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文藝家之家的榮譽墻上，《龍躍神州——中幡》《秦俑魂——獨輪車技》《凌云獅秀——流星》等獲獎作品的照片，猶如一串雜技藝術(shù)的時光密碼。它們召喚我，再次來到吳橋。站在大運河河畔，照片上定格的藝術(shù)瞬間突然流動起來：中幡的綢緞在晨光中舒展，獨輪車的銀軸折射出運河的波光，流星錘劃出的弧線仿佛銀河垂落。

中幡、獨輪車技、晃梯頂技、流星、平衡技巧等雜技節(jié)目，變成田間地頭的三個球、一頂草帽、一把鋤頭、一口大缸，甚至幾枚樹葉的神出鬼沒、千變?nèi)f化。漸漸地，這一切都被春天的綠意隱去，唯獨那座江湖文化城，似乎一下子分解了榮譽墻，融進三仙歸洞的球里、刀山的刃上、吹破天的眼神中，融進江湖文化城里每一件道具，以及吳橋的每寸土地里。 

一

江湖文化城門上的大門閂，讓我意識到那面榮譽墻上，幾乎所有獲大獎的節(jié)目名稱里，都有一個破折號，看似尋常的破折號，實則是吳橋雜技通向頂峰的路徑。破折號左側(cè)是用一個個意象組合的形態(tài)，右側(cè)則通向無限的雜技的細枝末梢。也可以把破折號看作一根樹干，樹干的兩頭連接著樹冠與根系。

雜技伴隨著人類一起成長起來，是生存技能溢出的藝術(shù)。從獵手的投擲準(zhǔn)確度到漁人的平衡技巧，生存的本能催生雜技藝術(shù)的雛形。遠古的獵場上，投石索在空中呼嘯。當(dāng)先民發(fā)現(xiàn)石塊能以美妙的拋物線擊中三十步外的羚羊時，這種關(guān)乎生存的精準(zhǔn)已暗含藝術(shù)的基因。河姆渡的陶罐上，倒立的人形與游魚構(gòu)成神秘圖騰。六千年前的陶工或許已經(jīng)懂得，人類需要用顛倒的視角丈量世界。

《列子·說符》記載宋蘭子能“弄七劍，迭而躍之”，青銅劍鋒在日光下織成銀色蛛網(wǎng)。漢代未央宮前的百戲場上，尋橦者緣八丈高桿如猿猱，桿頂小兒單足立于盤中，漆盤映著長安的流云。這些驚險的平衡術(shù)，原是漁人駕馭波濤時練就的本領(lǐng)。

南陽漢墓出土的畫像磚上，倒立伎人的脊柱彎成新月，手掌與磚石間的縫隙里游走著千年風(fēng)塵。當(dāng)西域幻人吞刀吐火的身影掠過洛陽城闕，中土的角抵戲正將蚩尤戰(zhàn)黃帝的傳說演成筋肉的美學(xué)。雜技的藤蔓在文明的裂縫里生長，每一次驚險的騰躍都是對重力法則的詩意反叛。滄州博物館的漢代陶俑展廳里，那些定格在展臺上倒立、弄丸、跳劍的陶俑，每個動作都暗含著一個無形的破折號?？脊艑W(xué)家發(fā)現(xiàn)，這些陶俑的姿勢與《列子》《莊子》中記載的雜技表演驚人相似，證明吳橋雜技至少可追溯至戰(zhàn)國時期。

說大運河是吳橋雜技的基因庫，一點兒也不為過。第六屯古渡口出土的唐代繩紋陶片上，刻有類似現(xiàn)代蹬技的圖案；安陵碼頭遺址發(fā)現(xiàn)的宋代平衡木裝置，其力學(xué)原理至今仍在應(yīng)用。

有人戲言，吳橋沒橋。我說，它是一座“吃天”的橋。

驅(qū)車到達孫福友故居時，一股醍醐灌頂之氣在這個孫龍莊里彌漫開來。讓人感覺，這座兩層的小洋樓，變成了一架無人機，騰空而起，看盡了世界角角落落。然后，落下來，固定成世界雜技的坐標(biāo)點。

孫福友故居的閣樓上，保存著1919年“中華國術(shù)大馬戲團”的演出賬本。泛黃的紙頁記載著當(dāng)年的巡演路線：德州、臨清、濟寧、揚州，俄羅斯、意大利、德國、日本、緬甸、印度尼西亞……每個碼頭和國度都是技藝融合的節(jié)點。

在這里，我知道了孫福友因為建立了中華國術(shù)大馬戲團、發(fā)明了雜技演出大棚、高空節(jié)目的保險繩、把西洋樂器引入雜技團伴奏等，被稱為世界現(xiàn)代雜技之父。而與孫福友同樣的30多位世界雜技名人，像北京皇家班的孫鳳山，在俄羅斯獲列寧勛章的王汝利，還有在30多個國家演出20多年、會7國語言的雜技老藝人史德俊，怎么沒有獲得這個稱謂呢？

因為他們沒有發(fā)明。 

二

大運河在第六屯進入?yún)菢蚝?，便以眾彎俘獲了這片土地，使吳橋變得奇思妙想、變幻不定。背靠大運河的建筑群，實則是一部立體的雜技百科全書。

天剛蒙蒙亮，吳橋雜技學(xué)校的練功房里便響起瓷碗相碰的脆響。十歲的孩童頭頂青花瓷碗，脖頸彎成倔強的弧線，汗珠順著脊梁滾進粗布腰帶。師傅用竹鞭虛點著孩子顫抖的膝蓋說：“大運河邊的蘆葦一年成材，吳橋人的骨頭要淬十年火?！背快F裹著呵斥聲漫過窗欞，驚起檐下早春的燕子。

我在陳列館的舊照片前駐足。泛黃影像里，光緒年間的雜技藝人背著褡褳走過潼關(guān)，布鞋底沾著華北平原的堿土。他們用頂竿在洛陽城頭支起一方天空，靠蹬缸在巴蜀碼頭換得半升糙米。那些在江湖風(fēng)雨里打磨出的絕活，是長在血脈里的莊稼，旱澇保收的營生。館長摩挲著玻璃柜里的鑄鐵砣鈴，鐵銹斑駁處依稀可見指痕，像古樹年輪刻著百年前的臂力。

驚堂木驟響，戲臺騰起紅綢。蹬技世家的姑娘足尖挑著八仙桌，桌面青花瓷壺竟裊裊飄起茶煙。這分明是祖上傳了五代的功夫，偏要揉進江南評彈的水袖韻味。忽然滿場燈火俱滅，少年們臂膀間的熒光彩圈織成流動星圖，古彩戲法的魂靈撞見了賽博朋克的光影。臺下金發(fā)碧眼的觀眾忘了鼓掌，只顧著揉眼睛，怕是東方的魔法晃花了西洋鏡。

后臺傳來鈴鼓般的笑聲?；ò缀拥睦习咽秸o洋徒弟畫臉譜，油彩抹到高鼻梁上就成了滑稽模樣。德國小伙兒甩著紅纓槍走圓場，槍頭穗子掃過巴西柔術(shù)姑娘的麻花辮。各國語言在這里都泡成了大碗茶，就著滄州冬菜喝下肚去。忽然鼓點轉(zhuǎn)急，疊羅漢的人塔瞬間成型，最頂上的小女子揚起水袖，恍如敦煌壁畫飄落的飛天。

暮色漫過石牌坊時，我遇見收攤的猴戲藝人。老猴熟練地鉆回褪色的藍布囊，露出半截紅屁股朝路人作揖。耍猴人從帆布包里掏出溫?zé)岬臒?，碎渣落在青磚縫里，立即被麻雀啄了去。他們沿著運河堤岸漸漸走遠的身影，像極了宋人筆記里的市井風(fēng)情圖，連暮靄都染著北宋青瓷的釉色。

紅牡丹劇場里的哄笑漲潮般漫出來。綠褂紅褲的丑角正騎著獨輪車滿場討賞錢，車轱轆偏偏在西裝革履的商賈跟前打轉(zhuǎn)。那滑稽樣兒讓人想起吳橋祖輩的智慧：把黃連嚼出甜味，將跟頭翻成蓮花。最險處的高空飛人突然脫手，卻在墜落瞬間被同伴的腳背穩(wěn)穩(wěn)托住。這驚心動魄的失手原是練過千百遍的噱頭。

月光爬上馬戲大棚的鋼架時，柔術(shù)少女仍在幕布后折腰。她的身體彎成敦煌藻井的忍冬紋，呼吸間仿佛能聽見筋膜延展的微響。這具承受過無數(shù)淤青的軀體，此刻成了供奉在月光下的白玉觀音。訓(xùn)練場角落，七十歲的老教頭示范金槍刺喉，脖頸青筋暴起如千年古藤，卻偏要笑著哼半句梆子戲。

吳橋國際雜技節(jié)的煙花照亮非遺傳承人的白發(fā)。他們身后，雜技學(xué)校的孩子們正用數(shù)學(xué)公式計算拋物線的角度，用解剖圖解析每個騰躍的肌肉走向。古老的丹田之氣注入了現(xiàn)代科學(xué)的經(jīng)絡(luò)，江湖把式在聚光燈下長成參天大樹。當(dāng)少年們以身體為筆在夜空書寫新的傳奇時，我忽然看清：吳橋人繃直的腳尖，就像一個破折號，始終點著大地，上揚的嘴角永遠噙著大運河的泥沙。吳橋雜技之鄉(xiāng)的骨血里，藏著一個民族把苦難煉成絕技的密碼。 

三

江湖文化城，養(yǎng)得出精怪。若用無人機從天上望下來，活脫脫一幅《清明上河圖》。圖內(nèi)“八大怪”的技藝超凡脫俗。

王保合，江湖人稱“鬼手”，其“三仙歸洞”之術(shù)，宛若鬼魅，令人眼花繚亂。他口吞針線，軟功縮骨，舉手投足間盡顯魔術(shù)之妙。自五歲學(xué)藝，七歲登臺，他以兩個碗、三個球，演繹了近距離的魔術(shù)傳奇，手法之靈活，技藝之高超，無不令觀眾驚嘆。而那《穿小襖》之技，更是令人拍案叫絕，縮骨功夫之奇，實屬罕見。

“這叫‘騙術(shù)’?！蓖醣：线珠_缺牙的嘴笑著說，皺紋里漾著六十年的江湖霜雪。碗底空空如也時，他敲著筷子唱俚曲；紅球鬼魅般現(xiàn)形時，他又瞇起眼，像在參透某種古老的禪。竹筷輕點碗沿，“?！钡囊宦?，恍若打更人敲碎子夜，而絨球早已遁入時光褶皺里。兩只瓷碗在他掌下輪回翻轉(zhuǎn)，像運轉(zhuǎn)千年的渾天儀。這哪里是戲法，分明是吳橋人用骨血養(yǎng)著的巫蠱。那些消失又重現(xiàn)的絨球，莫不是被馴服的日月精魄？老藝人用皺紋做符咒，將飄搖的江湖鎮(zhèn)在一方木桌上。

高福州的肚皮是砧板。菜刀剁在鼓脹的腹上，刀光劍影間，菜葉紛飛。刀刃過處白肉顫巍巍，偏不見血星子。他說練這手得先拿肚子夯石碾，二十年夯爛三架碾子，腹肌早成了鐵犁鏵。

李印懷，人稱“皮包骨”，卻擁有吞鐵球、吞寶劍等驚世駭俗之技。他眼中扎針，更是絕技中的絕技，罕見至極。

何書森，號“吹破天”，一支嗩吶橫在臉前，不用嘴，單靠鼻息便吹得《百鳥朝鳳》，猶如天籟之音，穿云裂石。

魏春華的腳掌托得起乾坤。磨盤大的陶缸蹬得風(fēng)車轉(zhuǎn)，忽又添進啼哭嬰孩兒。缸沿垂著紅綢緞，小娃兒在里頭咯咯笑，倒比坐秋千還穩(wěn)當(dāng)。老輩人說這是“借了哪吒三太子的風(fēng)火輪”。

郭樹桐，深得馴化大師張鳳樓的真?zhèn)?，擅長馴化小白鼠進行表演。那“老鼠提水碾蕎麥”等節(jié)目，幽默風(fēng)趣，令人捧腹。

李亮，出身雜技世家，以“上刀山”等驚險節(jié)目著稱，人送綽號“怪腿李”。他在刀山上如履平地，高難動作信手拈來，令人為其捏一把汗。

王立剛吞劍如咽面條。三尺青鋒插進喉頭，劍柄銅吞口抵著下巴頦兒。眼見他喉結(jié)蚯蚓似的蠕動，竟將鐵器化進五臟廟。有一天吞罷劍，他啐出一口黑血，笑道：“這是和閻王爺掰腕子贏的彩頭?！?/p>

“八大怪”的絕活，件件沾著人味。吳橋人管這叫“肉身子熬出來的仙術(shù)，青布鞋踩過八百載江湖路，血泡磨成舍利子，疼痛釀成封喉酒”。如今他們?nèi)栽跅椖咀琅浴⑵l架上、鍘刀梯前，把一副副肉身，煉成會喘氣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雜技表演的聲頻具有獨特規(guī)律：鼓點的頻率與運河波浪共振，銅鑼的泛音與古運河船工號子同頻。這種跨越千年的聲學(xué)密碼，正是“無聲勝有聲”的注腳。 

四    

雨水節(jié)氣的太陽，斜斜地照著雜技小院，銅鑼一響，蹬缸少女足尖輕旋，青花瓷缸便似生了魂靈。這般光景總教人想起秦漢百戲圖里的跳丸伎人，三寸木丸騰空如電，兩千載時空竟在無聲處悄然貫通。

古時候，吳橋藝人撂地最懂無聲勝有聲。市井喧囂如沸，偏是那走索人赤足踏過三丈懸絲，天地霎時靜了。鼓點急如驟雨，不為敘事，單為懸住看客半口氣息。這口氣息里藏著人類最原始的生死震顫。哲學(xué)家梅洛·龐蒂所言：“身體是我們擁有世界的普遍媒介。雜技藝人將骨肉煉成筆，在虛空里寫下無需注解的偈語?！?/p>

雜技是超越語言的“身體敘事”。它以人類身體的極限能力（柔韌性、力量、平衡感）為表現(xiàn)核心，通過高難度動作本身傳遞驚險、優(yōu)美、震撼等情感。演員用肌肉控制、動態(tài)造型等“身體語法”構(gòu)建敘事，形成一套獨立于語言的表達體系。比如，“空中飛人”的騰躍與接拋，無需臺詞即可讓觀眾感受到生死一線的緊張與協(xié)作的默契，這種“無言敘事”比語言更直接、更具沖擊力。

朋友說，他在巴黎冬日看過法蘭西藝人的繩上芭蕾。塞納河畔的寒霧里，金發(fā)少女單足立于晃繩，恍如敦煌壁畫里飛天的當(dāng)代顯影。無需字幕轉(zhuǎn)換，滿場此起彼伏的驚嘆里，東西方的喉舌突然尋得了共通的語法。原來這手眼身法步的默契，早把巴別塔的詛咒化作了通天梯。

雜技的沉默呼應(yīng)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中“大道至簡”“不言之教”的思想。技藝的至高境界無需語言贅述，正如《莊子·天道》所言：“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

《莊子·徐無鬼》記載了一個故事：楚白公勝與大夫子西兩家有戰(zhàn)事，他們都派使者去請市南宜僚助戰(zhàn)，宜僚兩手弄丸不止，使者分別回去后，都與主人分析宜僚“兩手弄不止”的意象，認為這在暗示兩家打個不停，必會無有寧日，最后兩家均止戰(zhàn)而歸。這不僅是雜技最早的文字記載，而且道出無言乃雜技最高境界。

大運河與雜技同行，共同詮釋了極限運動的魅力，雜技表演將聲音悄然剔除，只留萬物之聲，卻唯獨不聞人聲。

春節(jié)期間，我看了《2025中國雜技大聯(lián)歡》，雜技劇《瘋狂廚師》讓我印象深刻，它融入了《三岔口》 經(jīng)典“摸黑打斗”、大變活人、柔術(shù)、平衡術(shù)等。故事是串聯(lián)技能的工具，動作借助故事到達化境。

【高海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滄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等。出版《風(fēng)兒來過我飯桌》《天外》等文學(xué)作品集九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