲  2025年06月06日08:19

鹿鳴于野

夜晚濕漉漉,潮氣在瓦檐凝為露水,天泛起米漿色,散發(fā)荷爾蒙的氣息。我在雜貨間清理蠶沙。我養(yǎng)了一圓匾蠶,計43條,蠶躺在桑葉上,很是慵倦,白白胖胖。養(yǎng)蠶不為別的,是為玩。河埠頭有一棵五年齡的桑樹,肥葉簇擁,新綠紛披。去了低枝,桑樹長得壯。剪下的枝葉枯敗在地上,太浪費了。我就養(yǎng)了一圓匾蠶。一天剪一根低枝,葉采回來養(yǎng)蠶。蠶消化系統(tǒng)比較弱,消化不了那么多葉綠素,排出糞,糞如細沙,俗稱蠶沙。每天晚上,我用一把竹刷刷蠶沙,清理到花缽去,做藤本薔薇的肥料。村已沉寂,路燈在巷子里亮著,有些蒼白。后山傳來一陣陣“哼兒哼兒哼兒哼兒”的叫聲,像鴨子在叫,也像老狗在狂吠。

叫聲洪亮,持續(xù)、有力,時而山東時而山西,有破空之感,聽起來很瘆人。刷了蠶沙,我站在院子里,眺望山麓。山呈稻草垛的形狀,山巔尖錐,兩條山梁向東向西垂下來,低緩、渾厚,針葉樹稀稀,灌木與芒草覆蓋了山坡。山并不高,海拔約400余米,在星月之下,顯得很嵯峨。叫聲如石,滾落下來。

這是雄性赤麂在叫。雄性赤麂求偶時,在隱蔽的草塢或灌木林叫一陣,翻山坳越山梁,又停下來叫一陣。雌性赤麂求偶時則藏在草塢叫。赤麂四季繁殖,求偶不分季節(jié),母麂兩年生三胎。幼麂長到半年,離開母麂,尋找荒僻的草塢,建立自己的領地,雄性麂約12個月性成熟,雌性麂約8個月性成熟。山野處處,赤麂之聲四季都有。

3月12日夜,后山響起了赤麂在甲辰年的第一起叫聲。除了雨夜之外,此后夜夜都有赤麂在叫。也許,這是剛性成熟的雄性赤麂在后山建立了領地。黑咕隆咚的夤夜,赤麂的叫聲令人驚駭。夜太黑,叫聲就顯得夸張,如鄉(xiāng)人口中描述的野鬼一樣,在荒郊野嶺游蕩,發(fā)出恐怖的呼號,忽而東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當然,我是不會驚駭?shù)摹N夷瑪?shù)它的叫聲,哼兒哼兒,連續(xù)叫了八聲,稍緩半分鐘,又繼續(xù)叫。叫聲有節(jié)奏,這與赤麂呼吸的頻率有關。有一個晚上,我什么事也不做,坐在雜貨間,燒水煮茶,一邊看蠶吃桑葉或睡覺,一邊聽赤麂在叫。

夜有些寒,炭火燒了一爐又一爐,茶煮了一壺又一壺。窗戶四開,風無聲而起。坐到凌晨3:17,赤麂不再叫了。赤麂夜夜叫得很晚,但具體叫到幾點歇聲,我不知道。平時我入睡了,它仍在叫。

我是晚睡的人,吃了晚飯,去田野閑逛一會兒,天黑了,去鄰居家坐坐,回來喂蠶,翻一會兒書,磨磨蹭蹭,夜就深了。我做很多無聊的事,打發(fā)時間。所謂日常生活,其實就是按照某種既定的節(jié)奏,打發(fā)屬于自己的時間。聽赤麂叫,也似乎成了我的晚課。

鄰居彬彬很煩赤麂叫,說,赤麂是惡鬼投胎,什么時候投了胎就不叫了。它已經(jīng)叫了一個多月了,還沒找到投胎的地方。

赤麂求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赤麂生活在自己的領地,雌性赤麂很少會挪窩,聽到了雄性赤麂叫聲,雌性會作出回應:哼兒哼兒哼兒。雄性赤麂聽到了回應,就翻山去雌性草塢,和雌性赤麂同臥一室,過一夜或兩夜,又回到自己的領地。若是叫了三兩個月,還沒有雌性赤麂回應,雄性赤麂就離開自己草塢,沿著山梁或峽谷在夜晚游蕩,邊走邊叫,像個游走四方的說唱藝人。一個晚上,赤麂游蕩三十公里,天快亮了,又原路返回,第二個晚上,順著別的山梁或峽谷游蕩。

它就這樣漫山遍野地苦尋。它的叫聲是孤獨的,飄散的。它有執(zhí)念。執(zhí)念源自基因。任何一個物種,因基因而偉大、獨特,也因此局限、受困?;蚴俏锓N的牢籠。于物種而言,一切的自由都是相對的。魚在水里自由,鳥在天空自由,獸在陸地自由。人在文明中自由。

彬彬問我:后山在冬天沒有赤麂叫,入了春,百草生發(fā),赤麂就來后山了,夜夜叫。年年如此。這是為什么?

我被他問傻了。他長居在村,他的疑問不是一時而起。他問了好多老人,也找不到答案。在我家喝茶時,他這樣問我。我想想也是,赤麂從不在冬天的后山叫。在饒北河上游,灰八哥在收油菜季節(jié)產(chǎn)卵、孵卵,山斑鳩在收豌豆季節(jié)產(chǎn)卵、孵卵,草鸮在收第一季辣椒時產(chǎn)卵、孵卵;鯽魚在馬塘草初發(fā)新葉時產(chǎn)卵,鱖魚在桃花凋謝時產(chǎn)卵,鯉魚在谷種下田時繁殖。魚鳥有屬于自己(相對穩(wěn)定)的繁殖季。作為一個物種,赤麂沒有相對穩(wěn)定的繁殖季。那冬季的后山怎么就沒赤麂叫呢?

赤麂叫,有兩種情況,要么是求偶,要么是遇到危險以叫聲恐嚇“敵人”。事實上,赤麂是一種非常安靜、謹小慎微(性怯)的動物,通常情況下,很少發(fā)出叫聲。有一天傍晚,我散步去石棺材(地名),走到山瀑之下,看見一只雌性赤麂(無鹿角)在山瀑之側的灌木林吃草葉。赤麂通身赤褐色,臉部有一塊深長的“V”形黑毛斑,后腹由淺棕色褪至白色,四肢赤棕,看起來像一塊鹿狀赭褐色巖石。它豎著扁圓的雙耳,啃食鮮嫩的樹葉。坐在石亭內(nèi),我不敢發(fā)出絲毫的響動聲,看著它啃食。它撩一口嫩葉,邊咀嚼,邊張望四周。吃了半個小時,一只雀鷹在樹林上空啼叫,嘀噓噓嘀噓噓,赤麂被嚇跑了。它以縱躍的方式,向山上樹林跑去,一轉眼就沒了蹤影。它始終沒有發(fā)出叫聲。

在春夏季,低海拔山地草木豐茂,幼葉青青,尤其在臨近溪流的山地或丘陵,草葉如被,厚厚地遮蓋了大地。清晨或傍晚,赤麂晃悠悠地出來吃嫩葉了。嫩葉掛著露水,鮮美、多汁。它委身于草灌叢,吃蔓草蟲豆苗,吃雁婆麻,吃野豌豆芽,吃“扁擔桿”,吃藿香薊,吃刺籬木。它吃葉,吃莖,也吃果實。山瀑之側有一小片刺籬木的林子,它在吃刺籬木的葉和花。

入深秋之后,霜露重,低海拔地帶的草本漸漸枯死,彌眼一片哀黃。赤麂覓食變得困難,食物開始短缺,甚至匱乏,它就去中高海拔的山上灌叢找食物,吃八月炸(三葉木通果實)、藤梨(獼猴桃)、高粱泡、酸藤果(瘤皮酸藤子果實)、油茶籽,吃黃茅、白茅等禾本科草本的莖。動物以食物為導向,作為選擇自己“起居之地”的指南。赤麂不會在低海拔地帶,過著苦熬般的寒冬生活。所以后山在冬季沒有赤麂活動,更無叫聲。

我三舅今年八十歲了。年輕時,他是方圓十里有名的獵手。他腳力好,一夜可以走八十華里山路,吃了晚飯出發(fā),上五桂山,翻魯源,下革畈,走銀嶺到桐西坑。他背一桿獵槍(三眼銃),走遍大茅山南麓、靈山北麓。年少時,我去三舅家拜年,三舅媽就炒赤麂肉給我們吃。蘿卜絲炒麂子肉絲,是三舅媽的拿手好菜。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鄉(xiāng)人,沒有保護野生動物的觀念,打野豬、赤麂和野雞,是慣常的事。甚至打黃鼠狼、山鼠吃。吃了麂子肉,三舅還讓我?guī)山秣渥尤饣貋怼0耸畾q的三舅,腰桿筆挺,走路健步。他贊同我對赤麂春季下山的看法。他說:百獸之中,麂子最孤僻,遠離同類,盡可能地遠離人類。在麂子眼里,同類和人類是最不可信任的。三舅捉過活麂子,關在欄圈里想養(yǎng)起來。麂子不吃不喝,整日跳墻,精疲力盡了,才躺下來。醒來,它又跳墻,甚至還用頭撞墻。這時,三舅才知道麂子的性子異常剛猛。他打開欄圈,放了麂子回山林。

三舅說,秋冬捕麂上高山,春夏捕麂去山岡。三舅已有四十多年沒有打獵了,但捕野獸的口訣還牢牢記著。

谷育種了,赤麂還在后山叫,夜夜如更夫敲鑼。求偶,怎么那樣難呢?其實,赤麂在饒北河上游分布非常廣,數(shù)量之多,令人驚訝。我親戚在華壇山鎮(zhèn)黃土嶺電站上班。所謂上班,就是看護水渠和電站設施。他每天早上徒步去水渠巡查。水渠依山而繞,蜿蜿蜒蜒如巨蟒,渠寬約1米、高約1.5米,全程長約10華里。春夏水漲滿了渠,秋冬水不足半米深。每年的4—6月,每月有3—5頭赤麂溺水而死。赤麂早起,第一要事便是飲水。赤麂飲水,被水沖擊,落身下水。急流浮著赤麂,四肢用不了氣力,躍不上水面,就這樣溺水了。死神窺視著肉身,無處不在。赤麂脹著滿腹的水,被村人抬到荒田埋了。

雄性赤麂比雌性赤麂更體肥體長,雌性赤麂有了回應,雄性赤麂便前去“相會”。它們用吻部摩擦吻部,后臀摩擦后臀,尋找并沾染帶有荷爾蒙的氣息。它們?nèi)鰵g,臉部輕輕撞擊臉部。突然,雌性赤麂跑走了。雄性赤麂并非雌性赤麂的“舊愛”,也不是理想的“新歡”,它們還沒“愛”就“兩散”了。在繁殖時,動物非常注重“感覺”,這種“感覺”源自古老不變的基因記憶,世代相傳。

一日,我心血來潮,去后山找赤麂。后山有三個山塢、兩道山梁、兩個矮山岡。三十年前,山塢有很多菜地、野墳,大多數(shù)鄉(xiāng)人外出浙江務工之后,山塢便荒廢了,長滿了芒草、藤蘿、矮灌,也長了許多泡桐、香椿和野生果樹(枇杷、楊梅、橘樹)。西邊山岡被油茶樹覆蓋,東邊山岡是油油的喬木林。我捏了一根竹棍,去山塢了。平日無人去山塢,也就沒有了路。我尋找草倒伏的地方,那里很可能有赤麂出沒的路。赤麂離巢回巢,走固定的主路,并在路上磨蹭蹄。深深淺淺的蹄印就是印記。

走了大半天,走了兩個山塢,一無所獲。日西斜,從西邊山梁下來,緩坡處的油茶林,有一座野墳,塌了墳頭,四周長滿了紫花地丁,墳前有數(shù)十粒圓球形糞便,深黑色,有干有濕。我撿了干糞球,捏碎,捏出一些植物纖維。這是赤麂的糞便。赤麂是哺乳動物中少有的潔癖狂,在領地,選擇偏僻、低草的地方做“廁所”,要排糞了,就回“廁所”。山岡平緩,小路較多(鄉(xiāng)人摘油茶籽留下的荒路)。我察看小路,發(fā)現(xiàn)了橢圓形蹄印,有大有小。我還發(fā)現(xiàn)路邊有部分小油茶樹脫了皮粉,變得光溜溜。這是赤麂在油茶樹磨鹿角。赤麂的巢穴應該離這座野墳不遠。它的巢穴在油茶林。赤麂的領地范圍一般在兩平方公里以內(nèi),巢穴“安置”在油茶林,確實是明智之舉,易逃跑,易藏身,易覓食。山腳下有一條小澗,飲水非常方便。

麂屬于鹿科麂屬動物,又稱麂鹿。雌性赤麂不長鹿角,雄性赤麂長鹿角,因此又稱角鹿,又因叫聲如老狗吠,遂稱吠鹿。赤麂出沒于山林,鄉(xiāng)人稱之山麂。春夏,赤麂夜夜吠于荒嶺野谷。7月13日,后山便沒了赤麂的叫聲。之后,便一直沒麂聲傳來。雄性赤麂是多次求偶的動物,求偶完成,便離開雌性赤麂,回到領地,再次求偶。山野有了麂聲,我們便感受了蓬勃的生命活力。有了麂聲隆隆,山野不再是寂寞的、孤獨的山野。《詩經(jīng)》在《小雅·鹿鳴》有美好的吟詠:“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鹿鳴起興,瑟笙簧琴。生活需要簡單,很多時候可以獨樂。我衷愛獨樂。種菜燒飯是獨樂,制醬釀酒是獨樂。抱著火熜打瞌睡是獨樂。溪聲盈耳是獨樂,迎月送日是獨樂。

獨樂之中,我油然生起一份淡然的心境。我會問自己,在短暫的一生,所熱愛的是什么,所厭煩的又是什么。不要辜負自己。

對于自然,我們需要領受。對于生活,也是如此。我們需要自然的認領,也需要認領自己。

      ……

六月收瓜

……

3月末了,還沒西瓜苗,我有些急了。我挖的一壟地又長出了青草。雨水確實太多,雨已經(jīng)下了22天,天陰沉沉,雨絲縹縹緲緲。空心菜、菠菜、白菜等都被雨打爛了,拔白菜,手捏過去,白菜化作一灘水,黃黃濁濁臭臭。菜地里,蚜蟲、蛞蝓、夜蛾、黃曲條跳甲特別多,蚜蟲一團團吸附在葉背上,蛀噬葉肉。小堂叔有些后悔,說,打秧苗,忘記搭個塑料篷,看樣子,塑料篷還是省不了。

雨水越盛,青草長得越瘋狂。垂序商陸、酸模、牛筋草、葉下珠、勞豆、大薊、野苦荬等,一個星期就鋪滿了地面。它們是最先占領荒土的植物。它們是春天荒土的“先民”。再次拔了草,找出甜瓜種子,與細沙、草木灰混合,撒在地頭,四角扦下矮竹樁,扎了薄膜,打秧苗。

我爸有各種瓜果菜蔬的種子,都由他自己采留。有豇豆、白玉豆、豌豆、扁豆、黃豆,有紅莧、辣椒、茄子、番茄、白菜、白蘿卜,有米冬瓜、冬瓜、南瓜、黃瓜、苦瓜、絲瓜,等等。每一種種子,他都裝在白色塑料袋里,用皮筋扎緊。我厭惡塑料皮,就改用玻璃瓶裝,貼好標簽,放在香火桌的暗柜里。

田瓜又叫香瓜、甜瓜,因肉瓤如白玉,又稱白玉瓜,新鮮種子玉白色,裹著黃黃的瓤液。剖了瓜,掏出瓜籽,吃瓜肉。瓜籽裹在棕衣或紗布上,釘在墻壁,通風陰干。瓤液黏稠,陰了三個月,徹底干燥,瓜籽微黃微褐,籽長且兩頭扁圓。瓜果菜蔬下種子,須與細沙混合,免得被風吹走,還得蓋一層碎泥。鳥吃種子,兔子吃瓜豆種子,不遮薄膜,就遮一層茅草或蕨稈。瓜籽下地四天,地面聳出一根青細芽,芽頭卷著,羞赧似的微笑。

小堂叔見了芽頭,說:這個秧苗打得好,這是田瓜秧。田瓜香。

我說:我也就種二十來株,你想吃香瓜,就拔一些去種。

天放晴了,氣溫如瓜蔓往上躥。芽頭綻開,是兩片苞葉,毛茸茸,翠青翠青。我挖出小秧苗,移栽在地壟。用做了標記的竹竿丈量,間距0.6米,行距0.8米,掏泥洞栽瓜秧。一塊地,除了四個邊(栽南瓜、黃瓜、苦瓜、白玉豆),栽了38株瓜苗。我爸在地邊看著我栽,說:你傻不傻,這么多田瓜,哪吃得完,喂豬還差不多,也不知道省點地栽辣椒。

說是地,其實是一塊田。這是一塊沙田,在饒北河邊。仲春的河水初漲,楓楊墨綠。田尚未翻耕,田草被水淹著,青油的草頭浮出水面。白鷺立于田間,或嫻靜或喧叫,嘎嘎嘎。春分后,白鷺就來了,駕著南風的馬車,翻過靈山之巔,溯流而上,貼著河面翩翩低飛。馬車簡樸,車篷插滿了毛茛花,輪轂滾動,發(fā)出桑啷桑啷的沖擊聲。魚搏擊水,水沖擊河石,翅膀扇動青山。我割了芒草,鋪在瓜地,既是遮草,也是墊瓜。瓜沒有草墊子,貼著地面,瓜很容易積水,瓜未熟而瓤已爛。

多了一半瓜秧,我分送給了樹強、小堂叔、炎叔、老松、老十一。我說,在田頭地角栽個三五株,一家人有吃不完的瓜。

搭架的瓜易種,鋪地的瓜難栽。絲瓜南瓜的藤蔓攀了瓜架,培一次農(nóng)家肥,剪一次藤蔓,便不用打理了。藤蔓兀自繞,花兀自開,瓜兀自掛。藤剪了,通風順暢,花次第盛開,旺旺的。蜜蜂圍著瓜架,日日不歇地采蜜。田瓜西瓜的藤蔓匍匐,藤須扎地,瓜長時節(jié),下幾場大雨,瓜積水,悉數(shù)腐爛,瓜臭如鴿糞,唯有喂豬喂鴨。

藤蔓爬上了芒草,瘋狂蔓延,藍色火苗般抽條,丫口綻出了花苞?;òS,欲開欲收,花片微微外垂,如黃蝶。十數(shù)只黃蝶撲在瓜地,數(shù)十只黃蝶撲在瓜地,上百只黃蝶撲在瓜地。一群群黃蝶在南風中起舞,撲騰著黏濕濕的花香,撲著撲著,落了下來,翅膀萎縮,結出瓜蒂。我給田瓜施肥。肥是干羊糞,從曹家買來,曬干搗碎,與草木灰混合,一手抓一撮,撮在瓜根部,蓋上土捂。簸箕挑了兩擔子,撮了一個傍晚,肥下完,用水澆一遍。夕陽下山,河中央漾起一條霞色的水帶。赤腳踩在泥地,很是舒服,涼涼的軟軟的,又帶著幾分溫熱和粗糲。大地在太陽底下轉身,有了色彩、喧鬧,和恒定的寂靜。大地之氣透過腳心,涌入我身。腳踏在泥土之上,我不會有懸空之感。走在水泥或瀝青街道上,我有奔忙勞碌之感,人世浮塵。住在酒店或坐在咖啡廳,我有浮云懸停之感。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泥土長出我雙腳的根系。

過了端午,雨水日少,甚至半個月也不下一場雨。田野有了燒荒之燥熱。田已翻耕,禾苗青青田水淺淺。河水平緩、洶涌。梅雨已止歇,蟪蛄在柳樹上叫,哧——哧,哧呀——哧呀。蟪蛄粗短如蠶豆,叫聲邈遠,破空而來,穿空而去。在村里,每天早晨,我都要去瓜地看看。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無非是瓜在胖大,藤蔓又掛出了更多的黃花。在地頭站站,在洼溝走走。然后沿著河邊楓楊林往上游走千米。這一截河段,有小??、黑水雞在棲息。小??在劃水,黑水雞在沙岸覓食。假如一天不去看,心里就會空落。每次走,我就有很深的感觸。田瓜在不可抑制地胖大,河水在湍流,水鳥在吃食。生命真是美好,活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田瓜是看不厭的,河水是看不厭的。我參與了田瓜的生長。田瓜介入了我的生活。人與物,并非獨立而存在,是交叉的,是互訪的,彼此滲透。

一日,我去瓜田,看見有熟瓜被啃了,根土也被拱翻。我培了根土,撿了瓜渣。瓜渣是吃掉下來的碎片。

我捧了瓜渣給小堂叔,說:兩個瓜被啃了,是不是被豬獾偷吃了呢?瓜地有動物腳印,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一個腳印留下一個淺窩,有五個趾印,五個爪印,爪印四長一短。

小堂叔說:當然是被土沙豬吃了。土沙豬吃蚯蚓、蛤蟆、田鼠,也吃花生、西瓜、南瓜。田瓜這么甜,土沙豬當然貪吃了。

土沙豬是村人對豬獾的稱呼。在往年,小堂叔的西瓜也被土沙豬吃。人吃是吃,土沙豬吃也是吃,管它呢。小堂叔說。在河邊瓜田,他搭了兩米來高的瓜棚,晚上,他睡瓜棚。土沙豬來吃瓜,有時是戌亥時辰來,有時是寅卯時辰來,悄無聲息。第一次聽到豬獾吃瓜,小堂叔還以為是野豬來了。他的女人蜷縮在他懷里,小堂叔拿出柴刀,下了茅棚,四處察看,不見野豬影子,見一頭大的土沙豬帶著三只小土沙豬在瓜田吃食,油油的皮毛在月光下發(fā)亮。他大聲吼了一聲,大土沙豬抬頭望望,搖著短尾巴逃了。

我見過豬獾。丁海是個偷獵的人,捉蛇捉野豬捉山雞,也捉豬獾。土沙豬被鐵夾子夾住了腳,關在籠子里有兩天了。這只豬獾有17.8斤。是丁海偷獵到手、體重最大的豬獾。它蜷縮著,齜牙咧嘴地呻吟,發(fā)出一種嗷轟轟的嚎叫聲。它的右前肢斷了下半截,被一群綠頭蒼蠅叮著。它散發(fā)草酸似的體味,略帶腥臭。它吼叫時,眼睛微微閉著,又突然睜開。我知道,很多哺乳動物在瀕死之時,會出現(xiàn)這樣的體征——氣力即將衰竭,潦潦草草地結束肉身存在。它頭大頸短,耳小鼻小眼小,皮毛油光溜滑,四肢粗短如油茶木棍,腿毛墨黑,兩頰有一塊白色斑,喉部有一大塊不規(guī)則四邊形白斑毛。丁海拉起衣袖,露出一塊抓痕,說:土沙豬兇猛,把我手臂抓了四條深深的爪傷。我對丁海說,你真是個仵作,白白害了一條命,抓傷了也是活該。

事實上,端午過了十來天,有些田瓜已經(jīng)白了皮,白中析出青黃色,瓜皮的青色縱溝紋淡去、模糊。我抱起一個瓜,拍了拍,嘣嘣嘣。這是一個熟瓜。我摘了三個,抱回家。

我洗了瓜,給瓜切小片,放在盤上。我爸拿起一個田瓜,不削皮,托在手上直接啃。他已經(jīng)掉光了牙齒,一個牙齒也沒有。他鼓起腮幫,憋著嘴巴慢慢嚼,一只手托在嘴邊,接掉落的瓜渣。我問我爸:這個怎么樣?

甜。吃起來順口,脆脆的。我爸說。

瓜瓤白白,厚實,瓤液金黃色,瓜籽細白。吃一口,甜汁沾滿了嘴唇,黏黏的。我對我爸說,瓜地有好多瓜,一天可以摘十多個熟瓜。我給姑姑送幾個去。

我不守瓜。沒人養(yǎng)牛,也無人在田里養(yǎng)鴨,豬獾守不住。豬獾三天兩頭來吃瓜,泥地掘翻。在太陽上山之前,我就去瓜地,給瓜根培土,不然的話,太陽曬了,瓜葉打蔫了,很難活。培了土澆了水,摘一籃子瓜回家。鴨子快活,天天有瓜皮吃。

一日凌晨,我被珠頸斑鳩的叫聲驚醒。天水汪汪,泛起田野的青翠色。古城山遠黛,朝霞還沒浮出來。我去瓜地,看見一只豬獾在以爪掘腥土,掘蚯蚓吃。它四肢粗實,尾巴短壯,腆著肥肚邊找食邊掘。它皺起鼻子,嗅來嗅去,收集各種食物氣味。它的嘴巴粗粗圓圓短短,如嗩吶碗,兩個大鼻孔如木蜂開鑿的暗道。它的嗅覺非常敏銳,從土腥氣分辨出食物。它啃食瓜時,發(fā)出“唝嗦唝嗦”的嚼食聲。豬獾是鼬科豬獾屬動物,視力比較弱,依憑靈敏的嗅覺出沒于晨昏。

瓜熟之時,正是豬獾繁殖季。豬獾求偶是“女追男”,這個現(xiàn)象在哺乳動物中很罕見。刺槐花開,豬獾從長達五個月的冬眠中醒來。雌性豬獾開始尋找理想的穴居之地,在山岡斜坡,在巖石縫的石洞,在大樹底下的樹洞,在田塝,在老墓穴的窟窿,它都一一去探尋。它掘土,掘出圓凹狀,鋪上干草,有了松軟干燥的巢室。找一個理想的“伴侶”是多么難啊,不被“始亂終棄”,還要“舉案齊眉”,夜夜“耳鬢廝磨”。豬獾有強烈的領地意識,以尿液標記自己的領地。雌性豬獾嗅著腥騷的氣味,去尋找異性。有了中意的異性,雌性豬獾便挨著身體,磨蹭異性的皮毛,似乎在說:我多么肥壯,很適合生育。異性中意了,拱起嘴巴,嗅雌性體味,身體磨蹭。雌性豬獾領著“伴侶”,樂顛顛地回自己的巢穴。

豬獾求偶,可能需要三五天,可能需要三兩個月,可能繁殖季過了也求不上偶,虛度了韶華。是的,豬獾種群在迅速銳減,組建一個“家庭”絕非易事。

吃甜瓜的豬獾,該是雌性豬獾,有孕在身了。

清早,我再也不去瓜田了。我不想打擾豬獾的生活。這塊瓜田是我的,也是豬獾的。

鄰居來我家坐,我就抱一個瓜出來,分瓜吃。

有一些瓜爛在田里。香瓜蠅在瓜蒂或傷口產(chǎn)卵,噬瓜肉,溢出瓤汁,大頭螞蟻鉆進肉瓤吃糖分,瓜就徹底爛了。爛了的瓜,扔進河里喂魚。鯉魚、鯇魚都很喜歡吃。一季瓜,吃兩個月。尾瓜個頭小,都喂了鴨子。瓜地空空,藤蔓漸枯,藤莖堅硬。豬獾很少來瓜地了。真是個“愛富嫌貧”的家伙。

小堂叔的田瓜可以生兩季。他修剪藤蔓,催了油菜餅肥,天天早晨澆水,長出新藤,結了二季瓜。他挑水,他女人澆水。他女人摘瓜,他背瓜回家。他女人做白豆腐賣,一天做兩箱,一箱可賺46塊錢。凌晨磨豆、煮豆?jié){,壓榨出了豆腐,太陽正上山。她右手提一個方形竹匾賣豆腐,左手一個圓籃賣田瓜。田瓜三塊錢一個。

我割了瓜藤,一塊沙地再次裸露了出來。鋪在瓜地的芒草早已腐爛了。一粒瓜籽育了一株秧,結了一藤瓜。這是時間的恩寵,也是土地與陽光的恩寵。望著沙地,我一時想不起要再種些什么。匆匆數(shù)月,一粒瓜籽通過一根藤,走到了終點,回到了起點。我爸又曬了瓜籽做種。他已無力種,也無力收,有時候,還無力享用。

一粒瓜籽給我很多期盼。期盼發(fā)芽,期盼移栽成活,期盼開花結果。一部分瓜籽發(fā)芽,大部分瓜籽不發(fā)芽。不發(fā)芽的瓜籽爛在泥土里,或被鳥吃了。人活下去,是需要有期盼的。沒有更多的東西值得我期盼了,或者說,我可期盼的東西太有限了。我就期盼自己栽下去的東西,不那么輕易地死去,走一個完整的路程。生命的路程沒有返程。我盡心盡力地種瓜,是對自己的一種眷顧,而不是別的。我們要時時眷顧自己,這是對生命最好的愛。

       ……

節(jié)選自《作家》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