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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5期|儲勁松:雪天
來源:《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5期 | 儲勁松  2025年06月06日08:13

編者按

雪天,冷,而美。

總會下雪。雪在就會冷,需要吃飽穿暖,需要努力生活,克服當(dāng)下困難;而美不會隨雪消融離去,能夠超越當(dāng)下,胸懷希冀,就會留下一片潔白的五彩回憶。

  雪天

 //儲勁松     

宋人俗諺說:“雪羞多夜落?!背跻姶苏Z,頗覺驚艷,私以為古今人為雪傳神寫照,或詩或詞或曲,或話本或小說或散文,最生動也最富有情意者莫過于此。想起故園一句土語:“這伢黑耳道?!焙诙谰褪呛诙?,意思是怕丑、害羞、膽小。舊時大別山里野生野長的孩子,縱浪于山川原野之間,像小獸一樣自由,多識草木鳥獸之名,會看牛喂豬、點瓜種豆、興麥割稻,膽也肥,敢上房揭瓦、下河捉蛇。見了生人卻不免露怯、臉紅,下意識地緊貼壁腳,忸忸怩怩躲閃著走。鄉(xiāng)人謂之“黑耳朵”。雪也黑耳朵嗎,為何總在夜里靜悄悄地下,躲著人?

孩童心性如白圭無玷,如山中晶瑩雪,也最喜歡下雪。

寒冬黃昏時候,朔風(fēng)自木沖河河谷里倏然吹起,天色隨之驟變,殘陽慘然失血,繼而斂跡,隱沒于天際,氣溫降至零度以下。鉛色云層如沉重的布幔,在天空中迅速集結(jié)。黑松和毛竹搖搖晃晃,呼呼喘氣,像春秋古戰(zhàn)場上諸侯紛飛的旌旗。村里的禽畜全被嚇到了,紛紛夾著尾巴躲進(jìn)圈棚里,頭拱進(jìn)角落,或者埋到翅膀底下,不叫也不鬧。連拴在草垛下皮厚肉憨的老牛,也站在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可憐巴巴地望著人,希冀把它牽進(jìn)牛棚里。人家屋頂上的炊煙,被風(fēng)逼著倒灌進(jìn)煙囪,灶下老婦人猛烈的咳嗽聲順風(fēng)隱隱約約飄來。

在山林里拾柴火的孩子,身上硬邦邦的衛(wèi)生衣衛(wèi)生褲,腳上露大拇指的解放鞋,頭上焦黃的頭發(fā),肋骨根根可見的小身板,都太過單薄,無法與風(fēng)抗衡。風(fēng)若再狂野一些,就有可能像一片樹葉被卷走。家就在對面的半山排上,轉(zhuǎn)個身就能望見。“一正五間轉(zhuǎn)兩廂”的傳統(tǒng)形制,泥墻青瓦,土灶寒床,室如懸磬,卻也足可遮風(fēng)避雨。東頭是他的家,緊挨著一棵高大的板栗樹、一片蒼翠的竹林和村里程氏人家頗有些年代的祖墳山。西頭住著祖父和小叔小嬸娘一家,與幾棵百歲老松和一叢蓬勃的芭蕉為鄰。正中一間是堂軒,南墻上供奉著紅紙工整書寫的天地國親師牌位。兩側(cè)是一副對聯(lián),上書“河?xùn)|世澤傳千古,皖北家聲振萬年”,說的是儲氏的郡望和變遷。橫批村里人家千篇一律,都是“紫微高照”。堂軒的房梁上,架著一口黑漆漆的壽材。祖父六十歲那年,就依照鄉(xiāng)俗為自己置辦了“千年屋”,每年請漆匠來漆一遍,以至色澤黑亮如烏金。

就要凍僵了,但他暫時還不能回家,籃子里的松塔和枯枝尚未裝滿。拾柴供灶是念書之余的日課,父親戲稱為“家庭作業(yè)”。完不成任務(wù),晚間少不得一頓皮肉之苦。

感覺手上有些異樣,低頭一看,兩只雞爪子似的手又瘦又臟,手背上細(xì)密的紋路正在迎風(fēng)皸裂,像汝窯開片,似乎能聽見皮膚脆脆迸開的聲音。血珠子星星點點地滲出來,沿著紋路漸漸洇散如紅色溪流。又忽然覺得鼻子發(fā)癢,伸手抹了一下,手心里也是一攤血。淌紅了,鄉(xiāng)人稱鼻衄為“淌紅”。那些年一到秋冬,他就經(jīng)常淌紅。走著走著,鼻子一熱,血就流了出來。連睡夢中也淌,染紅了被頭、被單和枕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是因為身體里缺少某些維生素的緣故,吃白鴨可以治愈。淌紅死不了人,他向天久久仰著頭,內(nèi)心并無一絲恐懼,只是孤單和無助。一只大鳥忽然哇哇叫著,扇動翅膀從林子里飛起,把他嚇了一老跳。死發(fā)瘟的,他跺跺腳,輕聲罵了一句。

母親急切的喚兒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仿佛接到赦令,又仿佛神明自天而降,他心中頓時光明萬丈,欣喜地應(yīng)答著,一只手捂鼻子,一只手拎籃子,小跑著往回走。途中遇見母親,她掏出碎花手帕,將一角塞進(jìn)他的鼻孔,又一把橫著將他抱起,用松樹殼一樣粗糙的手掌撫摸他的臉頰,心疼得淚花泛動。她說,過幾天無論如何也要去謀一只白鴨。這話她說了好多次,也說了好幾年。他也不當(dāng)真,知道家里窮,沒有閑錢去買一只白鴨。

天寒白屋貧,四壁空蕩蕩,除了粗陶壇罐缸甕和一張祖?zhèn)鞯那宕窕ù蟠?,家無長物,連糧食也要粗細(xì)搭配省儉著吃。不過無妨,人氣使之溫暖,煙火使之安寧。

灶火生起來,瓢動鍋鏟響,廚房里立時煙火氣騰騰。一盞白熾燈高高懸吊在桁條上,燈泡上積著一層陳年的油污,光線昏黃朦朧。父親坐在灶下一邊塞柴火,一邊抽空在巴掌大小的日歷本上詳細(xì)記錄一天的生計,無非是在縣城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的收入,送禮和購買化肥、農(nóng)藥、種子的開支,麥苗、豌豆、油菜和蔬菜的長勢,天氣陰晴雨雪,村里人家和遠(yuǎn)近親戚婚喪喜慶之類的瑣事。母親在灶上洗菜、切菜、炒菜、蒸山芋,順便用另一口大鍋煮豬食,兩只漆黑粗壯的麻花辮子在肩膀上快樂地跳舞,白菜、蘿卜、蔥、蒜、豆腐乳和山芋的香味在廚房里彌漫,豬食酸澀的糠秕氣味也在彌漫。他和妹妹一人一只火爐,擁火而坐。一個剛剛上村小,趴在小飯桌上讀拼音寫生字,學(xué)組詞習(xí)造句,掰著手指頭做算術(shù)題;一個尚未到學(xué)齡,嗲聲嗲氣地唱著鄉(xiāng)里流傳已久的歌謠,披頭散發(fā),搖頭擺尾,像只快樂的小松鼠。

紅公雞,尾巴拖。

三歲伢,會唱歌。

不是爹娘教的喲,

是我自己聰明會唱歌。

窗外一派混茫,風(fēng)呼嘯著,橡樹、松竹和四季青如瘋馬牛,在山坡上急急地奔走。過了半個時辰,飯菜端上桌的時候,風(fēng)力漸漸減弱,開始下雪子,撲撲啦啦打在屋瓦上。有一些從瓦縫之間漏下來,蹦跳著落在飯桌上、鍋蓋上,落在菜碗、飯碗、葫蘆瓢里,落在頭上、肩膀上,像粒粒粗鹽。兩小兒歡天喜地拾起來,放進(jìn)嘴里。涼涼的,帶一絲絲甜香味,似仁丹,也似蠟梅。吃完飯,迫不及待推門看雪。吱呀一聲推開門扉,一股清寒之氣突襲而來,不禁打幾個寒噤。

雪果然紛紛揚揚地下起來了,細(xì)細(xì)絮絮如松蘿,已經(jīng)積了一寸厚,地上鋪著一層白,似真似幻。板栗樹枝椏交錯,如同巨幅水墨畫。兩小兒一左一右倚著門框,安靜地看雪。鄰里人家斷奶不久的小黑狗第一次見到雪,在屋檐下興奮地來回走動,不時引頸向天而吠。

哥哥說,像篩糯米粉。

妹妹說,不對,像月光。

哥哥說,狗咬雪,真是多管閑事。

妹妹說,又不對,狗咬老鼠才是多管閑事。

哥哥說,你小嫩伢,懂個屁。

妹妹說,你大老人,老大人,好吧?不解氣,又說,你懂屁,你就是個屁,是個大——臭——屁!

鄉(xiāng)語中的大老人,意思是成年人,老大人則是作古的人,名字刻在石碑上。

夜者日之余,雪夜長如年。無論冬春夏秋,也無論雨雪陰晴,農(nóng)家都無閑日,也無閑夜。勤勞慣了的人,趁著雪夜可以做半個工。

父親吃過飯,喝完一盞子滾開的濃茶,就戴上紗線手套,操持著鋸子、刨子和彎刀,仔細(xì)砍削一根杉木。他要為剛剛從鐵匠鋪里購回的草鋤,制作一個好用的鋤頭把子。刨子哧哧吭吭走過木頭,刨花落下來,一卷又一卷,蓬蓬松松,是另一種雪。木紋如畫中壽星凸起的額頭,樣子可愛。味道也好聞,木氣清香怡肺。用來引火,一點即燃。新鋤形如半月,色黑氣沉,厚墩墩的有肉感。后來,我讀到庫切的《黑鐵時代》,初次見到書名,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中世紀(jì)的冷兵器,而是父親手中的新鋤。

父親做木工活時全神貫注,一聲不吭,并且一直緊鎖著眉頭。半小時后,當(dāng)他終于順利完成活計,將安裝了把子的鋤頭拎在手上掂了幾掂,又作姿作勢在黃泥地坪上來回劃拉幾下,川字眉一下子就舒展開來。點點頭,以示滿意。新鋤底下,有禾稼連綿,父親臉上,有遠(yuǎn)芳古道。

之后,父親又喝了滿滿一盞子濃茶。而后走進(jìn)臥房,取出包漿如赤醬的竹笛,坐在那張紅漆斑駁的老辦公桌前,照著紙色發(fā)黃、邊角卷起的曲譜,面對窗外的白雪,吹奏其時正風(fēng)靡海內(nèi)外的流行歌曲。十指玲瓏,交錯起落如群雀拾谷,昂首挺胸,綿綿內(nèi)力如秋水潺湲。后來覺得坐著吹不過癮,又站起來,傾斜著身體,左腳勾起,一上一下地打著拍子。每逢此境,母親總是笑話他,說他像董永一樣。鄉(xiāng)語里的董,意思是身體一上一下地抖動。董永則是黃梅戲《天仙配》里的男主角,是個古今罕有的癡漢。

《牧羊曲》《北國之春》《送別》,一曲又一曲;《外婆的澎湖灣》《搖籃曲》《泉水叮咚響》,一遍又一遍。笛子里有春草纖綿、湖水漪漪,有表里山河、九州八荒,有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

身材嬌小但體格健壯的母親,看豬養(yǎng)雞打理家務(wù)是一把好手,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也樣樣來得,走路如風(fēng),說話如風(fēng),干活也如風(fēng),當(dāng)年村里人稱之為“麻利鳥兒”。晚飯后,她洗碗筷,涮鍋盆,抹桌子,擦鍋臺,喂豬雞,清掃雞塒、豬圈、廁所,一氣呵成。待到家務(wù)事料理一畢,取來針線笸籮,陪伴在丈夫和兒女身邊,一針一線地納鞋底。上過蠟的麻線,反復(fù)穿過層層疊疊的布片,發(fā)出悶悶的咝咝哧哧聲,鞋底上的針腳緊致、細(xì)密又勻稱。時不時地,她舉起針在頭皮上摩擦兩下,利用頭油的潤滑作用,將針準(zhǔn)確地鉆穿鞋底。針、線、頂針和小鑷子,仿佛手指的延伸,和她配合得天衣無縫。

田地、菜園、廚房之外,鞋底是母親的另一片疆域,她用針線在上面開疆拓土。那些年,祖父、外婆、父親、我、妹妹以及外婆家的五個舅舅,腳上穿的布鞋都出自母親之手,都出自歲之余、日之余、時之余。每人一年兩雙,一雙是秋冬穿的棉鞋,一雙是春夏穿的單鞋。哪怕是棉鞋,也做得眉清目秀,不像有些人家主婦做得那般松松垮垮臃腫難看。初上腳,黑幫白底,周正玲瓏,是很有面子的,簡直入得王侯將相之家。

隔著窗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見,微茫燈火里,雪在無聲無息地下著。越下越大也越下越密,像梨花紛亂,像空降棉朵,像白蝶翩躚求偶。有屋瓦被壓碎,有枯枝被壓斷,有竹子被壓彎復(fù)又反抗著彈起來,將竹梢上的積雪呼呼啦啦傾倒于地上,似有一肚子怒氣。

九點半左右,母親放下鞋底,起身去廚房里燒水。一家子人就著同一只臉盆同一只腳盆,泡手、洗臉、燙腳。皸裂的手背遇上熱水,就像被刀割了似的疼痛,可我一聲不吭,因為父母的手皸裂的程度,比我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母親將蛤蜊油仔細(xì)抹在我的傷口上,又努著嘴巴吹一吹,說,不痛了。手背如春風(fēng)拂過,果真就不痛了。

洗好上床,一家四口擠在雕花大床上。父親睡在床外邊,母親睡在床里邊,我和妹妹被緊緊夾在中間。肩膀的縫隙里塞著軟和的枕巾,一絲風(fēng)也鉆不進(jìn)去。真暖和啊,比冬日正午的陽光還要暖。印著牡丹圖案的被面、水紅色的被單、床底下墊著的厚厚的干稻草,有苧麻、棉花和露禾的清芬。

在床上,兩小兒照例纏著父親講笑話。父親那晚講的笑話,發(fā)生在古代。說一個鄉(xiāng)間秀才特別愛面子,卻不幸養(yǎng)了一個傻兒子,九歲了還大字不識一個。頭天晚上,秀才用墨水在白紙上寫了一個“一”字,教兒子認(rèn),說這是一,接連教了足足一百遍,直到兒子非??隙ǖ卣f記住了才作罷。第二天早上,秀才家里來了客人,為了顯擺兒子已經(jīng)識文斷字了,秀才當(dāng)著客人的面,沾著茶水在桌面上寫下一個大大的“一”字,讓兒子念出來。不料一夜過后,傻兒子完全記不起來,一會兒說是一根扁擔(dān),一會兒說是一只打杵,一會兒又說是一棵竹子。秀才百般開導(dǎo)也無用,最后一巴掌扇過去,喝道,這不是“一”嗎?傻兒子捂著臉委屈地反問道,昨晚上的一那樣短,一夜過后就長這么長,而且昨晚上的那個一是黑的,這個一是白的,哪里認(rèn)得出來?

父親的笑話甫一講完,兩小兒就在被籠里笑得伸拳踢腿,母親也跟著笑得肩膀一聳一聳。待我們笑完,父親下令道,現(xiàn)在睡覺,誰都不準(zhǔn)再作聲了。話音剛落,妹妹就發(fā)出和風(fēng)細(xì)雨似的呼嚕聲。我不困,閉著眼睛假寐。

雪光破窗而來,把整個臥室映得虛白而溫馨。柔和的白光里,辦公桌上那只圓鼓鼓的白瓷罐,發(fā)著幽幽藍(lán)光,很神秘也很迷人。壁腳矮柜子的一側(cè),鄉(xiāng)間畫師筆下的占枝喜鵲、胖大鯉魚、浴火鳳凰,以及穿衣鏡上漆描的曳尾孔雀,在雪光中復(fù)活了,活潑潑地,在飛,在游,在鳴叫,在吐泡泡。房間里的家具和擺設(shè),無一不在上下左右浮動,如童話之境。許多年后,我初讀《南華真經(jīng)·人間世》,見莊生說,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不禁一怔,驀然想起童年時的那個雪夜。

入夢之前,我聽見住在西頭廂房里的祖父正大口大口地喝茶,茶入喉嚨管發(fā)出的咕咕咚咚聲,在靜夜里聽起來簡直震耳欲聾。祖父好茶嗜煙,一晚上要喝掉兩大水瓶濃茶,吸掉整整一包豐收牌紙煙。小叔和小嬸娘此時想必正依偎在被窩里,講些讓人聽了臉紅的悄悄話。他們正值新婚,前些天才吃了他們的喜糖喜果,恩愛得很,在人前也摟摟抱抱卿卿我我,你親我一下,我掐你一下,毫不避諱。

那些諸如家庭矛盾、人際糾紛、田地邊界之類的不如意事,被白雪覆蓋,暫時被擱置和忽略。人間靜好如斯,安穩(wěn)如斯,溫暖如斯。那時候,當(dāng)然不懂什么是靜好,什么是安穩(wěn),不懂如斯,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我仿佛回到了母親柔軟而靜謐的子宮。母親說過,我生于雪夜,寅時。雪夜于我是吉夜。

古老的蟲子在啃噬古老的床板,能聽見其中細(xì)細(xì)碎碎的嚙噬聲,感受到它們忘乎所以的歡愉。雕花大床床架上雕鏤的戲曲人物,一直在無聲地演繹著男歡女愛、離合悲歡,演繹著出將入相、功勛勞績。

山雪一夜深一尺,清晨還在接著下,扯掛面似的,叫人喜不自勝。何況正好是禮拜天,不用上學(xué)。

睜開眼,透過窗玻璃,一眼就看見祖父在稻床上掃雪,握著竹掃把,青襖肥褲,一招一式,呼出的白氣從胡子拉碴的臉上騰起。直到七十八歲駕鶴西去前一年,只要是下雪的日子,祖父都比往常起得更早,在稻床和出門小徑上清掃出一條道路,讓家人和鄰居平安出行。祖父晚上幾乎不睡覺,冬日寒夜尤其如此。他常對人說,人老了,一天睡兩三個小時就足夠了。他怕冷,沒有人為他暖腳。

祖父其時年過花甲,仍然精力強(qiáng)健,耕田、犁地、砌河壩、抬石頭,抵得上兩三個壯勞力。他跟小叔小嬸娘生活,但我們家的農(nóng)活也從未少做。他命運凄苦,三十多歲就成了鰥夫,獨自拉扯三個兒子,實在養(yǎng)不起,只好把二兒子過繼給了舅哥。我的奶奶,那個名叫程足容的女人,沒有留下一幀遺像,也沒有留下任何一件遺物,只在冰冷的石碑上留下一個陌生的名字,在儲氏族譜上留下一個普通的姓氏。據(jù)說她是餓死的,又據(jù)說是病死的,家人從不提及,死因于后輩一直是個謎。

當(dāng)初,祖父領(lǐng)著妻兒自別處遷徙而來,在程氏望族世代聚居之地,立住足,扎下根,并且贏得了老少男女的歡心?,F(xiàn)在想起來,他非但忠厚、人緣好,也是頗有生存智慧的。祖母去世時,父親和兩個叔叔還幼小,祖父一個人在生產(chǎn)隊上做工分,一家人竟然有果腹之糧,有蔽體之衣。當(dāng)年一天的滿工是十個工分,有一年他甚至掙得四千八百個工分,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一天的工分有十三分還多。并且生產(chǎn)隊開會分紅時,全隊二十多戶人家,無人持有異議。祖父深知,這是鄉(xiāng)人的恩典,把自己寶貴的工分讓給了他。

祖父說,人情大似債,鄉(xiāng)人的同情和憐憫是永遠(yuǎn)還不清的債。他還人情的方式,是人家有喜事喪事,第一個到場幫忙,村里人家遭遇不幸,他傾囊相助。在最艱難的日子里,他仍然有閑心,抽空坐在門檻上抽黃煙,吞云吐霧。任何時候,哪怕遭遇無法逾越的溝坎,他都像蕭蕭老松,氣定神閑。當(dāng)我活到了知非之年,想起祖父,以為后輩如我,做事、處世、為人離他有萬里之遙。

雪掃好了,祖父放下掃把,拍拍手,將一張老臉貼著窗玻璃,望見孫子孫女還未起床,于是喊道,大懶鬼哎,小懶鬼哎,快麻溜起來,裁縫今天來家里做過年穿的新衣服了!兩小兒一聽,霎時來了精神,拍打著床頭喊媽。正在廚房里忙碌的母親聞聲風(fēng)風(fēng)火火而來,拎著兩只火桶。兩小兒各坐一只,一邊慢騰騰地穿衣著鞋,一邊吞咽母親塞進(jìn)嘴里的芋頭。

這個時候,村里程裁縫的徒弟躍進(jìn),正好挑著縫紉機(jī)進(jìn)了家門。程裁縫緊隨其后,戴著一頂可笑的黑色猴頭帽,左手捏一把竹尺,右手持一把剪子,頭上身上全是雪。一進(jìn)門,父親就笑著迎上前去噓寒問暖,拿雞毛撣子給他們撣雪。母親隨后拎來火爐,奉上熱茶。師徒兩個坐在廚房里,烤火,喝茶,吃煙,與父母閑閑說話。

家里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做過新衣服了,舊衣服補了又補。縣城供銷社里的布,不僅要錢,還要憑布票。錢自古難掙,這個自不消說,布票更是金貴之物,一個人一年只分得數(shù)尺。但不久前的一天晚上,生產(chǎn)隊老隊長突然挨家挨戶上門通知,說上頭發(fā)下來一批賒銷布,暫時不要錢,也不要布票,各家各戶只用帶上私章,簽個名字,就可以根據(jù)需要到他家去領(lǐng)取。臨走,老隊長又補上一句,什么時候還錢,等上面通知。有這等好事?村里人一開始誰也不肯相信。第二天有意無意地聚在一起,嘰嘰噥噥。末了,他們決定屆時相機(jī)行事。

領(lǐng)賒銷布那一天,恰好也是禮拜天。母親帶著我去老隊長家,說是去領(lǐng)布,其實本意只是為了看熱鬧。老隊長家的堂軒里,四張大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放著一捆捆青、藍(lán)、黃、灰四色棉布,以及產(chǎn)自望江縣的如雪一般潔白的上等棉花,堆成了一座小山。程裁縫師徒兩個各執(zhí)剪刀和竹尺,肅立在桌子邊上,像執(zhí)法官。屋里屋外擠滿了人,但誰也不敢第一個上前。老隊長苦口婆心一再相勸,也不抵事。后來,終于有個躲在角落里的年輕婦女發(fā)聲了。她用尖細(xì)的聲音質(zhì)問道,既然不要錢,隊長家怎么不先領(lǐng)?眾人隨之附和。

老隊長恍然大悟,立即扯著喉嚨喊他的兒媳婦,令她帶頭扯五丈布,賒五斤棉花。兒媳婦滿心不情愿,嘴里嘟囔著說,家里窮得卵子打板凳,看到時候把么東西還。但拗不過公公的權(quán)威,還是依言照做了。

眾人見狀,也都圍上前去,扯布稱棉,在記錄本上簽字蓋章,然后蹦跳著抱回家。鄉(xiāng)人淳樸,大多不敢多賒,母親也只賒了四丈布、四斤棉花。只有個別膽大的,扛回一大捆。過了好幾年,當(dāng)年賒的布和棉花做的衣服都穿破了,穿爛了,也沒有人提還錢的事。所謂賒,其實是無償發(fā)放,根本不用還。母親為此懊悔了好些年。

做新衣服是天大的喜事。供裁縫吃的早飯,是難得一見的掛面加荷包蛋,油水也重,以示加敬。家里人依然吃山芋和芋頭,不過我和妹妹每人分得半碗面湯。

早飯過后,裁縫開始量體裁衣。兒女一人一套冬裝、一套春裝、一件棉襖,父母每人一套冬裝,裁縫師徒二人起早歇晚,在我家整整忙碌了兩天才收工。接著又將縫紉機(jī)搬進(jìn)西頭小叔家,又做了兩個滿工。師傅負(fù)責(zé)丈量、劃線、剪裁、縫紉,徒弟打下手,鎖邊、釘扣子、熨燙。嶄新棉布的味道,介于棉花與熟芝麻之間,好聞得讓人打噴嚏。剪刀走過布料的聲音,咔嘰咔嘰咔嘰,既綿軟又松脆,極動聽。程裁縫踩縫紉機(jī)的樣子,斯文道學(xué)的,像村里的教書先生。精瘦瘦的徒弟躍進(jìn)只比我大兩歲,然而老成持重又機(jī)敏,逢人一面笑,嘴也甜,師傅用眼角的余光掃他一眼,他就能領(lǐng)會意圖,迅速遞上線團(tuán)、皮尺或者茶水。我的父母總拿我和他作比較,恨不得把他收做干兒子。我也不惱,口服心也服。

午后,雪停了,天色仍然陰沉著。祖父說,雪還要接著下。下吧下吧,哪怕下十天半個月都好。那樣學(xué)校就會放雪假,甚至提前放寒假。

那時候鄉(xiāng)間的孩子,沒有一個愛讀書。教室里的窗戶,連一塊玻璃也沒有,用光連紙糊著,被風(fēng)撕得大窟窿小眼兒,坐在里面冷得直跺腳。老師也太嚴(yán)厲,兇神惡煞似的,用水竹鞭子抽打?qū)W生的手掌心,兩鞭子下去,手就腫得像發(fā)粑。念小學(xué)的時候,我常常夢見村小那三間鉆風(fēng)漏雨的破屋,在一場大雪中轟然坍塌,化作一地爛泥碎瓦,一片荒草寒煙,我和一幫發(fā)小兒站在殘垣之上迎風(fēng)撒尿,然后拍手而歌。

兩只麻雀從窗戶洞里鉆出來,蹲在土磚上,小腦袋滴溜溜轉(zhuǎn)動,觀察片刻,一前一后飛進(jìn)了竹林。我偷偷換上解放鞋,躲過父母本來無所不在、其時被裁縫干擾了的視線,隨之而去。

雪后的竹林,竹青、葉翠、雪白,半人高的茅草半萎半立,倔強(qiáng)得很。后來我才知道,春秋時期齊桓公伐楚,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指責(zé)楚國不貢苞茅,以致周天子沒有菁茅來瀝酒祭祀先王,屬于大不敬?!洞呵铩匪^的苞茅,就是吾鄉(xiāng)山野之間無處不有的茅草。

此草只在古楚地一小片區(qū)域生長繁衍。柔軟而鋒利,邊緣有鋸齒。有純正的奇香,香氛類似林間叢生的鼠曲草?!冻o》中提到的數(shù)十種香草,諸如杜若、蘅蕪、秋蘭、春蕙、蓀、江離,香氣無一過之,豬、牛、羊愛吃,甚至貓、狗、雞、鴨也愛吃。系一年生植物,春生秋枯。春二三月,剪刀風(fēng)依舊凜冽時萌發(fā),草腋下長出芽苞,其中有乳白色柔軟清香的草芯,剝開可食,是鄉(xiāng)間孩童春日最愛的零食,鄉(xiāng)人稱之為春苗。深秋之后,草色由濃綠轉(zhuǎn)青綠,轉(zhuǎn)黃,轉(zhuǎn)白。第二年春風(fēng)吹又生,離離萋萋,漫山遍野。它的根系飽滿粗壯,清甜多汁,我和妹妹常常掘來嚼食,比冰糖、紅砂糖、白砂糖、麻切、茯苓糕、霜果這些稀罕之物,更香,更清鮮,也更甜潤。

想起春苗和茅根,就覺得冬天真是可厭。原野上一無所有,除了好看不中用的白雪、冰溜、群山、凍川、松竹。它們都不能吃。吃是天大的事,古往今來,肚皮是真正的君王。

沒有風(fēng)。幾只雞在雪地上找吃的,雞爪子在雪地上印下一個個“個”字。一群麻雀在竹林中覓食,忽而飛上林梢,忽而落到地上,尋找未被白雪覆蓋的草籽,可惜難得一見。野豬、野兔、野狐、野山羊,也紛紛從窩里竄出來,期望有意外的收獲。有一年山里下了十幾天大雪,人們從兩三尺深的積雪里鉆出來,驚喜地發(fā)現(xiàn),雪地上有麻雀,有山羊,有野兔,硬邦邦的。鄉(xiāng)人說,挺尸似的。撿回家煨火鍋,全是精肉,佐以蔥、蒜、蘿卜,好吃得要人命。不過那一天雪地上什么都沒有,像《紅樓夢》里說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孩童心性純真,一棵竹子也可以玩半天。彎腰的竹子,將竹枝打個結(jié),坐在上面蕩秋千,自在快活。那竹子身上,有我和發(fā)小兒們用小刀刻下的印跡,某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某是王八蛋、龜孫子、小猴子,某某某斬某某某狗頭處……不一而足。時間一長,那些刻在竹子上的印記,隨著竹子的成長與衰老,呈現(xiàn)出十足的秦篆或者北碑的味道。

哼哼,哈哈,哈哈,哼哼。是暗號,是召喚,是竹林結(jié)義時的約定。一眾發(fā)小兒聽到我的聲音,一個個鬼頭鬼腦從大人眼皮子底下溜出來,手中要么操竹劍,要么持薅草棍,要么握著竹鞭做的锏,集合在竹林里,個個馱槍舞棍。大雪封門,無處可耍,他們早就皮作癢,按捺不住了。自小我們就聽評書,最喜《水滸傳》,大塊稱銀大碗吃肉,也喜《三國演義》,拉幫結(jié)派,打打殺殺,《后漢書》里的伏波將軍馬援,英勇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而還,更是我們的榜樣。

分成兩撥,喊打,喊殺,喊沖,程家的老墳山慘遭踩踏,墓碑有被踢倒的。雞咯咯噠噠逃散歸塒,鳥嘰嘰喳喳振翅還巢,竹林里唯我等獨尊,痛快得很。直到周身濕透,棉鞋、解放鞋沾滿泥巴,像挖墓的,直到炊煙裊裊而起,飯菜將熟,大人才發(fā)現(xiàn)家中的皮子有好大工夫不見人影,站在家門口惡聲惡氣地呼喚、詈罵、恐嚇,這才怏怏作鳥獸散。不用掐指計算,就知道回到家里,必有一場不小的劫難,卻也心甘情愿地領(lǐng)受。

是夜,有人跪板栗蓬,膝蓋被利刺扎出一片血窟窿;有人被父母騙去洗澡,赤條條被荊條抽打,血痕鼓起如百十條蚯蚓;有人被扯著耳朵拖出門,罰站在雪地里,大人轉(zhuǎn)身關(guān)門上閂,無情地說,死發(fā)伢瘟的,最好被狼叼去。

我的父母不敢罰我站雪地。他們懲罰兒女的慣用手段,是用竹枝子打屁股,打得我皮開肉綻,嗷嗷直叫,卻又只傷皮不傷骨。我妹在旁邊蹦蹦跳跳,拍手歡笑如過年。她恨的不是別的,是我欺負(fù)她年紀(jì)小,在竹林里打鬧快活,竟然不帶她一個。

雪又下起來了,更加迅猛,大如席,如石,如毯。

雪來了,年就近了。那頭名叫年的怪獸,踩在積雪之上,自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慢慢悠悠、晃晃蕩蕩而來,腳步咯咯吱吱。盼年的心境,大人與孩童一般無二。支撐人繼續(xù)活下去的信念,往往并不神圣,也并不偉大,有時候只是一個并不算過分的盼頭。譬如一粒水果糖、一晚好覺、一頓蘿卜煮肉、一支竹笛、一個好笑的故事、一件新衣服、一場開心的嬉鬧、一個風(fēng)雨時至的好年成。

那夜的夢里,雪融冰消,嘉生繁祉。

【作者簡介: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引育工程領(lǐng)軍人才。著有《在江湖與廟堂之間:貶謫中的宋代文人》《雪夜閑書》《草木樸素》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