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軍:愛你就是愛生活
古今中外的優(yōu)秀作家都在窮盡自己的智慧講述故事,一個寫作者僅憑想象和虛構(gòu),幾乎沒有超越的可能。但我們?yōu)槭裁催€會有勇氣繼續(xù)講下去呢?因為生活是文學(xué)的母親,在瞬息萬變的生活里,到處都是沒聽過的故事和沒見過的人物。
生活需要融入,融入比體驗更重要。我和婦女一起拾牛糞、團(tuán)糞餅、打酥油,和男人一起翻山越嶺去放牧;我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它們喜歡吃哪種草,再去了解這種草人工種植的可能;我泡在羊群里一次次扳倒羊,想給剪羊毛的漢子搭把手,不然他就太累啦;我匍匐在地聽昆蟲唱歌,想了解它們分解牲畜糞便的過程,也想知道糞便周圍是否會有更多的冬蟲夏草?我在牧場陰坡的高草區(qū)用步幅丈量面積,想知道一個羊單位到底有多少畝,跟陽坡低草區(qū)的差距有多大?我騎著馬漫游草場,想了解它們是不是喜歡用蹄子刨挖有甜味的蕨蔴,信馬由韁時會走向遠(yuǎn)方還是會回到家里?
我知道生活在最細(xì)微的地方呈現(xiàn)著牧人的心靈嬗變和精神境界,知道由心靈組成的生活才是最值得反映的生活,心靈是明亮的恒星,它決定著生活的流轉(zhuǎn)和文學(xué)是否有光。人與事的背后總有心靈在做支撐,無論我在生活的潮流里接觸過多少事件和人物,體會最深的便是:心在跳。
這些年,常有牧人的孩子離開草原去城鎮(zhèn)打工或創(chuàng)業(yè),有人成功了,有人放棄了,但不管前者還是后者,都經(jīng)歷了一個心靈再造的過程。一個輾轉(zhuǎn)三座城市打工歸來的年輕牧人告訴我:“出去有出去的好,回來有回來的好?!边@種好與好之間的選擇,已經(jīng)代替了過去那種僅僅是為了擺脫生存困境的出走,也代替了外面的世界更精彩的單純與好奇。他們用離鄉(xiāng)出走和城市歷練完成了生活對現(xiàn)代人的塑造,再次歸來時,充溢胸間的已然不是挫敗與沮喪,而是嘗試和比較后的重新開始。他們有惆悵,有無助,有眼淚,更有跋涉者的堅韌和信心。他們已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草原人,而是新人生的踐行者,正在把自己的格局、愿景、作為以及緩緩流淌的日子,依附在城鎮(zhèn)和原野的調(diào)換中,依附在街市和牧場的銜接里,演變出一種既不是牧人,又不是農(nóng)民,也不是城里人的轉(zhuǎn)型人群,就像他們創(chuàng)造的品牌“酥油咖啡”和“花式酥油茶”那樣耐人尋味、令人沉思。
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漸行漸遠(yuǎn),草原牧區(qū)正在犧牲一代長輩對游牧與牲畜的迷戀,換來子孫后代的新生,悲傷與喜悅、忐忑與安然,就像一對永不分離的夫妻,孕生著未來的一切。而一個寫作者要做的,便是借助大自然說話,跟著生活一起表達(dá):替草木說話,我用綻放的語言;替河流說話,我用清澈的語言;替雪山說話,我用高潔的語言;替大地說話,我用泥濘的語言;替野生動物說話,我用率真的語言;替牛羊說話,我用謙卑的語言;替日月星辰說話,我用閃亮的語言;替牧人說話,我用虔誠的語言。用心靈觸摸過的故事才是有價值的故事,被生活打動過的文字才是有質(zhì)量有嚼頭的文字。
我常去那個被我稱作“崗什卡雪峰”的藏餐館,認(rèn)識那里的每一個人包括卓瑪。我像一個牧人那樣跟他們一起憂傷地告別著從前,小心翼翼地謀劃著未來。有一天,卓瑪說:請給我們想一句廣告詞吧。我說:愛你就是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