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炘的鯽魚
上世紀50年代,父母帶著三個弟妹去了外地,把十歲的我和八歲的阿炘留在家里。
父母出門時留下兩只母雞,一只叫蘆花,一只叫松毛球。囑我們好生養(yǎng)著,它倆下的蛋,既能為我們提供營養(yǎng),又能換來零花錢??墒菦]多久,蘆花雞誤闖鄰家,被人宰了吃了。剩下的那只松毛球,我們視為珍寶。沒想到半個月后的一個深夜,這只被我們養(yǎng)得毛羽锃亮、體格肥壯的母雞,被該死的黃鼠狼給拖走了。
為這兩只死于非命的母雞,我和阿炘大哭了一場。
從此我們見不到葷腥,唯一可以下飯的,就是母親出門前腌的一大壇子切得細細的咸酸菜。
我們饞啊,連做夢都是肉和魚,醒來時常常發(fā)現(xiàn)口水濕了枕頭一角。
我家屋后有一條溝渠,是給大田放水用的。大雨后,湍急的水流順著溝渠急急忙忙地奔向河里,不少孵出來沒多久的小鯽魚順流而下。大人們用各種方法在溝渠里撈魚。阿炘見了,啥話也沒說,拿了只畚箕,跳到渠里。水流洶涌,在他的胸口打著漩渦。他三四歲時就學會了游泳,所以不怕水。他用畚箕在水里撈魚,雖然有收獲,但那些鯽魚很小,村里人叫它們“鯽魚瓜子”。鯽魚瓜子彈跳力超好,起碼有一半能從阿炘的簸箕里蹦出去,逃回水里。
那天,阿炘弄回家小半簍的鯽魚瓜子。我說:“這東西喂雞最好,可惜我們沒雞了?!卑哉f:“我們自己吃!”我說:“這魚也太小了,拿都拿不住,怎么處理?”
只見阿炘用左手的拇指尖和食指尖,捏住米粒大的魚頭,右手拇指的指甲在魚身上這面一刮,那面一刮,那極細的魚鱗就全部脫落了。他再往魚肚子上一掐,擠出了魚腸子。我看他那麻利勁兒,自愧枉為姐姐。我學著和他一起干,一會兒我們就收拾出一堆干干凈凈的鯽魚瓜子。
可家里無油無醬無料酒,這鯽魚瓜子怎么個燒法?
阿炘拿了口碗,果斷奔向腌菜壇,抓了一大碗帶鹵的咸酸菜倒在鍋里,再把鯽魚瓜子鋪在咸酸菜上頭。點著火,一會兒鍋里就蒸氣騰騰,我把咸酸菜和鯽魚瓜子翻了個身,又燜了一會兒,滿屋飄香。我和阿炘各抄起一雙筷子,夾起這“酸菜瓜子魚”,迫不及待地囫圇吞下。那味道,香而鮮,頗像如今我們在館子里吃的酸菜魚。因為鯽魚瓜子小,柔若無骨,我們大口大口吃著,一點也不必擔心被魚刺卡喉。
我們村西有條大河。盛夏的一個下午,我在河邊的大榕樹下洗衣,阿炘則在河埠旁游泳,我只準他在岸旁的淺水區(qū)游,不許他游得太遠。
突然,阿炘驚喜地喊道:“姐,有魚!有條大魚碰到我的腿肚子了!”說著就一個猛子扎下,追魚而去。我看不到魚,但我知道大河每年都會吞噬個把人,就高喊道:“不許去河心!”阿炘冒出頭來,抹了把臉上的水說:“我非抓住它不可!”我又喊:“別說在河里,就是在水缸里,你也很難抓到它。”
阿炘不聽我的,用他的狗刨式撲騰著游向遠方,我的心也直撲騰,想到他如果出了事,我怎么向遠方的父母交代!
阿炘游到了河對岸,在水草叢中站定,因為隔得遠,身影都影影綽綽的。只見他摸索了好一陣,居然真的抓住了一條大魚。他興奮地把魚高高舉起,扯著喉嚨大喊大叫。
我不得不佩服他了!在這之前,我沒見過我們村哪個大人,能徒手在大河里抓到大魚。
因為雙手緊抓著大魚,阿炘沒法游回來了。如果抓著魚過橋,就得繞很遠很遠的路。我正擔心著,只見阿炘把那魚橫叼在嘴里,又用那狗刨式的泳姿,撲騰撲騰地向我游來,我的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卻一點也幫不上忙,只能喊:“如果體力不夠了,寧可把魚放生了!”
終于,他游回到我身邊。我看那比大人巴掌還大的魚在阿炘的口中憤怒地掙扎著,剛健的魚尾啪啪地打著阿炘的腮幫子,打得他左臉通紅。我僵僵地站在河埠上不敢伸手去接,生怕一過手那魚就逃回水里。阿炘卻“騰”地跳上了岸,取下嘴里的魚,扔在我洗衣的鵝兜里。我這才看清楚,這是條鯽魚,稀罕的大鯽魚!魚身上還留著阿炘的牙??!
那天,我們美美地吃了一頓酸菜鯽魚。
打那以后,阿炘隔三岔五地便能叼回一條鯽魚。那段日子生活困難,然而我們姐弟倆的身體都發(fā)育得不錯,這都是因為阿炘的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