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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25年第5期|楊知寒:無夜之夜
來源:《草原》2025年第5期 | 楊知寒  2025年05月27日08:47

上周末我去了北京,這是每年都會安排一次的固定活動。我有兩個摯友在那里生活,三個女人每年見上一面,為期兩到三天,在酒店房間里一起喝酒,說完每個人一年中發(fā)生的事兒。那幾天很開心,自然也非常疲憊,在機場接到我時,王速已經(jīng)做好準備,我會淪落得像個剛出院的病人。我臉色很差,衣服上也一塊塊臟著,他幫我推著行李,把提前買好的水塞進我手里。我汩汩喝下,原地打量他,聽他說他也是昨天出差才回來的。這幾晚我們都沒打電話,因為知道彼此都無暇通話。年底了,他要到各地拜年,打下新的一年和客戶的關(guān)系基礎(chǔ),有些則需要鞏固和維護。有時候,我想想自己和兩個摯友的感情,看來也像在做某種養(yǎng)護。他問我是直接回家,還是到外面吃一口?我說回家,現(xiàn)在根本沒有食欲。在北京候機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很累,可還是鬼使神差地在商店買了一些用不上的小玩意兒,塞進隨身帶的背包,它們也許永遠都不會被我想起來。出商店的時候,女店員看出我的不適,提醒我慢一點兒。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這是讓我非常舒服的情感溫度。

王速新剪了頭發(fā),穿著我買給他的松樹牌外套,青藍色的,內(nèi)里則搭了一件半高領(lǐng)黑毛衣,人消瘦得挺顯精神。我懷疑他嘴上不說,其實知道自己到了四十以后,正在走入讓人順眼的年紀。我不吝嗇夸他,但更想聽他夸我,這也讓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雖然有做不好的地方,好歹在兩人的婚姻里,扮演了個好妻子的角色。車上,王速放的那些歌經(jīng)過我的批評,已經(jīng)換過幾輪,現(xiàn)在它們幾乎都像我會選的歌兒了,但我多也沒聽過。車里有煙味兒,很淡,迅速能聞出來。在放到《無夜之夜》的時候,我問他,你怎么會聽這個?他說他不知道,大數(shù)據(jù)推薦的。他聽了,覺得我會喜歡。我說喜歡,它是我這一陣子玩的游戲里的配樂。游戲氣質(zhì)迷人詭譎,放這首歌的時候,節(jié)奏難得溫情。一個叫作阿提的清潔工,站在鄉(xiāng)村酒吧的小舞臺上,在立麥前低聲,反復唱著它。我反復地轉(zhuǎn)頭看王速,看他打轉(zhuǎn)向、變道,看他把車駛進ETC通道,然后駛離。我低聲說,你又抽煙了。他說,對不起,就抽了一根兒。

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家,這是我們的新家,在經(jīng)歷為期三個月的軟裝和六個月的通風后,兩個月前,我們正式搬了進來。沒搬來前,我對新家懷有諸多擔憂,最使我憂愁的,是私密性不夠。一層四戶,我們是中間套,與旁邊的另外一戶中間套,相隔只一堵墻。幾乎每次過來,我們都會碰見隔壁鄰居站在我家門口。電梯門剛打開,他便轉(zhuǎn)過身看,似乎他也是我們的一個陌生家人,約定好了和我們碰面。家里搬進搬出任何東西,鄰居都要過問,當然了,他的歲數(shù)和狀態(tài)會讓他對一切新鮮事兒抱有好奇,他大概六十出頭,沒到七十。我從來沒主動和他說過話,王速倒是和他聊過幾次。我問王速關(guān)于老頭兒的一切信息,仿佛不問這些,我就虧了什么,覺得他對我們的了解超過了我對他們一家人的,我必須感到安全。

老頭兒該是整個小區(qū)里最先入住的業(yè)主,有時我們晚上才過來搬些東西,老頭兒會打開門縫,在確認看見我們推著小車進門之后,再關(guān)上自家的門。我和王速在客廳里小聲地對話。我不明白鄰居為什么要這么早搬來,不怕甲醛嗎?王速說老頭兒找人算過,這是一種講究,我們不懂,就別多心了。好吧,我不想表態(tài),覺得這樣對老頭兒的健康不好,而且他未免太愛多管閑事。是他先管我們的閑事的。在新家拆快遞的時候,一墻之隔,老頭兒給王速打了一個語音電話,我驚訝著,你倆還有微信?王速笑笑,說白天他來監(jiān)工的時候,老頭兒也幫著一塊兒參謀,兩人順手加了。我鄭重告訴王速,我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樣子,我們不歡迎客人。十多年了,在我們過去的家里從沒出現(xiàn)過客人。他同意我的說法,準備不接這個電話。我卻要他接,因為想知道老頭兒到底想干什么。老頭兒的聲音清晰出現(xiàn)在電話里,模模糊糊地出現(xiàn)在對面的墻后,我仿佛能看見此時此刻他和我們一樣,站在客廳的一角,彼此雞犬相聞。他問王速怎么連網(wǎng)絡(luò)的事兒,王速告訴了他。我獨自去臥室整理衣服,不時望望各處空白著的墻面,窗外迅速閃過燈光和笑聲,能看見對樓窸窸窣窣的一群人,站在連廊上搬運家具。太清晰了,他們笑聲里的內(nèi)容,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們笑容里的樣子,我也能一一辨認。

老頭兒說他會住到春節(jié)之前,假期一到,他便搬走,然后是他的兒子住進來。老頭兒向王速抱怨,說兒子是個甩手掌柜,這房子是他給兒子準備的婚房,可后者壓根兒沒管過裝修的事兒。我安心一些——知道隔壁和我們一樣,也會搬進來一對兒年輕夫婦,沒有孩子和老人同住。王速卻說老頭兒的兒子還是單身,在法院工作,一直沒和誰交往過,老頭兒對此非常憂心。我懷有自私的愿望,覺得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在我的決斷下,我們迅速在門上裝了監(jiān)控,這樣我就能隨時知道,有誰逗留在我的門前,希望這能減少一些麻煩。

我們后來在新家的生活,十分如愿,這套房子作為獎勵我們十年奮斗的最好補償,的確安慰了彼此的疲憊。夜里,我和王速蜷縮在嶄新的黑沙發(fā)上,撫摸對方和皮面,面對比先前的電視大上一倍還多的屏幕,既覺暈眩,也覺得本該如此。我和王速的感情穩(wěn)定,良好,雖然這樣形容,欠缺了一種激情,但激情并非當下需要的情緒。我希望他能明白,這是最好的日子,安靜,滿足,多一筆少一筆都不足以寫出一個真正的“好”字。從北京回來的晚上,我們偎在一起,他看著我繼續(xù)玩那款氣質(zhì)詭譎的游戲,也跟著目不轉(zhuǎn)睛。門口還是經(jīng)常傳來清晰的談話聲。這些時候,我才從他懷里抽離,查看手機上的監(jiān)控。一有人停留過五秒,便會錄下一段內(nèi)容。憑借這些瑣碎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對同一層的四戶鄰居,各自家里的人口情況,日常外出時段,心知肚明。畢竟他們出入時,都要站在正對我們房門的電梯前,在此等候下行。

我第一次在監(jiān)控里看見了老頭兒的兒子。隔壁關(guān)門時,我聽得就像王速上完廁所關(guān)上家里的門那樣清晰。監(jiān)控里,一個穿著白色花紋毛衣的大肚子男人,愣頭愣腦地站在我家門前,盯著門上的監(jiān)控,仿佛在做研究。而后他才緩緩按開了自家的密碼鎖,將門敞著,人站在走廊上,沒有即時進去。我讓王速來看,小聲問,他在看什么?王速說,和你一樣,偵測環(huán)境是否安全。我沒說話,王速則幾乎一晚沒有說話。我更想知道王速今晚為什么抽了根煙。我們都已經(jīng)戒了煙,原因自是為了健康。他望著我,他很久沒這樣望著我了,我心生懼怕。

他很難過,他說,這次在外出差,他晚上也喝了酒。他聽著那些合作伙伴,在幾杯酒后,肆無忌憚聊起各自的家庭生活,聊兒女帶給他們的快樂。他們都想知道王速為什么沒有孩子?我放下手機,拿上手柄,繼續(xù)控制畫面里的小人兒。我控制的是個男作家,他顯得神經(jīng)兮兮,陷在自己寫的恐怖小說里,把自己活成了恐怖故事。我知道這是最討厭的時刻,我以為我和王速已經(jīng)講好了這個問題。我不想看清他眼睛里越蓄越多的淚水,他對生活太貪心了,索求無度會讓他毀掉我們的平靜。他問我,為什么不能給他一個孩子?我一直跟他說的是,再一年,再過兩年,現(xiàn)在已過了十年。王速說他不想再承受這種壓力,想要正常的家庭生活。我笑他沒有獨立思維,為什么非得和別人一樣?他問,為什么非得和別人不一樣?我說現(xiàn)在不要孩子的家庭很多。你再堅持,我們就離婚,你是好日子過夠了嗎?離婚以后,房子歸我,你什么都沒有,這十年你屬于白干。他點點頭。我以為他會再好好想一想,可看來他已經(jīng)想好。王速攥著我的手,我讓他攥著,聽他說,那我們就離婚吧。我說好啊。我還能說什么,我不能讓他覺得他可以掌控一切。

隔壁傳來關(guān)門的動靜,隨后,王速先回了次臥休息。我們偶爾會分開睡覺,但沒有一次是因為爭吵,而是因為我們的作息在經(jīng)過了多年的調(diào)整之后,依然不能同步。我打開手機里最新的監(jiān)控錄像,看了眼時間。隔壁鄰居長得和他爸爸很像,和我們是同齡人,今晚他來這里,是晚上十點三十分,他離開這里,是晚上十一點四十分。往后,隔壁男人每晚都要來新家待上一會兒,每次都在十二點前離開,沒有過夜記錄。

從小我就是個安靜的孩子,這讓我看起來不夠自信,但也幫助我更好地觀察他人,傾聽來自暗處的聲音。有些聲音發(fā)得非常低弱,必須保證足夠安靜才聽得到,更多時候,我聽到的是來自內(nèi)心的、無休止的質(zhì)問。它們問得很不客氣,讓我在酒醉醒來后的第二天,經(jīng)常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不全是因為酒沒醒透,而是感受到了羞辱。因為喜靜,我非??謶衷胍?、爭吵和突發(fā)事件。王速在和我生活的十年里,被動接受我的一些習慣。我們看電視時,只放出四格以內(nèi)的聲音,玩游戲、聽音樂都是一樣,就是在我們躺到床上準備休息前,也都用氣聲說話。

每天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清潔工會過來清潔樓道。如果我正在聽音樂或打游戲,就會把聲音調(diào)成靜音。我能看見監(jiān)控上出現(xiàn)了一個短發(fā)老太太,身形臃腫,慢悠悠地提著紅色水桶,埋頭拖地,近來,她干活的動靜越來越大。監(jiān)控里先是出現(xiàn)了一個穿長款羽絨服的老頭兒和她伴隨,再后來,出現(xiàn)了一個五六歲的、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兒。他們?nèi)齻€人開始固定出現(xiàn)在下午時段,有了熱鬧的方言交流。我猜想那是女工的一家子人,她在工作的同時,兼顧了夫妻感情和天倫之樂,工作時長便經(jīng)常超過半個小時。半小時里,我保持靜音,我似乎羞慚于自己這樣度過白天。我努力消除自己的生活痕跡,遠不像我在北京和摯友們度過那些夜晚時,仗著酒醉和自夸,喧嘩出的那樣,當時我在虛構(gòu)自己的強壯。

我安靜地刷著視頻,刷到王速喜歡的馬龍白蘭度,《教父》電影里,他教導兒子,身為男人,永遠不要讓外人知道你的真實想法。我點了紅心,準備等晚上王速回來時,拿給他看。“我花一輩子學會了小心翼翼。女人和孩子可以粗心大意,男人不行?!笨膳艘仓佬⌒囊硪?,誰都該知道小心翼翼,尤其我們還生活在這樣一個信息透明、磚墻虛設(shè)的時代。你怎么還能在喝酒之后,和別人輕易聊起你的悲傷?聊起你很想要一個孩子,可是老婆不允許?我想要王速對他的輕率感到羞臊,想要說服他,他其實是接受了別人的信息影響,缺乏了自我判斷。

一周來,我們的交流變少,但依然溫情脈脈。一周來,他沒有應酬和外出,準時在五點半前回家,進廚房幫我打下手,調(diào)好聲量合適的電視節(jié)目,搭配吃飯時看。我們正追看一部雞飛狗跳的都市生活電視劇。前一陣子關(guān)于離婚的話題,越來越變得失去根據(jù),可彼此都知道,是種下了一個苗頭。苗頭會在每一日的溫情灌溉里,生養(yǎng)壯大,到最后它頂破土層的時候,留給我們的只能是含淚送別,握手,再揮手。我悄悄打印好了離婚協(xié)議,收進一個抽屜,和家里所有的抽屜一樣,王速不確定它們是裝什么的。如果他想找什么東西的時候,會來問我,我會一清二楚地告訴他,就像我是這個家的導游。說不好,我是因為什么暗中準備了這些,也許只想留下一條退路。

王速的性格,在男人里已算是敏感柔軟的一類,他理解我的種種怪癖,且自覺接受我的PUA,幾乎沒有抱怨。早上他去上班,我會得到安睡,聽不見一點兒他洗澡或在飲水機前接水、吃藥的動靜??伤吘惯€是個粗糙的正常人。他聽不見,每個晚上隔壁傳來的隱隱的電視聲。雖然不清楚放的是什么,但能夠確認,隔壁在看電視,在夜里十點過后,那個男人又來到這里,每天固定的,待夠不到兩個小時。我始終好奇,他為什么不在這里過夜的前提下,還要每天來待上一會兒?我又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如果我有一個像他爸爸那樣,大事小情件件操心,連不是自家的事兒,都要跟著去操心的家人,我也會想每天逃去一個地方,來短暫脫離他的操縱??蛇@不是他自己的房子嗎?是他未來的婚房。他完全可以待到任何時候,要么就是,他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王速說我雙標,一方面渴望自己信息安全,一方面始終在安全的條件下,不懈追索他人的信息,如果別人知道在被我這樣監(jiān)視著,他們該多不舒服。我說沒有辦法。是房子質(zhì)量導致的。誰讓別人都得到我家門口等電梯?我還承受了噪音。王速說,他會掙錢換房子,不用一直拿這個說事兒。我擁抱他,說沒有怪他的意思。我還引導他看我們現(xiàn)在所擁有的,跟他訴說我的滿意。我每天醒來,心情都非常好。這是一個嶄新的環(huán)境,新的開始。我盯著他上挑的細長眼睛,說他長得有點女兒相,他是我的妹妹。王速早習慣了,從不說我變態(tài),他開始認為,我其實想在他身上,安置下更多的角色。或許也包括了一個女孩兒,五歲出頭,不到六歲,咿呀學語,演出每一天的天真爛漫。我心里一時變得軟弱,覺得自己或許始終不夠敏銳,能夠察覺我在錯過什么。一種微妙的變化開始出現(xiàn),顛覆我先前的想法,但它依然是我獨立的念頭,我相信自己并未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

周六晚上,是我們珍惜的時段,我可以不考慮王速的作息,明天我們都將睡飽,在一張床上醒來,像我們戀愛時那樣,親昵懶惰地對彼此道出早安。晚上九點三十七分,我厭倦了那部過于癲狂的電視劇,按開手柄啟動鍵,進入游戲時間。王速不作反對,他看手機上的新聞。我控制著我的人物,在一幕幕光線污染的畫面里,追蹤地圖上的出口,不同于《無夜之夜》的低聲吟唱,此時的游戲畫面里聲部重疊,傳來一聲聲的怒吼之歌,我漸漸感到焦躁。

晚上十點三十七分,隔壁鄰居在屏幕上出現(xiàn),他穿著我第一次見他時穿的白色毛衣,外套搭在胳膊上,手里拿了一個臃腫的紅色塑料袋。他到底在看什么?他先是站在我家門口,盯了一會兒,跟著他轉(zhuǎn)到左側(cè),望著左邊的連廊,又轉(zhuǎn)到右側(cè),望著右邊的連廊。他把自己的房門按開,久久凝視著打開的門里,不準備進去,仿佛他打開的,是他不熟悉的一戶陌生人的生活。我說了句,有病。王速沒理會我,也許覺得我在說他。他始終追蹤著異國的戰(zhàn)火和選情,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真關(guān)心。

凌晨一點半,王速還不知道我在對峙什么。我對峙著的隔壁家里,電視聲不見減弱,傳來低音的震顫,我簡直懷疑,是那個男人在獨自蹦迪。王速放下手機,疊好了毛毯,再安放好每一個沙發(fā)上的玩偶,站在凈水機前,接水,吃藥。我默契地關(guān)上電視,經(jīng)過他的背后,開始拆分鞋柜上的快遞。其中一包我知道裝了什么,大厚開本,是我本來想要背著他讀的書,又不知為什么,我慢條斯理地打開,慢條斯理坐在被整理過的沙發(fā)上,刻意攤在膝蓋上看。

我?guī)缀跏窃谀罱o他聽:直立行走時摔倒了,磕在了鼻子下面,有時會使前牙傷到嘴唇。這時不用特殊處理,喝溫水即可,因為嘴里的傷容易愈合,所以不要張嘴涂什么消炎藥。我斷續(xù)翻著,每翻到一種新鮮的認識,便讀出來,讀到王速擔心,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受傷了,在找自治的辦法。我后來才聽見他說,謝謝你。他迅速把我拉起,懷抱溫暖不變,也讓我覺得悲涼涼的——他終于明白我在讀一本《育兒大全》。都會好起來的,在突然變得萬分安靜的客廳,王速清晰地對我說,謝謝你讓我看到希望。我很高興他能高興,雖然還在嘴硬,說不過是想了解一些這方面的知識,可沒有做出退讓。王速不住地吻我,我不住地回應他。他的嘴唇非常柔軟,洗漱過了,帶著我不熟悉的,他自己買的牙膏上的一種辛辣的清新味兒。他越說越多,在傾訴和親吻中,切換不休。我分心聽著隔壁的動靜,夜里兩點之前,我們回到了臥室,隔壁還在看電視。今夜他該不回去了。我心里想著很好,這世上有個孩子,開始適應他的長大。

拉緊窗簾的房間是個午夜,我打開一線縫隙,迅速射進強光,已經(jīng)中午十一點了。察覺到我醒來,王速跟著睜眼,對我說早上好,這也是多年來被我訓練過的禮貌。出必告,返必面,微信溝通有來言,就要有去語,每天早安晚安,是必須有的問候。世上太多聯(lián)系消散于懶惰,作為親近的人,要對彼此有所交代,當能夠作為碼頭的情感存在,已注定逐年稀少。他想再睡,又舍不得,生怕昨夜能叫他安睡了的信息,在今天消散無蹤。我和王速在床上打鬧了一陣,覺得亙在兩人間的冰山已經(jīng)稀碎。我們玩耍在冰河里,像泡著舒適的溫泉,他摸摸我的腦袋,我親親他的臉蛋,我們計劃著這一天該如何度過。如果以后有了孩子,像這樣不管不顧的周末,就更成為難得。

我脫下T恤,換好睡衣,洗漱過后到客廳接咖啡,從冰箱里拿出牛奶和蛋糕。門外始終傳來陌生女人打電話的動靜。不看監(jiān)控,也能聽清,即便是在我們都吃完了早餐后,她還逗留了半小時,圍繞著我家門口,打出一個個的電話,說著安全繩、安全繩的。我還聽到紗窗和玻璃這兩個詞,不知道隔壁是忘了關(guān)窗,還是關(guān)不上窗。總之,該是些小問題。因為心情良好,我和王速百無聊賴,繼續(xù)歪在沙發(fā)上,看無聊的電視節(jié)目。中午過去了,下午我們準備到附近的湖邊散步,再到附近的商場逛逛,晚上在外面吃。王速聰明的地方是,不會再去確認昨晚我?guī)Ыo他的是不是一場夢幻。他不追問,他會鞏固此刻的歡樂,而不忘用細微的方式提醒,我其實已經(jīng)開始接納一種新的生活準備。

監(jiān)控里是個發(fā)型和男人一樣短促、凌厲的中年女人,穿整身西服,我想起她是小區(qū)里的物業(yè)。人很盡職,曾交談過,她不厭其煩地解答我關(guān)于管道和墻面修補,種種她也不甚清楚的問題,語氣叫人安心??粗谧呃壤餂]頭亂轉(zhuǎn),我調(diào)低電視音量,對王速在嘴唇上豎起手指。王速一笑,又開始你的偵查了。我說,聽。王速聽不清楚,直到女人思慮再三,乓乓乓開始砸響隔壁的門。我叫王速出去看看。他打開門,女人首先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業(yè)主。王速說,沒事兒,什么情況?女人說,隔壁始終不接電話。他爸爸打一早上電話了,很擔心。王速便要關(guān)門,我趕到他身后,叫他不要把門關(guān)上。我倆都穿著睡衣,一個上頭印著小熊,一個上頭印著小企鵝,顯得我倆就像一對小學生,想知道這次考試,別人考了幾分。我跟物業(yè)問,具體怎么了?女人急得一腦門汗,也很想跟人傾訴。她說,我們調(diào)了小區(qū)監(jiān)控,他從昨晚到今天,沒離開過。昨天他晚上十點多進的小區(qū)。我說對,十點三十七分。女人說,十點三十五分,我們看到的是這個時間。我點點頭,坐電梯,進門,相隔兩分。女人焦慮地望著我,問,他是不是沒出過門?是吧?我說是吧。王速拽著我的衣袖,不要我再說話了。我說,昨晚兩點以前,他都在家。我也沒看到他離開的錄像,我們門上有監(jiān)控,你們監(jiān)控也看著了吧?女人說,看著了,我已經(jīng)敲門半小時了。業(yè)主沒有回應,現(xiàn)在準備報警,或者叫消防破門。

她連連說,不好意思,影響你們休息了,業(yè)主。我說你們還是抓緊破門吧。我還想要貢獻一點兒細節(jié),但不用王速拽我,也自覺閉住了嘴。門關(guān)上后,我覺得我在加重一種不幸的設(shè)想。王速夸我說,你一向不愛管閑事兒,現(xiàn)在這么能和人聊了。我說我很擔心。他問擔心什么?我擔心的還用說嗎,物業(yè)擔心什么,我也擔心什么。物業(yè)對我說,年輕人壓力大,各種新聞也報道過,她不能再說明白,只說擔心有突發(fā)情況。我擔心的,也不用說明白,那是王速永遠不會去擔心的事。即便沒有孩子,王速也沒有過上他想要的生活,我們大不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總有半邊的路能夠走。可有了孩子,就像有了一條預先鋪設(shè)的絕路。我不能跟王速討論這個。他預想中的孩子是吉祥物,生來裝點他的人生,讓九十分變成百分。他真樂觀。他看了那么多國際新聞,鮮少看社會新聞,家長里短的電視劇里,他常去指責那些做父母的不夠知足,而他未免太易知足。我看過《育兒大全》。自閉癥無法提前篩查,抑郁癥無法徹底根治,人活在世,都會沾染一定程度的心理疾病。

我細聽隔壁的一切動靜,沒有聲音。到這時候,我真希望對面只是因為一場爛醉而短暫失去了知覺,就像我在北京,和摯友們度過的那些時刻。當時我們無不是在酒精的麻痹下,狂亂地虛構(gòu)了許多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希望借助十句的假話,說出一句安全的真話,讓自己既不顯得過于滿足,又不顯得過于遺憾。遺憾總是多過了傾訴本身。只有短暫的感官麻醉,能讓我們找回人與人之間完整的親密感,找回對生活的一絲脆弱不堪的、即將失去的掌控。

他不會死了吧。王速看著電視,冷不防說了句,就像他是在對電視劇里的什么人物,下出編劇的猜測。我沒有回應,繼續(xù)聽著對面的安靜以及和安靜形成對照的猛烈的敲門聲、電話溝通聲。我緊緊攥著王速的手,他好像挺滿意我這樣做,我的不安帶給了他想要在我身上得到的依賴感。這依賴就像一個孩子,對父母抱有的樸素情感,我靠在王速肩膀上,微微顫抖,感覺我們?nèi)陨硖幵诖昂熇_前的午夜。

再見到老頭兒,他被人群圍在走廊里,電梯前站滿了人。我和王速換好一身出門的衣服,走出門時,我們已經(jīng)懷有參加葬禮般的肅穆心情,雖然我們沒有受邀。所有來看熱鬧的人都沒有受邀,我甚至沒有看見那個男人被帶出房門時的樣子,只隱約在那扇門沒關(guān)上前,瞥見里面混亂的畫面。老頭兒的神志已經(jīng)不太清楚,他們不叫他進去看。老頭兒用后背蹭著身后的瓷磚,就跟那里該有扶手似的,他始終沒有把頭低下。王速試圖上前和老頭兒說點什么,老頭兒的年紀和王速父親的年紀相近,他走近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眼里閃過慌亂。王速想擋著他不向我走來,可我還是聽見老頭兒在問我了,要我把監(jiān)控給他看看。

你們看得最清楚。老頭兒用方言說這句話,他說話的語氣永遠像嘴里嚼著榨菜絲,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想回避,就像王速明白他為什么應該擋在中間一樣。這個時候,任何回避都像確鑿的罪證,一個人的自殺同樣需要死因,需要看到兇手的出現(xiàn),這能安慰那些來自受害者家屬的絕望心情,轉(zhuǎn)移一種傷痛。我點點頭,同意交出監(jiān)控,雖然我也不知道那上面是否帶有其他的信息,也許老頭兒只想更確切地看到兒子離世前的模樣。回家后,我看著手機上的業(yè)主群,什么猜測都有,最多的依然是哀嘆,房價又要掉了。這是最現(xiàn)實的,它很晦氣,這種議論格外讓人覺得生活是晦氣的。

我不禁揣測起了那個男人的死因。我覺得我最有底氣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除了他的親人之外,我的生活簡直和隔壁鄰居的生活,因為惡劣的房屋質(zhì)量,變得千絲萬縷互相纏繞。我又一次在白天走近酒柜,打開柜門時,我準確地感受到來自王速的眼神。他知道我在干什么,更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簡直在哀求,不能和他談?wù)剢幔總湓幸呀?jīng)開始了。我不能永遠保持緘默,保持我內(nèi)心的封閉,而轉(zhuǎn)去和什么八竿子打不著的女朋友進行傾訴。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的手按在酒柜的把手上,看著玻璃后的一排烈性酒,它們在召喚我放松。一切誘惑,像是那個游戲里的清潔工,緩慢地撐著拖把在舞臺上搖曳唱出的音色,是阿提在唱歌。

酒瓶的蓋子不見蹤影

最后是利刃出鞘的聲響

這是無夜之夜

光明都已消散

這是無夜之夜

希望都已破滅

沒那么容易破滅,酒瓶的蓋子倒是容易被打開。老頭兒在兩天后給王速打了微信電話,當晚要來我家里看監(jiān)控。老頭兒看著是無法更見老了,他進來時,沒有脫鞋的意思,理直氣壯得就像走進自己兒子的家,站在地毯上,懷著不可理解的心情,不可理解地檢查我們屋里的一切。老頭兒相信那晚我們一定聽見了什么,他指著客廳里的墻壁,對面就是他兒子死的地方,說墻這么薄,你們什么聽不清楚?你們?yōu)槭裁床徽f?王速試著把老頭請出,他早和我養(yǎng)成了同樣的防備之心,老頭兒看完監(jiān)控就該離開,可明顯還想要借助悲痛,把更多的氣撒在我們身上。我兒子跟我提過,說應該讓你們拆了那個監(jiān)控,他覺得住在這里很不安全,我想你們不是那樣的人。你們是嗎?他看著王速,再看看我,王速嘆口氣說,都理解您的心情。

老頭兒開始用力拍打電視后面的墻,震得屏幕一動一動的。他不斷地拍打墻壁,感覺不到疼痛,也仿佛在用這種疼痛,壓抑另外一種。他指著王速的臉說,你們都在背地里笑話他,有這事兒吧?他回來和我說,你們兩口子,每個晚上都在墻后面笑話他!他該是你們笑話的?我兒子非常出色!他在法院工作,他就是不愛說話!老頭兒的眼睛又小又狠,盯著王速,不忘也盯盯我。我隱約想起同樣的指責自己在很多時候都聽到過,有時是針對別人的,有時是針對我。我覺得它們一定都是針對我的。老頭兒五官上的所有牽扯,都在傳遞心碎的信息,讓我仿佛能夠看見他先前住在這里,那些獨自度過的、呼吸甲醛的夜晚。他當時一定是甜蜜地聽著我和王速的種種對話,相信總有一天,他的兒子可以擁有類似的生活。

我說我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說我們已經(jīng)提供了監(jiān)控,也讓你發(fā)了脾氣,我們什么都做到了,你怎么就沒想過,我們也在承受損失?話一出口,知道我說錯了,王速緊張地看著我。老頭兒的憤怒瞬間爆發(fā),他沖過來,就像這些年被我死死推在門外所有東西的集合一樣,撲到我的面前。我來不及反應,靠在沙發(fā)上。我看著我的幾只手柄都被摔在了地上,王速愣愣地,也在看著。我們都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我們思考著下一步的動作,報警,打電話,沒完沒了地道歉和諒解,最后握手言和或是老死不相往來。老頭兒捋了捋頭上為數(shù)不多的頭發(fā),就像一個老年女人,捋著腿上早已脫線的絲襪,走出去了,沒有替我們關(guān)門。他回到了隔壁。我聽到隔壁的門也沒關(guān)上,這讓他絕望的號啕聲始終傳遞在整個樓道。物業(yè)的人來了幾趟,每次都被他攆走,隔壁始終沒有關(guān)門。

王速到門上拆下我們的監(jiān)控,把門輕帶上。他也走向酒柜。我們的周末宣告結(jié)束,還未開始的準備,成了歷史,我是這么想的。在和王速一杯杯沉默的碰杯中,兩人坐在沙發(fā)上,望向?qū)γ娴膲Ρ?。手柄還落在地上,沒有人撿起來。他說,我們什么錯都沒有。我也說,我們什么錯都沒有。他說我們太心急了,我也說,我們太心急了。然后,我們抱在了一起。

很多天過去,我?guī)缀跬浟烁舯诎l(fā)生的新聞,實際上,那只是發(fā)生在我身邊的新聞,因為貼近,覺得重大,一個人在紛繁世界里的不正常死亡,不過是一片正常不過的葉子在掉落,只有環(huán)衛(wèi)工人為它稍稍費心,過路的人不會察覺到那里曾經(jīng)掉過葉子,樹枝已是光禿的了。老頭兒還是偶爾過來,我能聽見隔壁的清晰聲響,不再知道準確的時間。其實,偶然忘記信息的透明,對人是有好處的。隔壁男人的死給我?guī)硪蝗~障目的作用,才發(fā)現(xiàn)原來葉子貼在眼皮上,什么都看得少了,會帶來另外一種安全。我覺得自己心又硬些。當時沒有體會,現(xiàn)在的察覺或許一樣不夠準確,但變化每每如此。不能做到時常抵御,便做到守口如瓶。

我從外面回家,今天正遇上那個清潔女工,她身邊還站著一個老人,一個孩子,都是監(jiān)控里我熟悉不過的面孔,他們卻是第一回看見我。他們看見我時那么驚訝,以為我是一個穴居動物,他們都知道我白天里的存在,揣測過我的身份和面目。我等著電梯,希望它快點兒停下,不忍心打斷他們剛剛還熱烈著的溫馨交談。我剛喝過了酒,臉色見紅,那個矮胖的、灰白頭發(fā)的清潔女工往邊兒上移了移水桶,似乎怕我撞上。目光相遇時,她對我笑,問下班了???我看看手機,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半,是啊,我說,下班了。她身邊扎著羊角辮的五六歲女孩兒,也跟著我轉(zhuǎn),原來是我背包上的玩偶掛件吸引了她。她大著膽子抓到手里,握了握。我內(nèi)心有種微妙的顫栗。

他們繼續(xù)對話,老人把女孩兒拽回到身邊,說別打擾阿姨。他歉意地看我,眼里對女孩兒的溫柔還沒散去,他看自己老伴兒時,也有同樣的神色。我一時想起王速,想起他今天該回家了,可是沒有。我還糊里糊涂想著其他許多的事。這時,那個女工開了口,指指我們的樓上,問我,聽說?我立刻點點頭,走進電梯,沒回答她想問的,我該有的聽說。

每次進門,我看到的都還是一副新家的氣象,幾乎嶄新的湛藍的大面積地毯,黑色沙發(fā),放在沙發(fā)上的淡黃色玩偶,向我俏皮地眨眼睛。我換上睡衣,縮進沙發(fā)上的毛毯里,拿起手柄,進入不開音量的游戲時間,游戲怎么也打不完。我一面玩一面看時間,想王速今天該回家了,剛剛他好像和我打了電話,我在和朋友一起喝酒、談話,飯桌上興高采烈的氣氛伴隨著一個個無傷大雅的秘密,跟氣球似的飄在棚頂。我們中但凡有人認真一些,就可以用謹慎的眼神把它戳破,但成年人誰也不會這樣去做。我們安心地漫游在數(shù)不勝數(shù)的秘密里,期待著回家的時刻,像我現(xiàn)在這樣,蜷縮著,鞏固著,控制游戲里的小人兒,聽清潔工阿提唱歌。

電梯上行的聲音響起,王速是要回來了。我來到書房,找到書架上的《育兒大全》,將它蓋在了離婚協(xié)議書上,書本寬大,完全遮蓋得住,它們?nèi)急晃曳胚M了抽屜。那是王速大概永遠想不起來打開的抽屜,也是我大概永遠不愿再去打開的抽屜。王速正在門口換鞋,說他取了快遞,積壓了那么多。我跟著走出,掛著酒色看他。知道即便在以后很久,我們也會溫情地,默默地生活下去,在一種溫情的關(guān)系里,保持彼此更多的沉默。

【楊知寒,生于1994年。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花城》《草原》等刊,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出版有小說集《一團堅冰》《黃昏后》《獨釣》等。曾獲人民文學新人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花城文學獎、丁玲文學獎、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