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花之戀
在北大荒,我們生產(chǎn)隊的菜地在隊的最西頭,其中一大片種的是土豆。土豆地再外面,就是一片荒原了。
土豆是東北人的看家菜,一冬一春吃的菜,大部分靠著它。土豆夏天開花,花不大,也不顯眼,要說好看,趕不上扁豆花和倭瓜花。扁豆花,比土豆花鮮艷,紫瑩瑩的,一串一串,串起夢一般的小星星,隨風搖曳,很優(yōu)雅的樣子。倭瓜花,黃黃的,顏色本身就打眼,花盤又大,很是招搖,常常會有蜜蜂在它們上面嗡嗡飛,很得意地替它歌唱。
土豆花和它們一比,一下子就站在了下風頭。說實話,那時候,在土豆地里干活,我?guī)缀鯖]有注意過土豆花。它實在太不顯山露水。
世上描寫花的詩文多如牛毛,由于見識淺陋,我沒有看過描寫土豆花的。來北大荒之前,我特意找了描寫北大荒的長篇小說《雁飛塞北》和散文集《冰凌花》,也沒見里面寫過土豆花。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我看到了東北作家遲子建的短篇小說《親親土豆》,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還真有人對不起眼的土豆花有過濃墨重彩的描寫。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遲子建說土豆花有香氣,而且說這種香氣是“來自大地的一股經(jīng)久不衰的芳菲之氣”。說實話,在北大荒的土豆地里被土豆花簇擁的時候,我是從來沒有聞到過土豆花有這樣經(jīng)久不衰、不同凡響的香氣的。所有的菜蔬之花,都是沒有什么香氣的,無法和有些果樹上的花香相比。我覺得遲子建對土豆花未免情有獨鐘,描寫得有些夸張。
在這篇小說中,種了一輩子土豆的男主人公的老婆,和我一樣,說她也從來沒有聞到過土豆花的香氣。但是,男主人公卻肯定地說:“誰說土豆花沒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別呢,一般時候聞不到,一經(jīng)聞到就讓人忘不掉?!被蛟S,這只是文學中才有的香味。也或許,這是真的,我在土豆地,都只是一般的時候,沒福氣等到過土豆花噴香的時辰。而在遲子建的小說里,土豆花的香氣,是只有如男女主人公擁有愛情時,才會散發(fā)的氣息。這樣說來,土豆花的香氣,應該是愛情的氣息。
21年前的夏天,我和老朱、龍云幾個當年在一個生產(chǎn)隊的朋友,一起回北大荒,直奔生產(chǎn)隊,一眼看見了隊上那一片土豆地的土豆正在開花。離開北大荒那么久,在別處許多地方,我見過無數(shù)次扁豆花和倭瓜花,乃至其他蔬菜開的花,卻一次也沒有再見過土豆花。重見土豆花,真有一種舊友重逢的親切感覺,心里有些隱隱的激動。
老朱看見了這片土豆地,顯得比我還要激動,一把拉著我和龍云向土豆地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招呼其他人:幫我們和土豆花一起照張相!我們?nèi)齻€人蹲在土豆地里,淡藍色的土豆花簇擁在我們的身旁。老朱對我和龍云說:還記得咱們哥仨以前在這土豆地里照過相嗎?
我忽然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剛到北大荒那一年的夏天,隊上的一位知青朋友,不知從哪兒借來一臺照相機,拉著大伙兒一起照相,照遍了隊上的角角落落,把自認為好景色的地方,都當成背景照上了。最后,來到隊里最西頭,在菜園子的地邊上,一片綠葉中間,開著星星點點的淡藍色的小花。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們就是土豆花,只是覺得還挺好看的,就拉上龍云和老朱,蹲在地頭上照了一張相片。后來,才知道這是一片土豆地,也才認識了土豆花。
老朱、龍云和我是中學同學,我們一起乘坐同一列火車同一節(jié)車廂同一排座位,從北京來到北大荒。
那時候,我們隊上有個女知青暗暗地看上了老朱。老朱人長得帥,又有才,還是好脾氣,自然有好人緣??瓷侠现斓?,肯定有不少人,敢于表露的,當時只有這么一位,是位從印尼歸國的華僑。那是我們來隊上的第二年,土豆花開的時候。這位女華僑聽說老朱病了,特意在食堂做了一碗病號飯,其實就是一碗熱湯面,里面臥著一個荷包蛋。她端著碗,繞著生產(chǎn)隊,到處找老朱,就是找不著。那時候,知青談戀愛被視為資產(chǎn)階級思想,老朱膽小,硬是先躲到老農(nóng)家里,又躲到更遠的土豆地旁看菜地的窩棚里,不敢露面,一時傳為笑談。
距離我們第一次到北大荒已經(jīng)過去了57年,當年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大姑娘,都是七十多歲往“八張”上奔的人了?;叵胪?,像做夢一樣,顯得有些不真實。但是,老朱的初戀,確實就在這片土豆地里,如同簇擁著他的土豆花一樣,曾經(jīng)瞬間花開又花謝。
21年前重返北大荒,在土豆地里照完相后,老朱問起當年我們哥仨在土豆地照的那張相片,都還在不在?當時,那張底片沖洗了三份,我、龍云和老朱,一人一張。一問,大家都還保存著呢。這讓我們都很開心。許多事情,就是這樣疊印在我們共同的歲月里,如同獲得了某種特許權,被允許進入到我們相同的記憶里。
只是,不知道那時候,老朱聞到了土豆花的香氣沒有?其實,那時候,我和龍云也在初戀,都曾經(jīng)帶著女友到過這一片土豆地——那時候,也實在無處可去,土豆地比較偏僻,可以避人耳目,偷偷地拉拉手,說說悄悄話。不過,那時候,我是沒有怎么注意土豆花的,更不要說聞到土豆花的香氣。但是,那土豆花的香氣肯定曾經(jīng)飄散在北大荒這片土地上。
無論對于老朱,還是我和龍云,淡藍色的土豆花,是我們的青春之花,也是我們的初戀之花呢。
轉眼,青春如煙散去。龍云13年前病故,老朱去年住進養(yǎng)老院。那位印尼女華僑,好多年前移居香港,現(xiàn)在不知云游到哪里了。我們生產(chǎn)隊的那片土豆地以及它外面的那一片荒原,早就被開墾出來,成為水汪汪的稻田,生產(chǎn)有名的硒米。土豆花,變?yōu)榱说净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