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
一
上個世紀(jì)末,我所在的城市開始了一場劇烈而徹底的改造,不分晝夜,沒有任何遮掩,到處都是猛烈的巨響。如隕石墜地,探身而行,或潮汐襲岸,喧嘩不斷。之后的許多年里,我始終認(rèn)為這次變革與一位長輩之死息息相關(guān)。他生于一九一九年,近視,喜歡喝白酒,吃紅燒肉。我爸年輕時,曾與其夫婦共同生活過,據(jù)他描述,當(dāng)時正好下放到這位長輩所在的鄉(xiāng)村,承蒙照應(yīng),一點重活也不用干,每天就是從架子上摘葡萄吃。葡萄是從日本新進(jìn)過來的品種,有點帝國主義基因,正處于試驗階段,樹勢健壯強韌,顆粒巨大,皮色紫黑,如瞳仁般光潤、油亮,幾粒就能頂飽。我爸跟著學(xué)農(nóng),研習(xí)栽培技術(shù),隔五米設(shè)一個架桿,部分埋在地底,上面挑高約兩米,依序拉出四道鐵絲,用鉗子系扣卡死,將防鳥網(wǎng)鋪在頂上,像是給大地縫了一個懷兜,我爸把自己揣在里面,躲了一年半。返城省親時,每次吃飯老是胃疼,輕則十來分鐘,重則三五個小時,疼得直叫喚,小蘇打喝了兩斤,也不見效果,挺不住去了醫(yī)院。大夫聽過描述,告訴我爸說,你不能再吃葡萄了,酸性過高,現(xiàn)在是潰瘍,接下來就會穿孔,胃壁只剩薄薄的一層了,你平時自己沒有一種下墜的感覺嗎?我爸說,有,我老想躺著。之后,他轉(zhuǎn)頭跟我爺說,我沒求過你啥,能不能找一找關(guān)系,讓我回來,實在不想遭這洋罪了。我爺嘆了口氣,說,多少年了,你從沒當(dāng)著我的面喊過一聲爸。我爸說,爸啊,爸。我爺說,合計這些沒用的,喊了我也辦不到,你當(dāng)我是誰呢,聽從國家政策,少做春秋大夢。我爺?shù)陌l(fā)音不太標(biāo)準(zhǔn),“國”字他老念成“果”,“果”家,祖“果”,賣“果”求榮。我爸最害怕這個字,一提“果”就聯(lián)想到葡萄,果穗、果枝、果粉,頭茬果、二茬果,割了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沒有窮盡,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歌聲與果實同時流進(jìn)我爸那一層纖軟的胃黏膜,來回?fù)u晃,如同高度燒酒倒灌入杯,最終誘發(fā)劇烈反應(yīng),一團(tuán)柏油般的黑色穢物在醫(yī)生的木質(zhì)辦公桌上緩緩綻開。
我爺還是起了一點作用。我爸回村后,沒再進(jìn)過葡萄園子,天天躺在火炕上喝小米粥,研究生活小常識,修養(yǎng)身心。那對長輩夫婦悉心照應(yīng),二人膝下無子,幾乎把我爸當(dāng)成是親生的來對待,還拆了一套棉被,補絮重彈,做了件長長的襖褂,前襟往外鼓,看著有些地主架勢,我爸穿上后,老想出門巡視,指點大好河山。冬季過半,老太太發(fā)現(xiàn)我爸的耳后多了一處暗疤,他以為是自己抽煙時燙著了,老是用手去搓,非但沒掉下去,反而越搓越大,才明白過來是長了顆黑痣,等到了春天,竟有葡萄粒般大小,浮于膚上,熠熠生光。她特意找人算過,說是祥物,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于孝,耳后有痣,恰是證明此人講孝,有情有義,一報能還上一報,值得結(jié)交,但這東西有靈性,也有脾氣,能看不能摸,不然適得其反,早晚倒霉。老太太聽后,心里有了點數(shù),要不總擔(dān)心兩口子老了沒個照應(yīng)的,活到最后能有人發(fā)送,能穿一身干凈體面的衣服,能聽見別人哭,能有人給開了眼光看四方,開了嘴光吃牛羊,開了心光亮堂堂,走得也安穩(wěn)些,從此跟我爸的感情更進(jìn)一步。如其所述,多年后,二人辭世當(dāng)日,我爸都守在邊上,寸步未離,盡心盡意。他對于死亡有著一種極為精確的預(yù)感,老太太走的前一天,他去了趟街道,問喪葬費能給多少,何時何地持何證件可以領(lǐng)取。這一次輪到長輩,那天我爸剛下夜班,迎著大雪騎回家里,給自己買了啤酒和魚罐頭,廠里還發(fā)了一袋白糖元宵,過節(jié)用的。我放寒假,一邊看電視,一邊跟自己下棋,我爸回來后,剛起開酒,聽見電視里的聲音,暗叫一聲不好,立即出門趕去長輩家。后來說是在夜里跌過一跤,已是昏迷狀態(tài),由于獨居,身邊無人察覺,送去醫(yī)院的路上已經(jīng)不行了,就等著我爸去,才咽了這口氣。我爸在第三天早上為其出殯,火化時沒讓我去,吃飯把我喊來了,只是幾位鄰居,有老有少,勉強湊成一桌。菜上了大半,誰也沒敢動筷,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直至最后一道熘豆腐端過來時,我爸提起酒杯,說道,謝謝大家來送老人最后一程,咱這兒今天沒有外人,你們該吃吃,我也有啥說啥。今天是正月十五,歌里說得好,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xiāng)照在邊關(guān),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人沒了,就剩這么一個念想,很悲哀,但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guī)律,誰也阻擋不了,人生就是十五的月亮,老他媽在十六圓。這兩天守靈,我沒睡好覺,老有個動靜在我腦袋里,像在跟我說話,我開始聽不清楚,后來明白了,老人在找我。為什么呢,有點遺憾,走得太突然,著急去享福了,沒寫上遺囑,他挺懊悔,總在念叨,很悲哀。我也沒吱聲,總不能找他回來補上一筆吧,那不現(xiàn)實。但是,這個情況確鑿,證據(jù)充分,我還是得跟廠里反映反映,這些年來,我對老人什么態(tài)度,我是怎么伺候的,想必大家心里有數(shù),無微不至談不上,但凡有事兒,也指定到位,這沒話可講。所以,到時候還得辛苦諸位,幫我打個證明,說幾句好話,別讓公家把這房子收走了。房子在,我在,老人也還在,咱們都是好鄰居,日子一起往前過。房子沒了,我要是想老人了,還得大老遠(yuǎn)地騎車過來,琢磨琢磨以前的事兒,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的呢,很悲哀,琢磨起來就想喝酒,喝多了走不動,沒地兒住,半夜挨個敲門,影響工作和學(xué)習(xí),都犯不上,是不是這么個道理。大家點了點頭,也沒說什么,實際上,很多人跟我爸也不熟,不過一面之交,房子的事兒更是插不上手。但我爸心挺細(xì),在靈堂上也確實沒怎么睡,叨咕來叨咕去,一套詞兒總結(jié)了大半宿,很悲哀。
大堂中央擺著個電視機,有點規(guī)格,四十寸往上。飯吃到一半,電視打開了,服務(wù)員和廚師搬來幾把椅子,騎著坐了上去,腦袋堆在一塊兒,邊看電視邊小聲討論。我有點看不清熒幕,只知道有人輪番上臺發(fā)言,講得很慢,一句話拖成三四句,一個一個詞兒往外蹦,聽見后頭就忘了前面。我爸挨個去敬酒,杯子時高時低,我連吃了三只大蝦,有點噎,盤子里總共十只,按人頭算的,我的分量有點超標(biāo),沒辦法,我不怎么吃肉,就愿意整點扎嘴的。旁邊一對父女看著我,女孩跟我年齡相仿,精瘦,嘴往外翹,大眼睛,腦袋也不小,扎了滿頭的細(xì)辮子,沒骨頭似的倚在她爸身上,像一把剛洗過的拖布,倒著晾在墻角,一直往下出溜。女孩指著我,跟她爸說,爸,你看他啊。我連忙把第四只蝦從碟子里放了回去。女孩又說,爸,你看他,你看啊。她爸盯著我,舌頭在嘴唇上來回地舔。我有點難為情,假裝看電視,有人調(diào)高了音量,我聽見里面說,我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我一偏頭,她爸湊了過來,給我的杯里倒了點白酒,跟我說,嘗嘗。我有點害怕,跟他說,我爸不讓。他說,哦,你爸。我沒說話。電視里說,清醒地估量世界的發(fā)展,勇敢地迎接嚴(yán)峻的挑戰(zhàn)。她爸又湊近一些,胡楂貼住我的臉,跟我說,你知道今天走的是誰不?我沒說話,忽然緊張起來,如臨大敵。沒過幾秒,他又問,你管他叫啥,總說得出來吧。我講不出口,感覺自己正在發(fā)熱,臉頰滾燙。他不依不饒,接著逼問,那他管你叫啥呢?我還是沒說話,幾乎窒息,燒得快要暈過去了。電視機里帶了點哭腔,像在拉著長音演唱,至于說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他拎著酒杯轉(zhuǎn)過身去,留下一句,<\\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dāng)代\2023年當(dāng)代\鏈接\×.eps>,你爸。
此番情景,我跟胡曉雪提過不止一回,她死活都想不起來,我卻記得愈發(fā)清楚。我跟她說,你讓你爸嚇唬我,你可以記不得,我也可以不記仇,尚且年幼,不好挑你禮。但是,當(dāng)天的飯菜你也想不起來了嗎,腰果蝦仁,扣碗肘子,糖醋魚,主食是炸元宵,總共十七道,白事宴,必是單數(shù),還不能打包,都是規(guī)矩,中華傳統(tǒng)。胡曉雪說,實在記不住了,我吃得多嗎?我說,不算少。胡曉雪說,吃完咱們?nèi)ツ膬毫四兀课艺f,你我不知道,我跟我爸回去了,睡了個午覺,醒后撤去靈堂,整理遺物,衣服極少,冬夏各兩套,外加一件中山裝,草帽倒有那么五六頂;還有一本七十年代的字典,紙頁發(fā)黃,厚度只有現(xiàn)在的一半,那時候人們不需要認(rèn)識太多的字;一大摞發(fā)黃的信紙,豎著抄了不少主席詩詞,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就記得這句了;還有一柄磨損嚴(yán)重的放大鏡,表面全是道子,我想拿著玩,我爸沒讓,晚上我倆去路口都給燒了。第二天早上,我爸送我去返校,到得很早,我倆沒吃飯,看見學(xué)校門口有個賣肉夾饃的,一口大白鋁鍋,底下燒的是劈柴,咕嘟著五花三層的豬肉,正經(jīng)挺香,我和我爸沒吃過這個。我爸問攤主從哪來的,那人不怎么愿意搭理,又問過一遍,他說了個地名,咸陽。我爸說,那可是好地方,也有個變壓器廠。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哪里,這輩子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大連,還是從前單位組織療養(yǎng),在付家莊的海邊待過一個禮拜。我爸買了兩個肉夾饃,我倆就靠在學(xué)校外面的欄桿上吃,有點燙嘴,往下淌著湯兒,輕咬一口,皮是酥脆的,像餅干,嘴唇攏不住,這點真沒想到。胡曉雪說,我怎么沒吃過,咱倆不是一個學(xué)校的嗎?我說,咱倆是初中同學(xué),那時候還在上小學(xué)。胡曉雪說,讓你說餓了,我減肥呢,經(jīng)不住誘惑,不想聽了,你還能再干我一回嗎,我收收心。我說,能是能,但你得讓我把話說完,從那天開始,我爸再也沒回過家,就在這邊自己住著,將近二十年,跟誰都不聯(lián)絡(luò),我媽也不過問,忘了世界忘了我,一輩子各活各的。有那么幾回,我爸給我媽寫信,派我去買的郵票,很鄭重,我媽一眼不看,直接扔爐眼兒上燒了,滿屋子飄黑灰。這些年來,趕上刮風(fēng)下雨,或者跟我媽干仗,我一年也能過去住上兩個禮拜,我去了他挺高興,小帽一戴,出門買菜。門口的那個市場你記得吧,左邊是賣干豆腐和海帶的,搞不明白為啥這兩樣能湊在一起,旁邊是炸童子雞的,生意不錯,還有個烙筋餅的,腿有點殘疾,說是年輕時搶對象讓人打的,對象一看這都瘸了,不太健全,最后也沒跟他,全是悲歡離合。背后是賣叫花雞的,就地支篷挖坑,把鮮雞用荷葉和泥巴裹好,放進(jìn)坑里去烤,屬于功夫菜,好幾個小時出一爐。我爸老愛去買,可每次都是半生不熟的,那人天天躺在地上看武俠小說,火力控制不好,叫花雞受熱不均,吃一半扔一半吧。再往里走,有個賣干果和小食品的,有點潔癖,一樣一樣,擺得規(guī)規(guī)矩矩,我都十五六了,我爸每趟回來還給我?guī)弦缓心唐B悄兒地塞給我,像是怕我媽罵他。我的意思是,還是得說回來改造,改造的意圖在于忘卻與否定,并非堂而皇之,而是一次循循善誘的自我說服,需要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自始至終,我爸沒被改造出來,有點歷史遺留問題。有人過這一輩子,像在夏天的夜市里漫步,走得輕松,兜里啥也不裝,燈紅酒綠,愛恨離愁,俱往矣,人家就是看個熱鬧,到點兒回家,鑰匙在身上掛著呢。有人過得像在放風(fēng)箏,看著是在舒展筋骨、鍛煉目力,其實是在聽天上的風(fēng)說話,風(fēng)帶來了久違的消息。我爸就不行,過得像個失敗的鎖匠,上山下鄉(xiāng),等于給脖子上套把掛鎖,結(jié)婚生子,給身上鑲個心鎖,停薪留職,給腳上又拴個鏈鎖,一輩子往下墜,走也走不動,無處可去,鑰匙早就丟了,他一個鎖也打不開,沒那技術(shù)。胡曉雪說,干不了直說,<\\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dāng)代\2023年當(dāng)代\鏈接\×.eps>你媽的,聽得我腦袋疼,上班去了,你收拾完了趕緊滾。
胡曉雪十分麻利地戴上胸衣,抖了抖白襯衫,披在肩上,挨個系扣兒,最后再把胳膊伸出來,掛上工牌。這種穿法給我一種腦袋不大好使的感覺。不過我沒說什么,只將包臀裙雙手撐好,她像一條濕滑的魚,刺溜一下鉆了進(jìn)去,一邊補妝,一邊接起電話,哥,你別急,我馬上到店,讓個客戶耽誤了,別提了,有啥大買賣啊,分兒逼不掏,就是個嘮,哥,誰能像你辦事那么敞亮呢,哥,我吃麻辣燙呢,還差最后一口,是,自選,十多樣菜呢,童叟無欺,哥,你吃飯沒呢,沒吃我給你帶點兒啊。
我從十九樓算著臺階往下走,數(shù)了五層,就記不住了。樓道里的燈忽閃忽滅,一股腐敗的味道不時襲來,胡曉雪比我早走一會兒,我刷不了電梯,高檔小區(qū),上下都得用卡,不太合理。我挨在防火門上點了根煙。胡曉雪在樓下的中介上班,連續(xù)兩年,都是銷冠,事業(yè)方面一騎絕塵,提了副店長,手里握著十來把鑰匙,都是附近待租的空屋,只有簡單的家具,不怕偷盜,所以房東直接把鑰匙都留給她了。我跟胡曉雪每次換一間房,圖個新鮮刺激,上次是一百一十平的,臥室墻上掛著多年前的結(jié)婚照片,長期日曬之下,夫婦二人的臉龐均已模糊,變?yōu)橐黄斎说膽K綠,口鼻不分,如同兩只忍者神龜舉案齊眉。這次是九十多平的戶型,兩室兩廳,廚房里有幾盆綠植沒有搬走,胡曉雪進(jìn)屋后,先開了閘,接水澆花,我挨個屋轉(zhuǎn)了一圈,四處摸了摸,全都是灰,至少半年沒人住過。我拉緊窗簾,鉆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胡曉雪正對著鏡子把頭上的皮筋兒解了下來,晃了晃腦袋,重扎了一遍頭發(fā)。我摟著她腰間一圈淺淺的贅肉,貼近她的耳朵,說道,胡曉雪,我愛你啊。胡曉雪打了個激靈,后撤半步,像對待特務(wù)一樣盯著我,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二
程娟:
見信如晤。馮長寶過世一事,我未與任何人談起,除去三五近鄰,無人知曉。他有一堂兄,遠(yuǎn)在上海,貴為教授,鉆研音樂藝術(shù),我與其子數(shù)年前有過聯(lián)絡(luò),階級有差,生命道路迥異,說不到一起去,遂又疏遠(yuǎn)。此事一出,思前想后,還是寫了封短信,將消息如實告知。許是他擔(dān)憂老人不好接受,時至今日,我才收得一封電報,上面只有幾句:驚聞吾弟謝世,不勝悲悼,百年三萬天,一別幾千秋。回念過去,并于舊宅夜談,悲淚應(yīng)心零。特電吊唁,望保重節(jié)哀。
銜哀過舊宅,悲淚應(yīng)心零,此為陶詩中的一句,悼其從弟敬德。我在鄉(xiāng)下時,馮長寶常教我讀詩,出口皆有來處。他在幼時念過私塾,天資聰慧過人,種種因緣,一路荒廢到底。彼時我身體狀況不佳,腦子清閑,別人或上山下海、自立一派,或淪為魚肉、任由宰割,我持著幾本舊集在燈下閑翻,磨洋工。能記住的不多,此為一句。
未與任何人談起,也即我并未將相關(guān)文件遞至廠內(nèi),不為其他,工會瀕臨解體,想必顧不得此事,平添紛擾。又及,每一季度,我仍去為他冒領(lǐng)退休工資,共計一千三百五十元。這筆錢自有他用,我一分也沒有動過。冷凍機廠正在改革,時逢夏日,也做飲料,一箱一箱的刨冰鋪在地上,五色斑斕,十分耀目。不知你在市面上是否見過,塑料袋包裝,有菠蘿、葡萄、柑橘等不同口味,以糖精、香精與水按比例調(diào)配而成,出廠時為液體,商戶將之凍成冰磚,再進(jìn)行售賣,供人消暑,兩角錢一袋,價格公道,廣受歡迎。每次去時,我總會給小天揣上幾袋回來,沒人管。我想你知道后肯定要批評我,都是色素,沒有營養(yǎng)。但他很喜歡。
七六年夏天,我辦了病退,提前返城,被安排在變壓器廠上班,同年九月,馮長寶與妻子也回到本地,出乎意料,隊上和分場均未設(shè)卡。闊別十余年,一切嶄新耀眼,唯人已舊,但意氣還在,我能感覺得到,馮長寶比從前更有精神,也屬正常,多年已逝,終于可以過上幾天自己的日子。若論親緣關(guān)系,他是我母親的叔叔,不過與我外公又不是同一人所生,后一點我沒跟你說過。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們兩家始有聯(lián)絡(luò),交往親密。十月底,經(jīng)由申請,馮長寶將關(guān)系轉(zhuǎn)至變壓器廠工會,因擅書寫,任職干事,也分了房,即后來住的這一間。舊稱蘇聯(lián)專家樓,共三層,七十二戶,每家十五平米,三戶共用廚衛(wèi),有水有電,比較便利,條件算是過得去。樓前有一防空洞入口,在戰(zhàn)時所設(shè),砌為梯形,近五米寬,一側(cè)為矮門,只有半人高,常年掛上鐵鎖,鑰匙不知在誰手里。另側(cè)是一道緩緩的斜坡,附近的孩子將之認(rèn)作滑梯,三兩步逆向攀去,一屁股坐下來,斜倚著談笑吹風(fēng)。偶爾開展競賽,以雙手撐著,一點一點吃力地向下滑落,轉(zhuǎn)至其后,往鐵門上踢去幾腳,以示任務(wù)完成。小天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也玩過幾次,被我嚴(yán)厲呵斥,揪著臉皮扇了幾掌,勒令不準(zhǔn)再去。那聲響如擊在我心,幾乎不能承受。
說起緣由,也是舊事。七八年春節(jié),正月初二,我提著兩瓶白酒、一盒點心,來馮長寶家拜年,這是多年的習(xí)慣。當(dāng)時已近傍晚,剛一推門,發(fā)現(xiàn)屋里擠了六七個人,沒亮燈,桌上點著幾根洋蠟,開始以為是工友團(tuán)聚,客客氣氣地打了聲招呼,無人理會,才發(fā)覺情形不對,定睛一看,馮長寶比其他人矮了一截,只站到別人的肩膀處。屋內(nèi)被清空,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兩米見方的大洞,馮長寶伏在里面,揮著生銹的鐵鎬,一下一下砸過去,沙石橫飛遍地,其他人則是雙手插肩,或拄著木槍立在一旁,形同監(jiān)工。門窗四敞,外面零下二十幾度,馮長寶只穿一件毛坎肩,泥土沾遍全身,面色慘白,嘴唇青紫,不時打著哆嗦。見到我后,只略微抬了抬眼,不發(fā)一言,繼續(xù)向下挖去,像是在給自己鑿墳,喉嚨里不時發(fā)出難聽的悶響。有人憑空罵了一句,跟別人沒關(guān)系啊,別他媽給自己找不痛快。我不明所以,猶豫了一下,退到門外去了。
鄰居有一戶,名為胡林,變壓器廠四車間焊工,眉目俊朗,有點手藝,愛玩牌,我與之打過幾次照面。無助之時,我敲開了他家的門,胡林正在吃飯,沒讓我進(jìn)屋,捧著個餃子碗,狼吞虎咽,堵在門口跟我說話。我問是否知道什么情況。他故作驚詫,反問我,你不知道嗎?我確不知情。胡林悄悄說道,文件下來了,馮長寶的成分有問題,且很大,其父為大地主,六八年被打倒抄家,財產(chǎn)充公,但有遺物留給他,說是三根金條,粗細(xì)如同小指,長短近似竹筷,為清末所制,本是北洋水師之餉,幾番輾轉(zhuǎn),傳到馮長寶手上,藏匿多年,他在夜里老拿出來看,一遍一遍撫摸,口中念念有詞,從窗戶外頭都看得見金光,照得別人家半宿睡不著,可能已經(jīng)定性,屬于間接破壞生產(chǎn)活動。我說,瞎編亂造,一派胡言。胡林說,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今天一大早就來了不少人,圍著里外三層,現(xiàn)在走了一些,四處翻查,好像也沒什么收獲,最終投票決定,讓馮長寶自己掘地三尺,看是不是把東西埋在地底下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了,有沒有也不關(guān)鍵,主要是讓他長個記性。
胡林說了半天,我當(dāng)時頭腦發(fā)昏,念起過往,竟覺他所說的一切或許為真,冒了一身冷汗。想到馮長寶一生氣度非凡,無論何種境地,從不懊惱,不爭不奪,許是心中有底,不知何故,竟在此刻為人察覺,本來已經(jīng)回了城,境況有所好轉(zhuǎn)。告別胡林后,天色全黑,我爬到防空洞頂上,望著馮長寶家窗后的燭火,擰開白酒,喝下一大口,如在飲自來水,沒嘗出任何味道。接著又喝下半瓶,四肢漸漸發(fā)軟,癱在地上,月光清冷,朔風(fēng)凜冽兇悍,酒精不斷灼燒著我的胃,使我發(fā)出一陣陣的干嘔,我就這么躺著,站也站不起來。半醉半醒之際,忽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拍門聲,如同厲鬼降世,邊拍邊嚎,間有嘆息,也像戲曲里那些快要死掉的角色,絕望而瘆人。我仔細(xì)分辨了一陣兒,響動由下至上,愈發(fā)激烈,于是,我連滾帶爬地從頂上下來,轉(zhuǎn)了幾圈,尋覓良久,發(fā)現(xiàn)那些聲音來自后面的那道矮門。
里面敲一聲,我在外面踹門一腳。里面再敲幾聲,我又踹去幾腳。里面撓著門大叫,極為空洞、恐怖,喊了半天,又被鞭炮聲掩了過去。我在外面喝道:誰!是人是鬼!里面沒了動靜,過了片刻,我正要走時,鎖眼里傳來了幽幽的一聲,小東,是小東嗎?我聽到后,霎時清醒過來。是你嗎,小東,小東啊,是我,小東,我餓,我餓啊。這嗓音我并不陌生,正是馮長寶的妻子趙玉蓮。同時,還有另一種聲音一并傳來,嗚嗚咽咽,難以形容,如低沉的笛音,或一只幼獸瀕死時的哀叫。兩種聲音交雜,我腦子像要裂開,止不住胡亂猜想,起初覺得趙玉蓮許是被人關(guān)在里面,后來又覺得不對,那理應(yīng)有人把守,大過年的,至少應(yīng)該給送頓飯,以前在鄉(xiāng)下時有這個待遇,比較人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馮長寶的確在家藏了點東西,順便挖出一條通道,能鉆入防空洞,馮長寶在家里打掩護(hù),聲東擊西,演了一出大戲,三根金條在趙玉蓮身上,現(xiàn)在沒了去路,屬于自作自受。我想管,卻也沒法管,事實不清,狀況不明,再說返城艱難,搞不好自己也成了同案犯。想到這里,我沒再應(yīng)答,在那一聲比一聲更加虛弱的悲鳴里,跌跌撞撞逃回家去。
馮長寶和趙玉蓮被帶走了一段時日,有近半年,下落不明,四處打聽不到。二人后來對于這段經(jīng)歷只字不提,馮長寶被革去職位,掃了幾年大街,直至晚年,在我父親的安排之下,掛靠在冷凍機廠的鍋爐房,每天為人熱飯盒?;貋砗螅胰ニ麄兗依锾酵?,發(fā)現(xiàn)地上的坑已經(jīng)填補上了,用的還是水泥砂漿,不知為何,抹得極為平滑,乃至暗暗發(fā)亮,與整個房間格格不入。正午時分,陽光刺入,看去像在屋子中間砌了一座小小的水塘,向著周圍蕩漾反光,物件的影子如同葦叢搖曳。變幻的波紋之間,馮長寶與趙玉蓮好像換了個人,彼此幾無交談。馮長寶每天抄一頁主席詩詞,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趙玉蓮只在床邊坐著,從早到晚,擺著紙牌抽旱煙,咳嗽得越來越厲害。與此同時,二人迅速衰老下來,動作遲緩,思維也慢,有時我說一句什么,半天沒有回應(yīng),好像那句話就在半空里飄著,無法抵達(dá)他們的耳畔。他們平時也不出門,晚飯過后,趙玉蓮早早地躺在床上,蓋上兩層被子休息,無論冬夏,她只覺得冷;馮長寶則在地上來回散步,圍著那新填上的巨坑,走了一圈又一圈。
有一次,差不多在小天三四歲時,我把他從家里帶了出來,買上二斤雞蛋,騎著車一起去做客。小天說話早,講得也利索,馮長寶夫婦喜歡得不行,只要他一去,馮長寶立馬戴起草帽,拎上發(fā)烏的大竹筐,喘著粗氣出門買零食,慣得不得了。我跟小天在家里陪著趙玉蓮看電視,放的是《渴望》,那時全國人民都在看,從南哭到北,播了一遍又一遍,演到劉慧芳她媽在廚房里剁餃子餡,劉慧芳在屋里告訴王滬生,她還有個弟弟在東北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時,趙玉蓮忽然問了我一句話。這段時日以來,她總是畏畏縮縮,仿佛有所躲避,對待一切輕拿輕放,盡量藏起自己,在我的印象里,這是她頭一次主動跟我講話。
她說,小東,那天是你嗎?我說,什么,哪一天?趙玉蓮沒有再說,側(cè)身摸著小天的腦袋,逗他說,你長得像你爸還是你媽?小天說,我媽說像我爸,我爸說像我媽,我誰也不像。趙玉蓮說,我看跟你爸小時候一樣,你爸就是多了顆黑痣。小天不知道我的痣在何處,聽說后,非要去看,摟著我的脖子,從肩膀爬到耳后,看完還想伸手去摸。趙玉蓮見狀,一把將他打了下來,尖著嗓子喝道,手欠,找打,是你該碰的嗎。小天摔在床上,很委屈,哭了半天,怎么也哄不好。趙玉蓮十分難堪,癱作一團(tuán),如被抽去脊椎,失掉了全部的氣力,有點不敢正眼看小天,想說點什么也沒說出來,大約也覺得對不住我,我不知怎么解釋為好,從此更顯生疏。趙玉蓮最后是在我懷里走的,我眼看著一點一點沒了呼吸,把她的眼目合攏,喊了一聲,媽。
又及,我在這里居住,何種原因,自己說不清,你或許能明白,我們之間,不必講得過分透徹,當(dāng)然,這是我單方面的企盼,自私無比,望能諒解。幾時回去,我也定不準(zhǔn)。以前,我讀過一篇外國小說,講的是一個上班的男人突發(fā)奇想,毫無征兆地離家而去,也未遠(yuǎn)走,就在隔壁的街道租住下來,暗中觀察親眷,二十年后,若無其事地返回家里,仿佛只離開了一天,裝作一切如常,陪伴妻子直至終老。我無法體會其意,卻總是在想。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想,比如有人后來跟我說過,之所以馮長寶夫婦被帶走,確因從地里挖出了點東西,自然不是金條,而是一只白象,有手掌大小,應(yīng)為上等好玉所刻,一體通色,質(zhì)地細(xì)膩潔白,清透如脂,光潤無比,雕工也很精良,象鼻上的紋路明晰可辨,眼目如同海中珍珠,象背平坦開闊,四蹄茁壯,似有能負(fù)千斤之力,那只地下的白象就這么馱著這一戶戶人家。我本來以為此物不存在,前些年,我?guī)√烊游飯@時,他看見龐大的緬甸白象并不驚奇,我隨口一問,說是以前見過類似的玩具,去馮長寶家時,趙玉蓮給他拿出來的,他就玩了一小會兒,覺得無趣,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便丟在一旁。我當(dāng)時想,原來真有此物,也沒太放在心上。去年,馮長寶彌留之際,有那么半分鐘,忽地回光返照,在車上坐了起來,腰背挺直,拔了管子,說道,給我把白象拿過來。我沒聽清楚。他又說,趙玉蓮,你確實該死,我說不留,你非要留著。我說,留什么。他忽然號哭起來,喊道,一匹白象,害我半生,今天我砸了你。說完,他往我身上輕輕一斜,徹底咽了氣。我就這么抱著他。
李東方 一九九八年四月
三
我爸臨死之前三個月,忽然回到家里,穿著一件灰襯衫,洗得幾乎透明,領(lǐng)口微黃,上口袋里放了一沓錢,不厚,估計只幾百塊。下身是條臟兮兮的黑色西褲,襯衫掖在里面,肚子往外腆著,正好撐在上面,沒系腰帶。我爸瘦了一輩子,皮包骨,一百二三十斤,最近似乎有點浮腫,臉色明顯光潤起來。他左手提著一袋子菜,右手拎著一盒生日蛋糕,用鑰匙開門進(jìn)屋時,我正在玩游戲,戰(zhàn)況激烈,敵軍大舉入侵,恰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他問我媽幾點回來,我沒愛搭理。他咧著嘴,吸了幾口氣,一頭扎進(jìn)廚房,開始洗菜,像是只離開了一天那樣。我聽見他在廚房里切土豆絲,刀工不錯,節(jié)奏穩(wěn),不大一會兒,聲音消失了。徹底戰(zhàn)敗后,我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他疲憊地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已經(jīng)睡了過去,說著呢喃的夢話,無從分辨。沙發(fā)還是當(dāng)年結(jié)婚時他找朋友一起打的,海綿靠背,繃上一層結(jié)實的花色麻布,底下放著五根粗大的彈簧,多年過去,我連躺帶蹦,已經(jīng)壞了大半,現(xiàn)在平時也沒人坐,就是個擺設(shè)。他躺在我媽鋪的藍(lán)色罩子上面,身軀起伏,彎成古怪的形態(tài),露出近乎透亮的腹部,弧度明確,像是一輪滿月。
我媽在外跳舞,回來時已是晚上八點,見我爸在,并不驚詫,照常洗手卸妝換衣服。我爸只炒了一盤土豆絲,把蛋糕擺在桌上,切為六塊,倒了杯酒,跟我說,咱們就不搞那些儀式了,吹蠟燭的機會有的是,有時候你不想讓它滅,轉(zhuǎn)個頭的工夫,也燒干凈了,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沒辦法。今天主要是給你媽過個生日,你媽生在金秋十月,稻谷豐收,桂花飄香,我多打了點兒提前量,蛋糕一吃,今天就算過生日了,不為別的,主要是正日子那天可能趕不上了。我說,爸,你要出門?他說,對,還得走。我說,上哪兒去?我爸說,有點遠(yuǎn),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我說,爸,回來一趟,好好嘮嗑。我爸說,我沒有比今天更正式的時刻了。然后把頭轉(zhuǎn)向我媽,提了杯酒,說,小娟,我走后,你就再找一個吧,好好過日子,幸福生活在向著你招手,這半輩子,我有點對不住你,不管怎么說。我媽說,那你還想怎么說呢。我爸沒吱聲。我當(dāng)時心里想,爸,你準(zhǔn)備的這套詞兒,又有點多余了,我媽在外面相好的何止一兩個,她能說會嘮,相當(dāng)緊俏,業(yè)務(wù)極為忙碌,我想見她一回都費勁,今天也算讓你趕上了。
不到一個月,我爸就住了院,每天疼得直哼哼,查出來肝癌晚期,再一次驗證了他對于死亡的精確狙擊。最后的這段時間,基本是我在伺候,他陸陸續(xù)續(xù)講了幾件大事,提煉出來一些重點,整個敘述相當(dāng)混亂,其間也有反復(fù),我試著將它們拼在一起,卻從未成功過。第一點,他沒有遺產(chǎn)留給我,但他并不是沒錢,這點我可以放心。我當(dāng)時想,這我有什么可放心的呢,或者說,我應(yīng)該擔(dān)心什么呢。沒細(xì)問。第二點,下半年里,有一個留著八字胡的小個子偷了把槍,此人走路無聲,如在深海潛游,行至人群密集處,開始大規(guī)模掃射,共五十九人因此喪命,但也請我放心,里面沒我,或者說,也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這是國際要聞。我跟他說,爸,不用這么客氣,我也不太在意,你現(xiàn)在要認(rèn)清形勢,身體情況不允許,多多休息,早日康復(fù),不要胡亂猜忌國際上的事情,風(fēng)景這邊獨好。我爸繼續(xù)說,第三點,你媽程娟在跟我搞對象時,同時也跟面點工趙德義糾纏不清,有一次我在食堂后門堵到過他們倆,你媽正在進(jìn)行辱罵,神采飛揚,趙德義只穿著一只板鞋,蹲在地上嗚嗚大哭,我推著車走過去了,步伐莊重而穩(wěn)健,如同接受檢閱,一句話沒說,相當(dāng)高傲,你媽后來跟了我,我認(rèn)為,這一天里我的行為起到?jīng)Q定性作用,所以,你對待異性也應(yīng)如此,不溫不火,保持風(fēng)度,千萬不可太過主動積極,上趕著不是買賣,切記切記。再有,你得知此事后,也不要去找趙德義的麻煩,我調(diào)查過,人已經(jīng)沒了,后期他承包了個學(xué)校食堂,專營面食窗口,賣包子、餃子、發(fā)面餅、韭菜合子,買賣干得有點規(guī)模,去面粉廠進(jìn)貨時,非得給人點煙,引發(fā)一次小規(guī)模爆炸,就此喪命,屬于因公殉職,亦可稱作死得其所。我說,爸,對待女性,我有我的觀點,強扭的瓜不甜,但解渴,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其次,我非但不找他麻煩,逢年過節(jié)我還給他燒點兒,你看行不,只要你好好躺著,千萬別坐起來,也別說話,切記切記。隔了兩天,我爸說了第四點,你別看趙德義生意做得不錯,兜里其實也沒什么錢,主要問題是好賭,愛耍錢兒,什么都玩,來者不拒,幾十年如一日,多少年前我就知道,他還有一牌友,干水電焊的,手上都是燒痕,名叫胡林,此人在九六年第一批下的崗,有前科,這些年里,我一直在找他,我跟他之間有筆賬,沒捋明白。我說,他打麻將欠你的?我爸說,非也。我說,你欠他了?我爸說,我誰也不欠,程娟,你記住了,咱倆過了這么多年,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但原則上沒大問題,總的來說,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程娟,這一點我想你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我聽后一驚,連忙跑去問大夫,肝癌有沒有可能往腦袋上轉(zhuǎn)移。大夫跟我說,能是能,癥狀一般是頭暈嘔吐,你爸吐嗎,可以做個核磁共振進(jìn)行確認(rèn),一千來塊錢,也不遭罪。我說,不吐,就是老說胡話,做夢似的,不怎么認(rèn)人,一陣兒一陣兒的。大夫說,以前這樣嗎?我想了想,說,還是不太一樣,以前不說話,現(xiàn)在是話密,說了停不下來,什么都得一口氣講完,沒有邏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大夫嘆了口氣,跟我說,人這一輩子,說的話都是有數(shù)的,每個人都有配額,早說早走,晚說晚走,你爸這是快到日子了,額度還沒花完,覺得不能浪費,集中火力補償一下,近期做好心理準(zhǔn)備吧。我說,大夫,冒昧問一句,您是哪里畢業(yè)的呢?他說,對不起啊,你找錯人了,我不是大夫,我是護(hù)工。第五點,我爸摸著自己腹水鼓脹的肚子,清了清嗓子,說道,從今往后,我不能吃東西了,我越吃,肚子就越大,肚子越大,里面的氣體就越多,根據(jù)熱氣球原理,氣體受熱膨脹,比重變輕,熱氣作為浮升氣體,重力小于浮力時,我就升起來了,順著窗戶不知飄往何處,一九八七年費翔第一次登上春晚舞臺,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來著,歸來吧,歸來喲。你提前學(xué)會,到時候或許用得上。唱得真是好,里面還有一句,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多么寫實,七六年我回來時就是這么個心情,本以為要把牢底坐穿,我說的也不是我,是胡林,后來他又判了十二年,沒到日子,但我總覺得已經(jīng)出來了。媳婦不在,父母早沒了,女兒不知去向,我一直在找他,可惜他也是行囊空空,無影無蹤,騎著一匹白象,悠然而行,在世上不留痕跡。我親愛的兒子,一個人,在這世上,沒有痕跡,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dāng)代\2023年當(dāng)代\鏈接\×.eps>你媽的。我說,爸,你是在罵我,還是敘述。他說,對不起,不是我,細(xì)胞變異,我控制不住了。我給你最后說一點,你讓你媽先出去一下。我說,爸,我媽不在,你得病后,她一次也沒來過。我爸說,不能吧,我老能看見她。我說,那就算是她來看過你吧,你見著就行。我爸繼續(xù)說,給馮長寶夫婦下葬時,我偷了你姥的一筆錢,這事兒你媽知道,沒跟我計較,我冒領(lǐng)幾年馮長寶的退休工資,本來想攢起來還給你媽,后來敗露,都退了回去,自己還補了點,真讓人笑話,我這一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所有的想法全都失敗了,我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啊,什么也沒找到,誰也不認(rèn)識了,趙德義,老趙啊,這些話我也就跟你說一說,太陌生的沒必要說,太親近的又不敢說,按說我們之間沒有瓜葛,可你老是來看我,到底什么意思呢,今天你也說一說。
我去馮長寶的房子給我爸收拾遺物,多年過去,不知用了何種手段,這套房子目前確實歸在我爸名下,我得以繼承。外墻上的“拆”字已經(jīng)掉落大半,十幾年前就有傳聞,此處即將動遷,可一直沒有行動,無數(shù)老人懷著這樣美好的期盼死去。防空洞還在,不過比從前似乎小了一些,旁邊沒有孩子玩耍,這里現(xiàn)在住的不是外來打工者,就是無能為力的老人,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樓前的雙杠不見了,兩棵楊樹還在,越長越歪,向著彼此傾斜,幾乎要倒在地上,一個穿校服的男孩騎在上面,看見我走過來,忽然跳了下去,一路跑遠(yuǎn),像是個通風(fēng)報信的瞭望員。我算了一下,應(yīng)該有兩年沒來過這里了,不是我不想來,而是我爸不讓,說他有事兒要辦,我在的話,不太便利。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很嚴(yán)肅,我心里想,除了在廠里打更,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沒有一件必須要辦的事情。
屋內(nèi)只有一張木床、一座立柜、一張寫字臺和兩把電鍍椅子,三床被子疊得齊整,放在一角,上面是蕎麥枕頭,我伸手一摸,布面發(fā)硬,應(yīng)是漿洗后一直沒再用過。門后立著一張黑面折疊餐桌,這我有印象,十幾年前我爸買給馮長寶的,那天的風(fēng)極大,他騎著自行車,一手扶把,一手夾著折疊桌,后面還坐著個我,我們就這么一路騎了過來。立柜里掛著我爸的衣服,這么多年了,還是那幾件,我挨個兜掏了一遍,找到一個信封,挺厚,估計有個一兩萬塊錢,我爸說過,這是發(fā)送他的費用,不用我花錢,各類款項已經(jīng)寫明,計算得極為準(zhǔn)確,多出來那一千塊錢是留給我的。交代后事時,他跟我說,夏季炎熱,路途疲憊,務(wù)必消暑降溫。我說,爸,還有別的囑咐嗎?他想了半天,說,沒了。
中午的陽光照射進(jìn)來,屋子中央那一塊圓形水磨地面顯出烏亮的色澤,如同一個黑暗潮濕的洞口,正在邀我進(jìn)入,我脫去上衣,躺在上面,覺得涼爽無比,窗外的一片游云投下淺淺的影子,一只小鳥落在陽臺上,看我?guī)籽?,抖了抖翅膀,又飛走了,像在監(jiān)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想起,小時候我很喜歡坐在這里,比屋內(nèi)其他地方更干凈,也更平整一些,我拿著一堆卡片,擺成長排,連吹帶彈。馮長寶身形較大,蹲不下來,放了個板凳,坐到對面,問我說,這里面都是誰,你認(rèn)得幾個?我說,這一套《三國》的,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我感覺最厲害的是孫策,用的是長槍,騎著紅馬回頭一刺,誰都不好使;剩下的是《封神榜》的,不太全,魔禮壽魔禮海魔禮紅魔禮青,我缺了一張魔禮青,他的法寶有兩個,青云劍和白玉金剛鐲。馮長寶說,說得挺齊全,頭頭是道,那你再看看,感覺我是這里面的哪個人物。我用兩根指頭挨張夾起來,舉在他的面前,對比半天,跟他說,你有點像南極仙翁,但腦袋沒他大,也瘦一點,所以更像諸葛孔明,你們有個共同點,都總是拿著把扇子。馮長寶笑了,重復(fù)了一遍,諸葛孔明。我說,對,廢牌,沒啥用,他不厲害,會說不會打,我都不想要了。
我爸的所有證件擱在一個牛皮紙袋里面,嵌于立柜深處,我沒仔細(xì)看,抱著紙袋直接出了門,其余物品一樣沒碰,維持原貌。走在路上,我媽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手續(xù)都辦完了沒有,我說,剛?cè)』貋?,正要處理。我媽說,出殯那天她就不去了,怕情緒承受不住,哭得太難看,此外,一個走了,容易把另一個也帶走,有這說法,不好。我說,媽,離婚證我都看見了,他帶不走你,放心吧,瞞了我這么多年。我媽說,主要還是怕耽誤你學(xué)習(xí)。我說,媽,我職高都沒念完,現(xiàn)在還是初中文憑,確實不至于。我媽說,反正我就不參加了,舞蹈隊在外地有個大型活動,唱歌釣魚比賽,青山綠水,邊唱邊釣,機會很難得,我還是節(jié)目主持人,不去的話,活動沒法開展,別人也沒那組織能力。我說,知道了,媽,都指著你呢,不要耽誤了。我媽說,謝謝兒子理解,加油。
天氣悶熱,我走得滿身是汗,呼吸吃力,想起我爸的臨終囑托,務(wù)必消暑降溫,不無道理,考慮得很周全。于是,從那摞錢里面抽出來一張,在超市買了盒好煙,還有一根雪糕,吃了兩口,轉(zhuǎn)身走入旁邊綠牌子的房產(chǎn)中介,準(zhǔn)備吹吹空調(diào)。屋內(nèi)陳設(shè)簡潔,幾盆富貴竹堆在墻側(cè),兩男一女正在出租信息欄底下敲著鍵盤,大概是錄入信息,看我進(jìn)來,一個男的過來問我,想要租房還是買房。我說,稍等片刻,雪糕還沒吃完,占著嘴呢,我先看一看行情。他說,行,您請隨意,有需要喊我。然后給我倒了一杯溫水,服務(wù)比較周到。這時進(jìn)來了一對夫婦,約好看房的,寒暄幾句后,兩個男的帶著出了門。我一口一口把雪糕吃完,嗦嘞幾下木棍,直至再也嘗不出甜味,走到那女的對面,問她借個打火機,她頭也沒抬,跟我說,對不起,我們有規(guī)定,室內(nèi)不能吸煙。我說,不抽,就是想跟你借一下。她還是不看我,從口袋里掏了個打火機,丟了過來,滾輪的。我順勢看了眼她的工牌,照片沒本人好看,美化得有點夸張,眼睛往外凸,像一只機警的羚羊。我一下一下擦動齒輪,跟她說道,我有個房子想往外租。她一邊盯著屏幕,一邊問我,多大面積,什么裝修,位置在哪兒,準(zhǔn)備租多少錢?我丟去一把鑰匙,說道,不大,沒裝修,能租多少是多少,跟你家老房子同一個樓,看著辦吧。她將目光從屏幕上收了回來,皺起眉頭盯著我看,緩慢搖了幾下腦袋,忽然叫道,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dāng)代\2023年當(dāng)代\鏈接\×.eps>,李小天,是你嗎,小天。我說,認(rèn)出來了,還行,沒忘了我。她說,嚇?biāo)牢伊?,?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dāng)代\2023年當(dāng)代\鏈接\×.eps>,我以為是我之前對象的媳婦找人來收拾我的呢,都想報警了,你嚇?biāo)牢伊?。從你進(jìn)屋開始,我都沒敢正眼看,多少年沒見了,小天,七八年有沒有,好像不止,你怎么還那樣啊,沒個正形兒,我搬家了后來,電話本都丟了,誰也聯(lián)系不上,哭好幾天。你看我有變化沒,算了,你也看不出來,割了個雙眼皮,還修了牙,自己看總覺得別扭,早知道你過來,我化個妝就好了,這披頭散發(fā)的,有點草率。李小天,跟你說話呢,你別光是笑啊,我害怕,小天,能不能先別折騰打火機了,你不會是想給我當(dāng)蠟燭點了吧。
四
我知道小天在找我爸,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九七年初,正月沒過,我爸就被帶走了,那天我正好返校,作業(yè)沒寫完,差好幾頁,老師挨本檢查,一個空兒不許漏,沒寫完的都讓家長來學(xué)校領(lǐng)走。我把作業(yè)本攤在書桌上,怕得要命,心提到了嗓子眼,默默禱告著,快出點什么狀況吧,好讓我躲過一劫,停電不管用了,最好是火災(zāi)或地震,大家亂作一團(tuán),紛紛往外跑,就沒人顧得上這事兒了。也許是祈禱有了點作用,還沒輪到我時,老師就被校長叫到外面,接著我也被喊了出去,告訴我說,趕快回去一趟,家里有點事。我松了一大口氣,回到座位上,收拾書包就往外走,同學(xué)們看著我,不明情況,都很羨慕,我也有點慶幸。出了校門口,還買了一小把汽水糖,邊吃邊溜達(dá),走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勁兒,心里發(fā)慌,瘋了似的跑回了家。
我媽坐在床沿上,垂著腦袋,眼眶紅腫,像是剛哭過。我爸坐在她旁邊,嘴唇閉得很嚴(yán),眼睛瞇縫著,不知在想啥,他老是這樣。兩人都很拘束,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見我回來,我爸樂了,使喚我媽去廚房燒水,要給大家沏茶,然后拍了拍手掌,喊我過去,我很緊張,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挪。屋里還有三個陌生人,一個坐在沙發(fā)上,兩個站在門邊,都穿著一身綠制服,戴大蓋兒帽,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熏得人直想流淚。我打小就討厭煙味,聞見就惡心,我媽說我爸以前手里的煙沒斷過,后來有了我,硬是給戒了。我走近后,我爸一把給我攬在懷里,門口一人把煙滅在地上,看著不太樂意,坐在沙發(fā)上的那人朝他擺了擺手,語氣和善,笑著問我,曉雪,上幾年級了?我說,四年級。他說,期末考試成績咋樣?我說,數(shù)學(xué)88,語文97。他說,有點偏科,但還行,繼續(xù)努力,不認(rèn)識我了吧。我搖搖頭。他說,你滿月時,我來看過你,我跟你爸是一個青年點的,我認(rèn)識他時還沒你呢,你得管我叫薛叔。我說,薛叔好。他說,曉雪你好,今天沒啥事兒,我就是想你爸了,過來看看他,也看一看你,剛才嘮了半天,等會兒我們要出趟門,你爸跟我說,有點想女兒了,就把你從學(xué)校喊回來了,胡林啊,人到了,爺兒倆說會兒話,我們就不打擾了,外頭等你。說完,他跟另外兩人一起出了門。
我爸抱著我,什么也不說,胡楂扎著我的脖子,摟得時松時緊,像在逗著我玩。我問他,爸,你沒事兒吧,我害怕。我爸說,姑娘,爸調(diào)動工作了,得出趟門。我說,爸,你又能上班了?我爸說,對,新?lián)Q了個單位。我問,多長時間回來?我爸說,用不了幾天,也快,你就在家好好學(xué)習(xí),迎接新學(xué)期。我說,爸,我要是想你了咋辦?我爸說,想我的話,你就給我寫信,想到啥說啥,我都愿意聽,貼上郵票,讓你媽寄給我,正好鍛煉一下你的作文水平。我說,爸,他們是誰啊,從來沒聽你說過。我爸說,老朋友了,我跟你薛叔當(dāng)年還一起修過水壩,沙土地上憑空造出來的,一磚一瓦都得拉個十里地,可惜我們走后就被沖垮了,大水一過來,半粒沙子都留不住,說是渠頭有個小孔滲水,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孔洞,好幾年的艱苦勞動,全都白費,姑娘啊,你記住,學(xué)習(xí)也好,生活也罷,咱們一個小孔也不能有。我說,爸,啥意思,沒聽明白。我爸說,水開了,你媽怎么還不關(guān)火,姑娘,你好好待著,把電視打開,自己看會兒,我去趟廚房。我爸一起身,我又抱住他,把剩下的汽水糖悄悄揣進(jìn)了他的口袋。
有段時間,我老是在想,要是那天能把作業(yè)寫完,我爸是不是就不會走了,越想越是自責(zé),后來再也不敢不寫作業(yè),成績也好了一些,差點兒考上重點初中,老師們都很惋惜,我媽倒是松了口氣,省去一筆錢。那時我家的日子過得很困難,我媽在餃子店給人搟皮,一個月只有三百來塊錢,怎么算計也不夠花,好在總能帶回來點兒客人吃剩的飯菜,才不至于挨餓。我開始不明白,老問我媽,我爸什么時候回來,我媽也不回答,后來問得煩了,就告訴我說他跟別人跑了,不要我們娘兒倆了。我聽了很生氣,說,放屁,我爸不可能不要我,那是我爸,他答應(yīng)過我。我媽罵我沒良心,邊罵邊哭,罵得很難聽,聲音還特別大,半片樓都聽得見,總有人敲暖氣片??尥炅R完,她就去上班了。她一走我也走,學(xué)校不愛去,那陣子也不想學(xué)習(xí)了,我上的學(xué)校挺差,老師什么都不管,我每天就在街上晃,假都不用請,認(rèn)識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人,都比我大,我雖然只有十五,但個子不低,長得成熟一些,加上喜歡打扮,看著也像是十七八歲。當(dāng)時還談了個對象,也是單親家庭,他媽做買賣的,零花錢不少,我就跟著他混,總往迪廳里跑,他還老喂我藥片吃,我吃完老是迷迷糊糊的,沒個好時候。玩得累了,他就帶我去看錄像,那些片子我都看不進(jìn)去,一群人拉幫結(jié)伙,四處跑來跑去,打打殺殺,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室內(nèi)漆黑一片,悶得不行,我經(jīng)??粗粗退耍紶栔型拘褋?,發(fā)現(xiàn)旁邊也不是他了,換了個別的男的,正往我腿上摸,我很怕,又不敢喊,只能往旁邊躲,一直躲,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特想我爸。
我給他寫過好幾封信,交給我媽,可她一封都沒寄出去過,這一點我有些記恨,后來我就不寫了,沒什么可說的。我對象有個朋友,叫薛明明,也比我大,長得特別精神,穿得也立整,他爸是警察,我見過一次,有次我們在臺球廳里玩,他爸忽然來了,應(yīng)該是喝了不少酒,頭發(fā)立著,滿臉通紅,沒說一句話,抓著衣領(lǐng)把他拎出門外,卷了好幾腳,把薛明明踢得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剛要爬起來就又被一腳踹倒。我嚇壞了,從來沒見過打人這么狠的。薛明明的眼眶流著血,渾身是土,就跪在地上,想站也站不起來。我一直在樓上看著,他爸就是我薛叔,當(dāng)時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來了。
從此以后,我就總跟薛明明套近乎,我跟他說,我爸跟你爸好像認(rèn)識,我有印象,可能是老朋友,我爸叫胡林,找不到人好幾年了,你想想辦法,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但千萬別透露出來是我問的。薛明明一直愛搭不理的,不怎么想管。他愛打臺球,我就去偷了根不錯的球桿,給他送了過去,裝得還很自然,告訴他說,這東西在我家一直放著,留著沒用,你隨便玩玩。薛明明把球桿從盒子里抽了出來,組裝齊整,放在手上掂了掂,又舉到眼前,像握著一把步槍,瞇起一只眼睛,來回瞄了半天,跟我說,東西不錯,是個牌子,他先替我保管。又過了半個月吧,有天晚上,薛明明單獨找我,要跟我說點事情,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趕忙從家里跑了出去。那陣子他也不上學(xué),在臺球廳里打工,幫人擺擺球、賣個水什么的,偶爾也陪人打上幾桿。我到了臺球廳,發(fā)現(xiàn)沒什么顧客,就剩他一個人,整個大廳里空空蕩蕩。他給我開了瓶飲料,讓我喘口氣,我很慌張,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他說,曉雪,我想了好幾天,這事兒還是應(yīng)該跟你直說為好。我說,你快說吧,我都急死了。他說,曉雪,這樣說可能不合適,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很長時間了。當(dāng)時聽得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大半夜地一路趕過來,跟我媽還吵了一架,不是為了聽他說這個的。薛明明又說,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每天都在想,實在受不了了,今晚陪陪我好嗎。我說,你再這么說,我告訴我對象去了。薛明明說,他知道啊。我說,什么。薛明明說,對啊,我告訴他我讓你今天來找我了,他也讓我告訴你,你要是來了,以后就不要再去找他了。我說,薛明明,你真他媽惡心。他說,求你了,曉雪,就一晚上行不,我太難受了,你爸的事情我也問了,完事我就跟你說好嗎?我說,不需要。我轉(zhuǎn)身要走,他不讓,拽著非要親我,我倆就廝打起來,我連罵帶踢,掙扎了大半天,忽然就沒力氣了,不想折騰了,心想,愛他媽怎么樣怎么樣吧,還能怎么樣呢,我無所謂了,真的,我無所謂。
我是第二天中午從臺球廳里出來的,鞋子壞了一只,頭發(fā)披著,臉沒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不知哪里還出了點血,蹭得到處都是。那天的陽光特別毒,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就這么一步一步走在街上,像打了敗仗的傷員,滿懷不可告人的羞恥,不知能去哪里,當(dāng)時真是不想活了。不是對這個世界失望,而是很冷靜地在想,如果我死了,我媽可能會傷心,也只是一陣子,沒了我和我爸,她還會有自己的生活,她很堅強,比誰都厲害,什么事情都難不倒她,哭一哭就過去了。如果我繼續(xù)活著,對她來說,以后會是更大的負(fù)擔(dān)。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了,我想要錢,也想要一些人的命,想去跳舞,也想睡覺,想要打人,也想被別人打,還想吃藥,大把大把不停地吃,吃完就會有一條白得發(fā)光的隧道,我鉆到里面,躺了下去,那里如同天空一般寧靜,什么也不用去想,也不用再醒過來。
走到家附近的菜市場時,我才意識到,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把我?guī)Щ亓诉@里,好像怎么也離不開。每戶攤位上方都支著一座綠色的遮陽涼棚,蔬果表面覆上一層青褐色的暗光,照得我的眼睛發(fā)花,快要看不清路了。旁邊是幾家新開的飯店,賣什么的都有,塑料桌子橫七豎八地擺到外面,啤酒浸泡在水桶里,人們駝著背坐在樹蔭底下,不怎么說話,只是往大街上看,眼神空空。路過一間冷面店時,我看見了李小天和他爸,也在外面坐著,他爸穿了一件跨欄背心,李小天背著個書包,倆人的面前各擺一碗冷面,李小天他爸快吃完了,李小天沒怎么吃,正挑著里面的冰碴含在嘴里。
我跟李小天是一個班的,此前基本沒說過話,實在不熟悉,只知道這人有點古怪,跟誰都玩不到一起,沒有朋友,上學(xué)放學(xué)一個人走,好像就愿意跟自己玩。李小天也看見我了,有點發(fā)呆,臉還紅了。他爸看看他,又看了看我,問李小天,是你同學(xué)?李小天點頭。他爸跟我說,同學(xué),你好,吃過飯沒有?我沒說話,本想就此走掉,卻沒挪開步伐。他爸從兜里掏了十塊錢出來,遞給李小天,跟他說,你們同學(xué)聊吧,好好相處,我先回去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他的后腰上插著一把蒲扇,邁著八字步,像個很老的人,我想到我爸,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老了。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見李小天說,胡曉雪,我請你吃碗冷面吧,涼快兒。我一下子就哭了。
從此,我跟李小天的關(guān)系變得有點不一樣,走得很近,我也不出去玩了,每天就在學(xué)校里待著,可還是學(xué)不進(jìn)去,成績一塌糊涂,荒廢太久,撿不起來了。有時放了學(xué)我倆也一起走,他去看他爸,我回家,同學(xué)都傳我倆在搞對象,我聽了還挺高興的,但心里知道,李小天不喜歡我??赡芤膊皇?,我有點搞不明白這個人。有天晚上,我媽一直沒回來,外面打雷,我有點怕,穿著拖鞋跑去找他,他爸也沒在,就他一個人在家里。我跟他說,小天,能不能過來陪我待會兒。李小天猶豫了一下,還是拎著本書來了我家,他有點緊張,進(jìn)了屋也不說話,哪兒都不敢看,就坐在桌旁讀書,一頁一頁地翻。我問,小天,你在看什么呢,給我講講。他說,好像也沒什么可講的,我爸的書,我隨便看看,說的是一個男的離家出走,沒什么原因,不是要躲誰,也不是因為有什么災(zāi)難發(fā)生,就這么走了。我說,走的時候帶了什么嗎?他翻了翻書,跟我說,雨傘和皮箱。我說,心思很細(xì),我爸以前出門也愛帶傘,不管什么天氣,可我還是沒明白,一個人要走,總得有點什么原因吧。李小天說,書里說的是,他既不想當(dāng)死人,也不想當(dāng)活人了。我說,那他回來了嗎,他不回來了嗎,他還能回來嗎,別人還要等多久呢。李小天想了想,說道,對不起,我還沒有讀到結(jié)尾。窗外刮去一陣大風(fēng),發(fā)出嗚嗚的嘯叫聲,之后便下起雨來,大片的雨水潑在窗戶上,如有人正在半空里清潔,持著一柄掃帚來回劃去,留下細(xì)密的水痕。屋內(nèi)瞬間起了一層霧氣,我有點困,眼睛睜不開,于是蜷起了雙腿,下巴拄在膝蓋上,問他,李小天,你喜歡我嗎?他沒回答。我又問,李小天,你嫌棄我嗎?他還是什么都沒說。我問,李小天,你也會走,是嗎?他站起身來,眼神銳利,在房間了巡視一圈,說道,走了也會回來的。
薛明明后來又找過我?guī)状?,托人遞了不少話,在學(xué)校門口堵著,每次我都想方設(shè)法地躲開了,有一次實在避之不及,他見到我跟李小天在一起,二話沒說,沖過來朝著小天就是幾拳,打得他滿嘴冒血,我害怕極了,怕他繼續(xù)傷害小天,連哭帶號地把薛明明拽走,回了臺球廳,苦苦哀求半天,胡亂解釋了一通。之后不久,小天就不上學(xué)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搬了家,我媽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太穩(wěn)定,全靠吃藥維持,沒辦法,就把老房子賣了,租了一間更小的平房,我們娘兒倆就這么過。初中畢業(yè)后,我也不念了,找了個工作,在商場里看柜臺,分早午班,賺得不多,主要是有時間照顧我媽。她病得越來越厲害,不怎么認(rèn)得人,很少吃飯,也不睡覺,卻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有時對我也是拳打腳踢,我過得很累,好幾次都想自殺,可也沒死成。每天胡思亂想,有時候還很想念薛明明,可他也沒再出現(xiàn)。不過,我媽走后的第二年,我碰到過他一次,在一家快餐店門口,他剛吃完飯,從里面慢吞吞地走出來,嘴里還在嚼個不停,胖了不少,肚子很大,沒以前那么好看了。我看著他鉆進(jìn)一輛出租車?yán)?,握住方向盤,連忙跑了上去,一把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上,隨便說了個地址,我記得是以前臺球廳的位置。他什么也沒說,放著難聽的歌曲,默默開車,路上總在打著哈欠,完全提不起精神。車開了半天,等紅燈時,我平復(fù)好心情,問他,你是薛明明嗎?他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沒有表情,顯得無比陌生,然后搖了搖頭。綠燈亮起,我看見他的另一側(cè)臉上多了一顆葡萄般大小的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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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 責(zé)編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