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5年第5期 | 周倩羽:莫打王逛
周倩羽,2000年生于重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碩士研究生在讀。在《青年文學》《當代》《美文》《文藝報》《讀者》《北京晚報》等發(fā)表作品多篇。
一
月光把山林照透了,群峰的影子疊在一起。一輛滿載的大貨車喘著粗氣,在蜿蜒如蛇的山路上匍匐前進。沿著山體的脈絡(luò),路旁溪水密密麻麻淙淙而下,與低沉的引擎聲齊頭并進。車身的機油味卷著股柿子香,將要隨月亮一路去長江河床上的高架橋,再回到碧水環(huán)繞、飛云滿山的渝鄉(xiāng)停靠。
濤哥開大貨車跑山,已經(jīng)跑了八年。今晚凌晨一過,中秋的喇叭吹響,他就四十歲了。
想起跑車的這八年,他心頭感慨多,給媳婦龔幺妹發(fā)了一大堆語音消息:從結(jié)婚時的一窮二白講到兩個娃兒讀書上學,恨不得把前半輩子的所有故事都講一遍。
屏幕那頭,龔幺妹只回了他四個字,莫打王逛。
莫打王逛,意思是不要走神,專心點。
只不過哩,濤哥這個人,一直以來就喜歡打點王逛。
跑車的日子無非一個熬。這座山和那座山的區(qū)別,對濤哥來說不過是隧道長短的問題。鉆洞子的時候,他喜歡聽歌,車載U盤里的歌全都是DJ版,那是他專門找人一首一首下載的,還花了錢哩。
解放牌大紅卡車在隧道里穿,他瞥只眼睛看到墻上的影子你追我趕,嘴里就嘟囔著說,你們硬是跑得快喲,不像我,天到黑坐得屁股都發(fā)木了喲。
這趟跑山是一周多前出發(fā)的,濤哥從重慶老家云山村所屬的江縣出發(fā),一路開到云南的無量山。無量山的柿子有名,每年立秋他都要來一趟,早早拉回縣城兩天窩熟,正好賣得起價錢。按往年規(guī)矩,最多五天就一個來回,但這次濤哥的車剛開上山,山腰下的公路就遇到了塌方。聽到消息,濤哥還是有些后怕,感嘆自己又逃過一劫。林業(yè)局緊急封路搶修,他就獲得了兩三天難得的休息。
在無量山的幾日,濤哥參與了彝族人迎中秋的活動,名為阿細跳月。每天晚上,月亮無掛礙地揚起水袖時,果農(nóng)們就在空地上點燃小盆篝火,圍成一圈載歌載舞。濤哥喜歡這種氛圍,特別是喝了酒之后,聽到三弦響,腳桿越發(fā)癢。果農(nóng)們的跳月不講究技巧,拉著手唱起歌就越跳越快,氛圍逐漸升溫。跳到天旋地轉(zhuǎn)的時候,濤哥感覺地上的這一圈月亮比天上那個還要圓,還要亮。他想,云南這座山無量,我看亮著哩,云南的山,不如就簡稱云山嘛!世上的山,都在云里,都是屬于云山的。楞個一來,世界的中心就是云山了喲,狗日的還是老子心大喲!
想到這些樂事,濤哥點開聊天框,又給龔幺妹發(fā)了條語音:“在云山有哪一個不曉得老子喲?貓兒狗兒見了都要搖兩下尾巴。幺妹,月亮馬上要和地球一樣圓,我正好這一天生,你說巧不巧!”說完,他隨即把DJ的音量開到了最大,正是他喜歡的刀郎。他搖頭晃腦地跟著音樂哼起來,方向盤上的食指也打起了王逛,開始去摳大拇指上的厚繭。
屏幕那頭沒有再說話。拐了,往常只要濤哥在夜里發(fā)消息,幺妹擔心他打瞌睡,都是要回復(fù)的,這會子才十點就睡了?濤哥本可以直接打電話過去問的,但這回,面對幺妹的沉默,他有些心虛。剛才那些聊天框里的吹殼子,像一條一條熱情奔放的綠蛇,扭過頭來把自己咬得火瞟瞟的。
兩側(cè)的山巒時高時低,月光跳動在曲折山路上。他握緊方向盤,與大貨車合為一體。
濤哥喜歡一切快家伙,年輕時就在重慶城坡坡坎坎地跑摩的,輪胎磨爛得欻了欻的,心頭卻樂得飛起。他是家里的幺兒,被城里的小弟喊作濤哥,云山村的娘老漢卻永遠喊他濤兒。
早些年,濤哥開摩的跑來跑去始終不見現(xiàn)錢,倒經(jīng)常帶一身打架的疤痕回到云山。眼看著快三十了也沒個著落,娘老漢心焦如麻,就親自去城里把他抓回了云山村。
回村干啥子?相親。
娘老漢非要給他找個踏實的。天天二桿子在外頭晃,沒得啥子出息,還容易學壞,再耍幾年肯定就是貓抓糍粑——脫不到爪爪。
對于沒得目標、喜歡打王逛的濤哥來說,好耍比啥子都要緊。人活一世,繃到一處只做一件事情,那簡直太沒意思了。
他十八歲進城,正趕上熱鬧非凡的新世紀。那會兒,他感覺眼前的世界都在噌噌噌地往上冒,馬路修得又寬又平,車子跑飛快,跟那風攆著跑似的。輕軌穿樓過,橋兒一座接一座,高的矮的,彎的直的,跨江索道嗖的一下就從江這邊飛到江那邊去了,看得他眼睛都不夠用了。到了晚上,月亮根本不需上班,滿城的燈火嘭嘭把江面點燃,天天夜里都是過年,通天亮哩。
莫多看,只一眼,濤哥就被花花綠綠的世界吸進去了哩。隨后那十年,他遇到過許多同樣花花綠綠的女人。出租房里來過些小蘭小芳小美,輪番蹬著高跟鞋在他身上啪嗒啪嗒。她們的頭發(fā)睫毛養(yǎng)得和腸子一樣彎彎繞繞,屁股被裙子勒著梆梆緊,肌膚光滑擠得出水,舌頭總喜歡舔那艷紅嘴巴。濤哥像一只上躥下跳的山鼠,拉不到客就去露天卡拉OK仰頭歡唱,在迪斯科舞廳的五彩燈光和洋氣舞曲里盡情蹦跶。
但進進出出的女人越多,他越是遇不到巴心巴腸喜歡的。所以,在挑女人這一方面,濤哥覺得,婆娘嘛,各有各的味兒,三五天換起耍多安逸,哪個說的非要結(jié)婚哩,天天捆在一起生娃兒養(yǎng)家,多累人嘛!
但娘老漢非要給他找個踏實的。二老托了好幾層關(guān)系才把濤哥從城頭扯回來,這回是絕對不得再讓他往外跑哩。南邊蓉山龔家的幺妹,就是他們物色到的最滿意的女子。
幺妹第一次來家里的時候,扎著兩個辮子,瘦瘦黑黑的,纖長睫毛下的眼睛卻水汪汪閃著光。濤哥看到她的胸脯被汗水浸現(xiàn)出凸起的弧度,像白云停留山尖顯露的模糊曲線,和小美小芳小蘭迪斯科球的圓滑不同。啷個說呀,沒得楞個妖艷,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純天然哩。
媒人說,這女子打小沒了媽,抬石板的爹爹老得抬不動了,屋頭還有三個姐姐,就剩她沒交代出去了。她還讓濤哥家把心揣在肚子里,這女子每天麻麻亮就起床,喂豬打草,掃地抹桌,手腳麻利得很。到田里也是一把好手,插秧割谷,樣樣精通,汗水滴滴都不帶停的。
濤哥心想,這妹兒長相還算乖巧,身材也不錯,就是個子矮了點兒,看起來一點都不洋氣,鄉(xiāng)里別,土。他又上下掃視了她一遍,還是得出那個結(jié)論,土,太土了,拿不出手。踩著锃亮的皮靴,濤哥故意扶了下自己齊整的背頭,招呼也不打就轉(zhuǎn)身回房了。他不知道,幺妹還就喜歡上了他這股勁,把自己捯飭得英俊扎實,大白碌磙似的,就是比村里那些泥蛋子看得順眼。
幺妹走后,他已經(jīng)悄沒聲兒地把行李打包好,想著趕緊回城里頭去。娘來到他房里,手里拿著醫(yī)院的檢查單子,眼淚鼻涕一把抓。娘說,老漢的肺結(jié)核都好幾年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巴巴地就盼著他能趕緊回來,娶個媳婦,生個大胖娃子,也算了卻老漢心頭的一樁大事。
看著老娘滿眼的期盼,濤哥心里頭跟打鼓似的,七上八下。城里的美夢做了這么多年也不見錢米米,再混下去恐怕也混不出個名堂來。眼下,幾個姐姐已經(jīng)嫁出去了,屋頭就自己一個男丁,家庭的重擔哐當落到了自己身上。在云山村,不盡孝心是要遭團轉(zhuǎn)人扯笑的。他想,為了老漢的病,結(jié)婚就結(jié)婚吧,冇得法將就過,就當結(jié)個腦殼昏。
娘老漢歡喜得很,幺兒配幺妹,天生好一對。親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結(jié)婚后,濤哥把心思大半都擱在老漢的病上頭。那病不算惱火,但也不輕巧,就得長期吃藥養(yǎng)著。村里老年人多,人們下山趕集都是走路,不舍得花錢,濤哥的摩的是跑不起來的,只得隨老漢學了陣木匠功夫。那會子,他每天都得拿著刨刀,沿著木紋一板一眼地磨,散亂的飛屑讓他想起卡拉OK燈球的彩光,沙沙的摩擦聲又讓他手癢癢想騎摩的。
幺妹在身邊,只是本本分分地洗衣做飯。濤哥給她講那些城里的事情,她雖心頭覺得稀奇,嘴上卻又接不上話。他笑,她就跟著笑,他不說話,她就轉(zhuǎn)身去干活,生怕哪里打整得不妥帖。
山里的日子晝夜分明,天亮了就干活,天黑了就睡覺。幺妹對濤哥來說,抱著睡覺還是夠了。第二年,兩口子就有了一個女娃,叫作玲玲。
屋頭的花銷越來越大,濤哥的木匠手藝又遲不見長,掙不了幾個錢。玲玲兩歲斷奶后,濤哥提出想回城里掙錢的打算。娘老漢自然是同意的,不然一家人哪里養(yǎng)得活。但他們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幺妹也一路去,掙來的錢要幺妹管。不為別的,就想有個人看著他,免得又去打王逛了。
拗不過,他只得帶著她去了。
二
到了城里,幺妹在三姐的扶持下,每天去市場進兩籮兜水果,然后挑到學校門口賣。濤哥依然跑摩的,早晨會先去市場接幺妹到學校擺攤,自己再去拉客。
日子就這么清湯寡水早起晚歸地過下去。有幺妹看著,濤哥沒敢再去找女人,但偶爾無聊也要打下王逛:拉不到客的時候,就去摸兩把麻將,唱幾嗓子歌,或者找兄弟伙偷摸地飆車。他一打王逛,就容易忘了去接賣完水果的幺妹。但她也不抱怨,就自己挑著籮兜,走幾公里路回屋,照樣點火做好飯。
忙活到第三年,幺妹笑扯扯地告訴他,手頭已經(jīng)存下十來萬了。
“啥子誒?牙刷喲!幺妹,啷個可能喲!”聽到這個消息,濤哥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了。
“對頭哩,顆米不能成漿,勒些米米都是我們攢出來的喲。錢只要不亂花,滴水成河,粒米成籮,都是越找越多哩。”
濤哥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是可以擁有楞個多錢的,眼前的幺妹呀,硬是讓人有點刮目相看喲。
那時節(jié),山城迎來了最冷的一個冬天。現(xiàn)在每想起,濤哥心里就涌起一陣酸楚。
重慶的冬天雖然不像北方大雪紛飛,但那份陰冷潮濕,卻是能鉆進人骨頭縫里的。大冷天,更少人坐摩的,幺妹在大學城門口的生意也不好做。濤哥開始心疼幺妹挑籮兜的奔波勞累,又看到賣水果比拉客掙得還多,索性給心愛的摩的上了鎖,買了一架板車和幺妹一起賣水果。這樣不僅推著不費力,運貨量還比平時翻了幾倍。
他們把板車推到景區(qū)附近天橋下的紅綠燈交叉口,那里是城里每天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天橋下光線不好,是城管的視野盲區(qū),濤哥和幺妹在那里捂著破洞的手套賣了兩個月的水果,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那年元旦,山城打著哈欠賴在嘉陵江上,濤哥四點鐘就起了早。他穿著鞋底磨得光滑的膠鞋到市場,進了一大批反季的貴重水果,車厘子、山竹、波羅蜜,這些都是往年節(jié)慶里賣得最好的。
果不其然,五顏六色的果子點亮了暗橋,在新一年的朝暉里吸引來了許多客人。
天橋上車來車往,天橋下人潮洶涌。太陽給每個人穿上暖紗,又慢慢地褪下。臨近下午五點,濤哥的水果攤子排起了長隊。正當他在隊伍前遞水果合不攏嘴的時候,四五個城管來到了跟前。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原來是你的水果攤把這條路堵死了,擾亂社會治安,沒收攤子?!背枪苓吜R濤哥邊趕走排隊的人群,另一頭又來了兩個城管直接把水果攤子往回推。濤哥苦苦求情沒有用,連拖帶拽也拉不動自己的板車。沒得法,他急眼了,怒罵著揮起拳頭,準備向帶頭的那個城管砸去。拳頭還沒到城管臉上,一塊“脆石頭”頃刻砸在了濤哥的后腦勺,流出來一股怪味。
“你個莽漢,舉起錠子要做啥子!”他回頭一看,本在收錢的幺妹不曉得從哪里掏來兩枚雞蛋,其中一枚已經(jīng)趴在了自己身上,爬進汗衫,正往皮膚里鉆。
濤哥慢慢鎮(zhèn)靜下來,看著還剩一半水果的板車被強行拖走,才意識到,那一拳頭如果真的揮向城管,被拖走的就不止是板車了。
“幺妹喲,那是認識你以來最兇的一回了。”大貨車里,濤哥想起當初的事情,又自言自語起來。
那天,一向溫柔的龔幺妹頭也不回地往天橋上走,濤哥像個犯錯的孩子跟在她身后。破碎的雞蛋液混著他身上淋漓的汗水,腥臭腥臭的。到天橋邊的人行道上,傍晚彩霞的光輝片片灑落,幺妹緩緩坐了下來。
她問:“濤哥,你還記得你原先回云山總是一身傷不?”
“幺妹,我記得,我差點又沖動了?!彼拖铝祟^。
她說:“我今晚想吃番茄雞蛋湯,只買了兩個雞蛋,砸你頭上一個了。”
他扯起衣領(lǐng)嗅了嗅說:“你買的這雞蛋都臭啦,是不是又買的臨期的喲?!?/p>
“悖時的,我看不是雞蛋臭,是你滂汗臭。”說著,她伸手拍了一下濤哥的后背,把他頭上的蛋殼扯了下來。
濤哥笑著拉住她,不讓她弄臟手?!扮勖谜f得對,就是我臭,我們再去超市買幾個好雞蛋,今晚我給你煮番茄蛋湯。兜里還有今天掙的錢呢!”
濤哥記得,那天晚上的番茄蛋湯特別香。他發(fā)現(xiàn)了,幺妹老實,但不傻,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吃完飯,幺妹就提出了回云山過早年的打算,他點了點頭。
也就是那一年,兩人回了云山。玲玲才三歲,濤哥仍控制不住想打王逛。他有天背著幺妹偷偷去玩同村小伙的山地摩托,結(jié)果沒剎住車翻進柚子林,樹枝刺穿了肚皮。醫(yī)生說,肋骨斷裂,脾臟受損,需要立馬動手術(shù)。幺妹頂著壓力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都不夠,又東拼西湊去借錢,最后勉強湊齊手術(shù)費,才保下了他一條命。
養(yǎng)傷期間,濤哥每天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幺妹滿臉憔悴地經(jīng)佑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他才意識到,這個幺妹,是死心塌地勤勤懇懇地對自己好。在最艱難的時刻,她不但要照顧自己,還要喂養(yǎng)一家老小。有楞個一乖婆娘,今后還求啥子呢,安安生生掙錢,不打王逛了,好生把路扶起走。
等到傷口好些了,幺妹的三姐出了個主意,讓濤哥去考個駕照,市場的大老板正缺人開大車拉貨。
幺妹這邊,一聽就拒絕了。又是開車,他在車上她的心一天到黑都是懸吊吊的。但濤哥立即偷偷報了個駕照班,家里已經(jīng)窮得丁當響了,他不忍心再讓幺妹砸鍋賣鐵。等他拿到證,幺妹沒能再說啥子了。
到了江縣,濤哥忙起來的時候就住在司機宿舍。但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開回云山陪幺妹和玲玲。再加上屋頭娘老漢年紀也大了,各有各的病,一家的擔子都壓著哩。
擔子重,但心頭輕多了。一家人在一起,朝來露水晚來蟬,和湯和水好幾年。不幾年,濤哥三十七的時候,幺妹又給生了個男娃。楞個一來,他心頭更加歡喜,跑車也比從前勤了。
手機咚地亮了一下,幺妹那邊發(fā)來消息:剛剛在哄二娃睡覺,明天過節(jié)你回來得到不喲,娃娃們想給你過生喲。
如今,這大家伙已經(jīng)開了八年,玲玲轉(zhuǎn)眼就是五年級了,時間硬是混得快。濤哥算了一下時間,估計明天上午十點到云山腳,下午才能到江縣。老板那邊等這批貨等煩了,中秋貨源緊俏,讓濤哥明天凌晨出發(fā)去近處再拉批別的果子回來。
“沒得法喲,明天只能從屋腳開過,下午睡一覺,晚上還有貨要拉。狗日的老板想錢想瘋了!”濤哥心頭滿是無奈。
過了一會兒,幺妹發(fā)來文字消息:要得嘛,娃兒都困了,你莫打王逛哈。
濤哥曉得,幺妹不發(fā)語音是因為他開車聽語音聽不清,但她識字本就不多,還不會拼音輸入,每次手寫消息都很慢。
“嘿,除了莫打王逛你還會說啥子嘛,土里土氣哩喲!”濤哥笑呵呵地給幺妹發(fā)了個語音,雙手再次握緊方向盤,小心駕駛在暗黑的夜。
三
云山之上,起起落落的磚瓦房沉睡在云層里,只有一粒豆大的燈光還亮著。
龔幺妹剛把二娃哄睡著,女兒就進來了。
“媽媽,我也想挨到你睡。”玲玲有一雙和幺妹一樣閃亮的大眼睛,小臉圓圓的,是家里最黏人的小棉襖。
“幺兒,莫把弟弟吵醒了,我去你屋和你一鋪?!饼忕勖幂p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牽著她繞過了堂屋,怕吵醒公婆。
來到女兒的小臥室,母女倆安心地躺下。
靠在母親柔軟臂彎里,女崽細聲細氣地問道:“媽媽,爸爸今年好多歲了?”
“四十啦,要成老漢了嘞?!?/p>
玲玲一臉困惑:“誒?那我們啷個從來沒有給他過過生日?”
“你老漢勒個活路太忙啦,每年都不趕巧,過不成,沒得法。”
幺妹正唉聲嘆氣無可奈何,女兒突然提高了音量:“媽媽,我們給爸爸過個生日嘛!”
“幺兒,你說啷個過呀?”龔幺妹疑惑地問。
玲玲的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腦袋里不停想著主意?!耙晃覀兘o老板打電話,明天晚上給爸爸放個假,讓他回來吃晚飯嘛!我們再去鎮(zhèn)上給他買一個生日蛋糕!”
“乖乖,你爸這個活路不是我們說了算哩,老板那邊肯定不得行哩。他這回去云南多耽擱了幾天,不然早就回來了?!饼忕勖梅砩焓职褵舫读耍み^來撫摸著玲玲的頭,“幺兒,莫考慮這些,只要你好好讀書,你和弟弟健康長大,就是給爸爸最好的生日禮物啦!快睡,明天早上給你們搓湯圓粑粑吃喲。”
母女倆的身體貼在一起,像兩塊松軟的熱饅頭,在沉默的房間里懶洋洋呼著氣。
過了一會兒,玲玲的呼吸停頓了一下,猛地探出頭來喘著氣說:“媽媽,有辦法了!爸爸去江縣要路過山腳高速哩嘛!我每天去上學都要路過高速天橋,我們提前去天橋上,肯定能等到爸爸開車過哩!”
“哎喲幺兒,還不困覺喲,高速上又不能停車,嗖一下就過了。爸爸反正要回來,去天橋干啥子嘛?!?/p>
女兒的聲音甜得像一顆奶糖:“我們給爸爸一個驚喜,要得不嘛?媽媽,你曉不曉得啥子叫驚喜?”
“爸爸都四十了,整啥子驚喜喲?!?/p>
“我們班蔣老師都五十了,中秋節(jié)還給我們每個人準備了禮物呢!爸爸經(jīng)常從外面給我們帶玩意回來,但咱們從來沒給爸爸驚喜嘞?!绷崃嵩秸f越激動,把兩手都從被窩里舞出來了。
龔幺妹怎么也沒想到,十來歲的女兒居然都比自己懂過日子。回想起跟濤哥結(jié)婚這十幾年,自己一直都是個木疙瘩,沒有情調(diào)也不懂浪漫,確實還從來沒想過要給他啥子驚喜哩。濤哥這個人,卻比幺妹要靈泛得多,總喜歡打點王逛,平時走在路上都愛摘朵花別在她耳邊,讓她臉都羞紅了。
想到這些,龔幺妹感覺脖子發(fā)燙,松了松被子,像沸騰的饅頭頂開了蒸籠。她拖著嗓音對女兒說:“哎呀,幾十大歲的人了,要啥子驚喜嘛,等你爸爸平安回來,我給他做頓好吃的飯,就是驚喜了噻?!?/p>
“媽媽,你啷個回事喲,莽粗粗哩,我們?nèi)ヌ鞓蛏辖o爸爸說一聲生日快樂,他聽了也開心呀!”女兒饒有節(jié)奏地唱起了生日歌,兩只小手在空中搖擺。
她的歌聲把母親逗笑了:“哈哈幺兒,喊你少拿我手機去刷短視頻,那些城頭的花樣我們啷個耍得來嘛?!?/p>
女兒小大人似的提醒母親不能像個悶墩,也需要跟上外面的步子。
抱著懷里一天天懂事的女兒,幺妹沉默了。
沉默里,她想起了去年那件事。
生完二娃的第二年,幺妹隨濤哥去過一趟四川樂山拉梨子。從沒出過遠門的她,想陪開長途的濤哥出去解解悶,也算彼此有個照應(yīng)。一路上,濤哥時髦地稱她們那次的遠行為“度蜜月”,逗得她一愣一愣的。
有時候,市場老板跟濤哥一路坐車去果林談生意,會在集市上給兩人開一間雙床小旅館。但大多數(shù)時候,老板都在手機上提前談定了價格,只讓濤哥一個人去運輸。這種時候,濤哥從來不舍得花住宿的冤枉錢,都是住在駕駛室的生活艙里。但那天晚上,為了不讓幺妹委屈,濤哥訂了一間小旅館。
夫妻倆結(jié)婚以來只在兩個地方同住過,一個是云山村,一個就是重慶城的十平出租房。第一回住旅館,龔幺妹有些扭捏,也舍不得濤哥花錢。他哪管那么多,好不容易可以和媳婦獨處,自然是要睡個安穩(wěn)覺的。
辦理入住的時候,旅店老板娘笑瞇瞇地盯著二人,讓幺妹更羞了。濤哥長得一米八的個子,身材勻稱,頭發(fā)短而整齊,額頭飽滿,鼻梁是個高挺的鷹鉤鼻,嘴唇偏薄,嘴角總是掛著爽朗的笑容,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他的眼睛月牙狀,跟會說話似的,閃著清澈剛毅的光,一看就是腦子靈光、開朗健談的類型。
老板娘穿著一件色彩鮮艷的修身短裙,搭配一頭油亮的卷發(fā),饒有韻味。她看了眼濤哥的身份證,驚訝地說,喲,兄弟伙你完全看不出是要滿四十哩喲,還以為你二十多哩!過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忽視了一旁的龔幺妹,她調(diào)侃他帶來了個乖媳婦,濤哥也大大方方地和她有說有笑,十分流暢辦理了入住。幺妹只全程在一旁呆站著,不好意思開口多說話。
進了房間,濤哥一下子撲到床上,娃娃般呼喊自己開車開得腰酸背痛,撒嬌要幺妹給他捏捏。多年前那場車禍以后,她一直在家悉心照料著他的飲食起居??粗约旱哪腥巳缃褚廊唤训靥稍诖采希廊恍枰膿嵛?,一股難言的幸福感涌上她的鼻尖。現(xiàn)如今,她的老父親已經(jīng)去世,她全部生活的圓心就是他,由他延伸出來的空間就是她的整個世界。他的喜怒哀樂,就是她世界的全部天氣變化。
龔幺妹輕輕爬上床沿,用十年如一日的嫻熟手法給他按摩。生完兩個孩子后,她纖瘦的身材圓潤了許多,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一種溫柔的母性力量,算不上豐腴性感,但也憨厚可愛。按壓的時候,她圓圓胖胖的手指溫暖熨帖地落在緊繃的肌肉上,給他帶來陣陣舒緩的放松感,驅(qū)散了所有的疲憊。夜晚靜謐,窗外的桂花香得沸了。他轉(zhuǎn)過身,她用指肚按揉他的太陽穴,又將自己的肩膀和他的肩膀疊在一起,無聲地傳遞著自己的一切。
兩人的體溫減退之后,濤哥懶懶地去衛(wèi)生間洗澡。她撣凈床單上跳舞的灰塵,開始收拾房間里凌亂的衣物,為第二天一早的長途跋涉做準備。
桌面上,他的手機就如定時炸彈般響了。
是一個名為張虹的女人發(fā)來的微信消息。她默默地看完了所有聊天記錄,默默地關(guān)閉了手機,默默地去洗澡。
她走進衛(wèi)生間,濤哥已經(jīng)返回床上躺下。熱水從蓮蓬頭里針尖般傾灑,水聲嘩嘩,每一根水針都在她的肌膚上扎孔、打樁,每一擊都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無助。水幕之下,她的淚水與水珠混雜在一起,周圍的水汽也手忙腳亂地包裹著她,以免被外面的他發(fā)現(xiàn)。
那些話,只是日常的寒暄,只是每天的問候,只是不經(jīng)意的挑逗,只是事無巨細的分享,只是把對方的稱呼從張老板變成了虹姐又變成了虹虹。沒有越界,也不夠肉麻。他只是,把每天給她分享的內(nèi)容,轉(zhuǎn)發(fā)給了另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會給予他更多的回應(yīng),開啟更多的話題,字里行間都是曖昧的種子。
她注意到,兩人早幾年就加了好友,但一直聯(lián)系不多。開始頻繁對話是去年秋天,正是二娃剛出生那段日子。那時候,他為了掙奶粉錢跑車勤得很,一跑就是幾個通宵。
幺妹想,無量山的那些夜晚,月色該有多好看呢,那個名為虹的女子,該有多美呢。他說“天上的月亮都是虹虹跳出來的”,對方會說“再亮的月亮也沒有濤哥跳得高”。而自己,只會提醒他莫打王逛,時刻擔心他的安全,卻放走了他的心。
洗完澡出來,龔幺妹又看了一遍聊天記錄。那個說,她不想做天上的嫦娥,只想弓身在一個男人的懷里,弓成一道彩虹,一頭連著深邃的夜,一頭接著初升的黎明,在白天與黑夜之間,兩個人相依相戀。他總會附和她的想法,發(fā)一個表情包,或是點一個贊,既不往前也不拒絕,就那么習以為常地耗著。
幺妹感到茫然無措,樂山的涼秋忽地降落了。她起身忙活著洗凈臟衣服,也洗凈自己的胡思亂想。讓周身筋疲力盡后,她終于躺回了濤哥身邊。他習慣性翻身抱著她睡,身體依舊溫熱,像一只熱水袋,慢慢融化著她的寒意。
第二天一早,她跟他主動提起了張虹。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是無量山賣柿子的老板娘,為了招攬生意,就經(jīng)常瞎擺些龍門陣。她自然是相信了。她只能選擇相信。他曾在她身上種下的種子如今已茁壯生根,一兒一女都在發(fā)苗長大,不能因為一根雜草就放棄了整片森林。
今年濤哥再去無量山的時候,幺妹沒有阻攔,任由微信聊天框的消息魚兒般在她的夢里夜夜游竄。因為她明白,自己不能以任何理由阻攔他為家庭掙錢。但是,不管山路是否真有塌方,這一周多的日子,真的有點長了。
懷疑的枝葉在她心里作祟,或許,濤哥就喜歡給他驚喜和浪漫的人吧。
更多的,她還是想見到他。只要看到他會說話的眼睛,她心里就有答案。
“幺兒,睡著沒有?”幺妹在玲玲耳邊呢喃著。
“嘿嘿,還沒呢?!迸畠洪L長的睫毛在她的頸窩里撓癢癢。
她掖了掖被子說:“乖乖快睡嘛,明天我們早點起,去天橋上給爸爸說生日快樂?!?/p>
“真哩呀?要得!要得!”
四
濤哥的貨車還在轟隆跑,從秋風里嗖嗖穿過。車的影子在路燈下拉長又縮短。
月亮被樹木和群山包裹起來,他在看不見盡頭的山路上行駛,四周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唯有車頭那一盞冷色聚光燈,反手將車身攬入懷,好似彩超屏幕下的嬰兒蜷縮于母體之中,時刻準備著面向未知世界發(fā)出啼哭。他聽娘說過,自己出生的那個半夜雨大得很,山洪差點把房子沖垮了,他就在茅草屋黑到亮地哭,第二天太陽出來才睡著了。濤哥心想,楞個看來,個人有個人的運,自己生來就是夜貓子的命,四十歲了還在夜里頭蹬油門,一路大水泛濫啷個嘛,還不是踩不了剎車。
十二點一過,正犯困的他手機響了兩下。
置頂?shù)溺勖冒l(fā)來一條消息:濤哥,生日快樂,好生開車哈,等你回來。
下面那條,正式得很,是張虹發(fā)來的:歲月如歌,四十不惑;月圓人圓,福祿雙全。濤哥,歡迎今后常來無量山,祝你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中秋安康、生日快樂!
兩條消息應(yīng)該都是提前寫好的。兩個女人不言而喻的默契,讓濤哥心有戚戚。結(jié)婚十幾年來,幺妹從沒有給自己卡點發(fā)過祝福,這是頭一回。但從去年到現(xiàn)在,每逢節(jié)假日,張虹都會準時準點給自己送來形式各樣的祝福。
正當他心緒不寧,被一股莫名的憂慮纏繞之際,幺妹的又一條信息悄然而至:“睡了嗎?”
他感到心臟在一瞬間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隨后又猛地松開,彈簧般幾乎要躍出胸膛。毋庸置疑,幺妹的問候是在關(guān)切自己有無困意,但他的思緒卻不由得飄向了無量山那幾夜,月光下的溫柔與纏綿仿佛近在眼前。沒睡,也睡了。
他趕緊點開聊天框,話到嘴邊又無法開口,便單手敲字回復(fù)了幺妹一句:“路不好開,你先睡?!?/p>
發(fā)送之后,他覺得文字有些冰冷,又發(fā)出了一個親昵的表情包。幺妹很明理,沒再回話。
看著張虹的祝福,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猶豫片刻后,簡單回復(fù)了張虹:謝謝,同祝中秋快樂。
對方回過來一個動態(tài)的月亮表情包,圓鼓鼓的,閃爍又消逝,和前幾日無量山夜的月亮很像。
透過后視鏡,他想再看一眼無量山,卻只見一片漆黑。此刻,山上剩下的柿子應(yīng)當紅透了,掛滿枝頭,展現(xiàn)出一副溫情脈脈的模樣,如同張虹注視他的目光。
早幾年濤哥就注意到了,這個無量山的寡婦老板娘喜歡他。她做事情大大方方風風火火,一個人操持著整個山莊,大小開銷都從她那里出,還能干得很,親自和果農(nóng)爬到樹上去摘果子。他欣賞這樣能說會道敢做敢拼的女人,更準確來說,他也想成為她那樣的人。
開貨車已經(jīng)這多年,濤哥自然也想過自己做老板。但之前的那些果園老板,一貫瞧不起拉貨司機,有時候送貨時間稍晚了還要罵幾句,連水都不給一口。
張虹卻總是笑臉相迎,只要不是故意晚點,貨車再晚到她也要給濤哥遞上一杯熱茶,趁上貨的間隙和他閑聊兩句。濤哥知道,這份關(guān)心背后,她是希望他能把這批貨盡快拉回去,在市場老板那里多說幾句好話,來年還收購她的柿子。
聊著聊著,張虹也發(fā)現(xiàn)了濤哥的獨特之處。有想法、善交際、說話幽默,總能讓人在輕松愉快的氛圍中獲得微妙的被認同感,是個做生意的好苗子。她看得出來,濤哥也想經(jīng)營自己的生意,只是資金和機會尚未成熟沒有急于行動。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而自己,就是他的時機。
滯留無量山那幾晚,爐中的火舌恣意舔舐著冷空氣,化作靜謐山林里最亮的星子。眾人圍站在爐火旁跳月,張虹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濤哥,跳躍的火焰和辛辣的釀酒都在給她助力。
遠處那片柿子林,在月光下愈發(fā)鮮紅欲滴。他想象著自己把生意做起來的場景。那時候,他也要在江縣雇傭幾個貨車司機,還要請兩個張虹這樣的幫手,談下全國的生意。張虹的無量山只是貨源的起點,月光之下的所有山巒,都將是他的果園。
想到這些,他興奮地一邊跳月一邊喝酒。在天旋地轉(zhuǎn)的醉意中,憧憬著和龔幺妹進城住大房子的生活。跳著跳著,幺妹好像真的來到了身邊,他們躺進了一張碩大柔軟的床墊,她正溫暖地依偎在自己懷中,像一只小貓。
第二天一早,夢里那張大床墊果真出現(xiàn)在了眼前。
只不過,那是張虹的臥室。她正安睡著,房間里彌漫著柿子的香氣,晨光親吻在她臉上,紅潤有光澤,飽滿而誘人。但他來不及細細欣賞,只感覺被窩成了一個火坑,把自己的赤身裸體烘烤得滋滋作響。他慌忙地穿上衣服,頭腦一片混亂。一夜之間的沖動,破碎了他近幾年所有的美好想象。此后,他和張虹的距離,須比云山到無量山的距離還要遙遠。
彼時,張虹也醒來,感覺到濤哥的慌亂,只是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衣服和心情。她平靜地說,沒啥子得,就當啥子都沒得。接著,如同往常一樣,她起身,開始忙碌于柿子的收儲與銷售。聽到這些,他也在公路解封后立即重新坐上了他的貨車,回歸到自己的線路。
張虹的灑脫與理解,讓這件尷尬的事情平常得如同一粒沙,卷不起一點風浪。濤哥是個聰明人,也覺得沒啥子得,畢竟自己早些年在外闖蕩的時候,一天約會兩三個女子都不是問題。
貨車已經(jīng)開出無量山,寬敞的高速公路上終于現(xiàn)出了月亮。濤哥抬眼,立刻看到那枚圓盤里閃過了一粒沙,在月亮上劃下一道痕,又猛然飛進了他的心臟。危害不大,卻總硌得他心癢。早晨那張大床墊的溫軟,和張虹臉上的紅暈,伴隨著車廂里的柿子甜香,一起在擋風玻璃上搖晃。
他打開車窗,讓涼風吹進來,深呼吸一口,擠走頭腦里的熱氣。一呼一吸間,胸腔和腦袋里終于一陣順暢。迎著風,他想起這些年來幺妹不離不棄盡心盡力經(jīng)佑自己的場面,不由自主地揚起了嘴角。他自言自語道,幺妹和兩個娃兒都在屋頭等到的,還想勒些拉稀擺帶的事情做啥子喲。
月亮在中天明晃晃地照著,將他剛健的側(cè)臉輪廓凸顯得更加清晰,眼里的光有井水那么深。
秋風呼嘯著,他踩了踩油門,平穩(wěn)地向前。
五
秋蟲叫了一整夜。天一麻麻亮,龔幺妹就起身去灶房弄好一家人的早飯。
吃飯的時候,幺妹扯謊說自己要帶大女下山去鎮(zhèn)上打疫苗,讓娘老子幫忙經(jīng)佑二娃。兩老的聽了緊到點頭,把碗筷都收去洗了,讓她不好意思得很。
返回房間收拾東西的時候,玲玲問幺妹為啥子要扯謊,她說,不扯謊的話,這種事叫他們聽到好搞扯喲。
“媽媽喲,你硬是想些怪頭怪腦哩,勒有個啥子嘛,我們是去看爸爸,又不是看其他人?!?/p>
“反正莫讓你婆婆爺爺曉得哈,他們心頭我是憨慣了哩?!?/p>
玲玲咯咯地笑出了聲,邊笑邊說,媽媽,你害羞啦,臉紅紅,羞羞羞。
幺妹趕忙伸手拍了拍女兒的頭:“哎喲莫講咯,咱們快收拾好,換雙好走的鞋子,下山還要一段時間呢?!辈夭蛔〉男σ庠谒樕鲜幯_來,仿佛要去干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情。女崽懂事地點點頭,換上了最心愛的粉絨毛衣,還照著鏡子給自己扎了兩個小辮子。
幺妹回屋換了身行頭,不亮眼倒也規(guī)整,還假把意思拎了個帆布包,裝作要去趕集買些什么。
才出門兩三步,玲玲就拿過幺妹的手提袋,背過身去往里面塞了個大家伙,拎著神秘兮兮哩??吹讲及钠鸲瞧?,碗面一樣渾圓,幺妹忙問她塞了個啥子,她只是眨巴眼睛笑著說,是個驚喜哩。
你個妖精女,怪點子多。幺妹無可奈何,任她提著袋子走在前面,風一樣往山下跑,就那么淌進了云山的懷抱。
秋天的早晨巴適干爽,山道的石子踩起來嘎吱響,炸苞米似的。路旁那些樹歪來扭去,有的葉子已經(jīng)泛黃,有的則開始呈現(xiàn)出深紅色。幺妹跟不上女兒的步子,還有些氣喘吁吁。在她眼里,女兒是一只粉蝴蝶,正在晨光里快活翩飛哩。
玲玲一邊蹦跳著,一邊還不時回頭看看幺妹?!皨寢?,搞快點喲,你給爸爸發(fā)個消息噻,問下他還有好久到天橋?!?/p>
“不是要給他驚喜了嘛,問了他曉得了啷個辦呀?!?/p>
“假裝問個大概噻,反正我們認得到爸爸的車牌號,莫去晚了就是?!?/p>
幺妹的腳很小,走路有點內(nèi)八,一雙布鞋支撐著圓墩墩的上半身,搖搖晃晃的。玲玲停下來等她,她就小跑了兩步。女崽覺得媽媽像動畫片里的企鵝隊長。
幺妹點亮屏幕,用短小而粗糙的手指在濤哥的聊天框里比劃,想寫下“哪陣回來”,卻被輸入法識別成了“那陳回來”。
她又刪了準備重寫,玲玲一把順過手機,給那邊發(fā)了條語音:“爸爸,媽媽說等你回來喲,你還有好久到云山呀?”
幺妹想攔都來不及,只好望著女兒嘆氣,心里卻暖洋洋的。手機屏幕亮起,濤哥回過來一條語音:“幺兒,我恐怕還有一兩個小時喲。下午要去市場裝貨,回來不到啦,你們要記到吃月餅喲。”
濤哥的語音里有隆隆的車流聲,還在開車呢。母女倆對視一笑,時間完全來得及。
“媽媽,你猜我給爸爸準備了個啥子家伙?”玲玲眼睛亮閃閃的,把手提袋抱到了懷里。
“妖精女還鬼鬼祟祟哩,你揣的啥子嘛?”滿滿的疑惑掛在幺妹的臉上。
“嘿嘿,你看!”玲玲得意地敞開袋子,竟露出一只金黃色的喇叭,是那種手持的揚聲器。她順勢跳到山崖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舉起喇叭便向遠處的群山喊了起來:“喂——聽得到不——”
看到女兒站得老高,幺妹擔心得很,緊忙上去拉她下來。
“哎喲死龜女兒,好生點,莫搭撲趴!勒個喇叭哪點去搞哩喲?”
玲玲卻笑得更歡了:“是村長趙叔的,我今早找萍姐借的。嘿嘿,趁你換衣服那陣,沒發(fā)現(xiàn)噻!萍姐教我用這個喊山,說聲音能傳得很遠,爸爸肯定一下就能聽到哩!”
幺妹愣住了,等到恍惚回過神來,突然皺起了眉頭:“哎呀哎呀!莽子妹!你萍姐也曉得了呀?那她給她爸爸說我們下山的事沒有?你勒個悖時女,啥子事情都藏不進,扭頭就說出去了,啷個得了喲!”
“勒有啥子嘛,平時趙叔不也用喇叭喊大家嘛!萍姐還拿這個和我們耍過游戲嘞,不怕哩。”女崽不理解媽媽的緊張,但能感覺到她情緒里的某個核鉆出來了,接著說,“媽,我們在天橋上用喇叭跟爸爸喊話,楞個他才聽得到呀,不然貨車咻一下就開過了,我們這兩個小時就白跑啦嘛整!”
龔幺妹賭氣般別過臉去,轉(zhuǎn)身卻繼續(xù)往山下走,兩只手掌心都在冒汗,十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她心想,以為就是看濤哥一眼得了,勒個妖精女還要搞愣大個陣仗,別個聽到了硬是笑人得很喲。
女兒看出了母親的窘迫,把喇叭裝進袋子里,忽地開了口:“媽媽,你是不是從來沒對爸爸大聲說過話?!”
太陽慢慢升起來,照出了幺妹頭重腳輕的圓影子。她在前面加快了腳步,輕聲說:“哪個有事沒事地大聲震嘛?!?/p>
玲玲在后面跟著,看媽媽一腳一腳踩在大黑圓影子上,卻怎么也走不出去。她又掏出金喇叭,小跑上去拉住媽媽的胳膊,把喇叭遞到她跟前?!斑?,媽媽,你喊一下告哈嘛,山都下一半了,用喇叭也莫人聽到哩,喊出來安逸得很嘞?!?/p>
在幺妹眼里,這個金喇叭燙手得很,自己是駕馭不來哩。
早些年在重慶做生意賣水果的時候,也有這么個喇叭在攤位上陪她起早貪黑。那是濤哥提前錄好的吆喝,只需要幺妹在賣貨時設(shè)置循環(huán)播放。這天底下,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濤哥的聲音了。那是一種高亢入云的雄性聲音,每個咬字都像用牙齒咬開一枚核桃,清脆響亮。
喇叭里的吆喝會隨著季節(jié)和水果品種不斷變化。春天是櫻桃,喇叭里就喊“來來來,櫻桃紅得好看,春天吃它最養(yǎng)顏,快來嘗點兒鮮又鮮,不甜不紅不要錢!”夏天賣西瓜,濤哥會錄入“來來來,西瓜西瓜,無籽西瓜,五角錢斤,甜得很喲”。秋天擔柿子,那就是“柿子紅了滿樹掛,甜到肚皮有錢花。皮薄如紙肉如沙,吃了還想再啃它,快來買些樂哈哈!”到了冬天,各種樣式的果子都賣起價錢了,濤哥的吆喝花樣就更多了:
“蘋果紅得火流光,甘蔗節(jié)節(jié)甜成霜;一口下去難得忘,冷天吃了心不慌!”
“柚子柚子金閃閃,冬天哩它最搶眼;肉兒團,大又圓,保準讓你笑開顏!”
“獼猴桃,獼猴桃,獼猴吃了樂逍遙,綠皮黃心一身寶,營養(yǎng)豐富身體好!”
濤哥的吆喝,總是大聲有力,抑揚頓挫,在每一個黎明與黃昏穿透喧囂的人流,縈繞在她全身上下。想到這些聲音,幺妹臉上蕩起了緋紅的笑。
玲玲注意到了,問她在笑啥子。
“我想起原先你爸在城頭用喇叭吆喝的聲音,那時候我天天聽,耳朵都要聽起繭子了。”說完這話,幺妹收起了笑容。她想,自己明明很喜歡濤哥的聲音,怎么話到嘴邊就變成不耐煩的吐槽了,真是嘴笨。
“爸爸是啷個喊的呀?媽媽你喊一個我聽哈噻?!?/p>
“啷個喊哩嘛,就是讓大伙兒來買西瓜蘋果梨子,沒啥子喊頭,你爸爸才喊得來,我不得行?!?/p>
“那有啥子難哩嘛!媽媽,你看到起,我也可以!”說罷,她就又站到一塊大石頭上,打開喇叭就對著大山喊了起來,“來——來喲——來買西瓜蘋果梨子喲——”女崽的吆喝聲拖得比濤哥長,音色有些稚嫩,更像一只百靈鳥在唱歌,山谷里傳來好聽的回聲。
“天菩薩,龜女兒又爬上去了,快下來,你硬是有樣學樣,喊得比你爸爸還專業(yè)喲。”幺妹再次著急地去拉女兒,她卻按著喇叭又喊起來:“媽——媽——你告一哈——好耍得很——”
看著女崽喊叫的聲音越來越大,幺妹害怕有人路過聽著去,只得一邊拉扯女兒一邊說著:“犟拐拐喲,你下來我就告一哈嘛!快下來!”
玲玲非要搞怪,把媽媽也往石頭上拉,兩個人站在一排,才把金喇叭遞給她。
“喏,媽媽,你用喇叭試著喊一聲嘛?!?/p>
“我喊啥子嘛?”幺妹扭過頭,無奈又寵溺地看著女兒。
“啥子都可以噻?!?/p>
山間的晨霧已經(jīng)散盡了,露出土黃色的脊背。幺妹深呼吸一口氣,和大山面面相覷。終于,她將喇叭頂?shù)奖羌?,猛地聽到了自己連串的呼吸聲,慌張得又立馬放下來。
“哎呀媽媽,你告一哈嘛,告了我們就趕緊下山去天橋,莫費時間啦!”女崽已經(jīng)開始著急,不明白她為啥子就是喊不出來。
看女兒執(zhí)拗地想讓自己喊,幺妹只好再次舉起喇叭,對著蜂窩孔吹了口氣,快速地說,喂,聽得到不。
玲玲被媽媽的謹慎逗笑了:“喇叭又不得把你吞了,你莫怕嘛。剛剛說得太快啦,又不是在打電話,媽媽,你要一個一個喊出來啊?!?/p>
在女兒的鼓勵下,幺妹確實沒那么緊張了。她看到女兒的眼睛里釋放出一種有重量的光,像出嫁那天三個姐姐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期待、擔憂和祝福。那天,她覺得三個姐姐的目光加起來,應(yīng)該就是媽媽的眼睛。但此時此刻,她發(fā)現(xiàn)女兒的眼睛就是媽媽的眼睛,女兒成了媽媽。盡管,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
她拿起喇叭,對著近處的曠野和遠處的大山整個敞開自己,讓渾身的力氣從胸腔爬到喉嚨,又從唇齒間奔涌而出,化作和濤哥一樣嘹亮的呼喊:“喂——聽——得——到——不——”
聲音回蕩在天地間,嘶啞且銳利,每一塊山石、每一只鳥雀、每一片葉子都聽到了,并且給出了持續(xù)的回應(yīng)。世界熱鬧起來。幺妹不敢相信,這熱鬧竟是靠自己喊出來的。
女崽臉上樂開了花,興奮地拿過喇叭,更大聲地回喊了一句:“聽——得——到——”
六
一夜金風吹拂,高速路旁的葉子都換上了秋裝。太陽已經(jīng)把路面照成了一條金色綢帶,蜿蜒串聯(lián)起兩點一線的車子們。
江縣那邊的大老板打電話來催了又催,讓濤哥搞快點,城頭急著要發(fā)貨。但他開了整宿的車,巨大的疲憊感侵襲而來。他感覺自己被釘在了座椅上,通體的血液都凝滯了,腰酸背痛腳發(fā)麻,雙眼布滿了紅血絲,每一口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酸痛感。屁股下頭的大貨車變成了小搖籃,均勻晃動出他的沉沉睡意,眼皮就要垮下來。他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卻已經(jīng)失去了對車輛的完全掌控,每一次轉(zhuǎn)動都顯得異常沉重。
九點半那陣,又一個幺妹的消息彈出,他周身的細胞才重新復(fù)活。
“吃早飯么,到哪里了?”
濤哥正準備回復(fù),那邊又發(fā)來好幾個“生日快樂”的表情包。他曉得,多半是女崽在耍幺妹的手機。
他用力眨了兩下眼睛,讓自己清醒過來,隨后又清了清嗓子,強行擠出一個笑臉后才按下語音鍵說道:“快樂快樂喲!謝謝幺兒,又在耍媽媽的手機哈!我還有陣喲,媽媽給你和弟弟買月餅沒有?屋頭吃上沒有?沒得的話我二回給你們帶回來哈?!?/p>
那邊很快發(fā)來一個表情包,是一只粉色的小兔子在點頭。
果然是大幺兒。那就不用多回了,反正再堅持下就到了。經(jīng)過一夜,車載音樂的曲目都已經(jīng)播完一輪,循環(huán)著唱到了那句歌詞:“何時才能休息下,放下這一切……我真怕自己哪天倒下,誰撐起這個家……”
這回濤哥沒有跟著唱,反倒馬起臉氣撕臭地罵起來:“媽哩個巴子,老子今天過生,啥子歌喲!”
濤哥的這股無名火,不是在氣歌詞,是在氣自己。這兩年來,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肚皮頭的器官在反抗,開上兩個通宵就遭不住得很,呼吸不順暢,渾身的血管都要攪轉(zhuǎn)。
“他媽的,老子今年四十歲了,還只能磨生磨死掙點公里錢,瞌睡都睡不稱頭,怕哪天硬是要一個瞌睡拽到西天去喲!”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濤哥在一瞬間有好多后悔的事情,恨不得從頭再活一遍?!耙窃賮硪换兀献佑彩且褧镜俚俣甲x穿,規(guī)規(guī)矩矩地考個大學去坐辦公室,或者是在城頭跟那些大老板好生搞關(guān)系做生意!哪能像現(xiàn)在楞個,力氣活路弄不了,腦力活路干不成,天晴落雨都跑著,停不下來,停不下來,還他媽的喝醉酒干些砍腦殼的昏頭事,讓媳婦娃兒跟到把心吊起來!”
說完,貨車還是轟隆隆地往前開著,沒有一點情面。太陽光一撥一撥刺到他的眼睛仁,連蹦帶跳,讓人不得安生。
“哎——我日你仙人板板!”
濤哥扯高嗓子大吼一聲,伸手掰下遮陽板,關(guān)閉了車載音樂。車廂里的一切都靜了下來,只有大笨卡車徒勞地沖撞無形的空氣,陽光依然肆意投射。
這時,龔幺妹和玲玲已經(jīng)滿心歡喜站到了天橋上,他們估算著,應(yīng)該還有不到半小時,濤哥就會駕車駛過。
下山的路其實不難,只是母女倆聊著天悠來晃去走了一個半小時。云山高速上的這架天橋連接著云山村與白云鎮(zhèn),每逢農(nóng)歷偶數(shù)日,村里的人就會從這里去鎮(zhèn)上趕集,果蔬熟了也可以通過這條路背去鎮(zhèn)上賣。女兒的小學就在鎮(zhèn)上,這個天橋是她每天讀書的必經(jīng)之路。但今天是奇數(shù)日,再加上中秋節(jié)放假,所有人都窩在家里過節(jié)了,天橋上就只有幺妹和女兒站著。
高速兩旁是空曠的平地,上面站滿了洋槐樹。陽光有些亮眼,兩個人趴在護欄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前方,不舍得坐下休息一秒,唯恐錯過了濤哥的紅色解放牌大卡車。
令幺妹沒想到的是,躲得了村里人的目光,但躲不脫天橋下的車流。節(jié)假日的高速路,車子尤其多,來來往往密密麻麻的,不堵車已是萬幸。
玲玲問:“媽媽,楞個多車,你看得清楚哪一個是爸爸的不?”
“認得出呀,爸爸的車子最大最紅,你要盯準喲?!?/p>
“要得要得,媽媽,等會兒你打算拿喇叭給爸爸說啥子呀?”
“我剛剛在山上不是已經(jīng)喊了么,幺兒等會兒你喊就是啦,車子一下子就開過了,肯定搞不贏哩?!?/p>
“不得行媽媽,你也要喊,好不容易把聲音練大了,喊一聲給爸爸聽嘛!”
幺妹不再花精力跟女崽爭論,只是嘴上應(yīng)承著說要得,滿心滿眼都是前方的公路,期盼著那抹紅,又感到無比緊張。
她不曉得濤哥看到自己和女兒站在這里時會是什么心情,甚至擔心濤哥會怪自己,大過節(jié)的帶著妞子跑山路干啥子,還要站到天橋上給他丟人現(xiàn)眼。
想到這些,她心里霎時怕極了。是啊,今天楞個多人,這精靈妞子還帶了個喇叭,當著所有人的面就為了給男人送一聲生日祝福,純粹是驚風扯火,太夸張了!這算是哪門子驚喜啊,傳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牙的。而且站在這里喊喇叭萬一影響了下面的車啷個辦?我天天喊濤哥開車莫打王逛,結(jié)果現(xiàn)在自己成了最大的王逛了!
幺妹的心頓時被這些顧慮擰成一團,兩腿哆嗦起來,緊張得站不穩(wěn)了。她雙手撐在欄桿上,越想越覺得后怕,萬一真造成行車安全啷個辦?而且他剛從無量山回來,肯定跟那個虹虹見上了,這個時候肯定不想見我!我硬是個木腦殼,居然大過節(jié)的跑到路上來給他添堵!
女兒看她蹲下去了,趕忙拉住她的手臂問媽媽啷個啦,是不是哪點不舒服。
她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說自己沒得事,就是走累了。
每當橋下車過,風就吹起母女倆的發(fā)絲,清涼涼的。歇了一小會兒,女兒攙扶她站起來,讓她再問問爸爸哪陣能到。為了不露出破綻,她只得心慌意亂地打字。
叮咚——幺妹的又一條消息打破了濤哥車里的靜:“還有好久到呀?開車莫打王逛哈。”
不知怎的,濤哥突然感覺“莫打王逛”這四個字比太陽光還要刺眼,就那么直勾勾地扎進了心頭。他想,莫打王逛,那眼睛就只能不停與困倦抗爭,死魚樣一動不動;莫打王逛,那腰桿就要忍受疼痛,從早到晚僵在一處;莫打王逛,那手腳就要被車子粘黏起來,像吊在懸崖上的老蜘蛛。老子都活到第四十個年頭了,上有老下有小,天到黑熬更守夜開車,屁事一坨又一坨的,每天累得哈戳戳的,憑啥子就不能打王逛?打下王逛啷個了?老子哪天不開車是不是一家人都不活了?老子哪天不按時送貨老板是不是要跳江了?哪天地球上沒得老子是不是就不轉(zhuǎn)了?狗日的真他媽操蛋!
他還沒回復(fù)她,手機又急匆匆響了。大老板再次打電話來催促了。他沒接,裝作沒聽見。鈴聲震動了很久,像電鉆在他腦仁上鋸,每一聲都伴隨著尖銳的疼痛,讓他的腦袋幾乎要裂開。
那邊剛自動掛斷,又顯示一個來電。這次是幺妹。又看到紅綠兩個按鍵從屏幕下方躥上來,濤哥心頭毛焦火辣煩躁得很。
但他還是接了電話。幺妹問他,還有好久到天橋。他已經(jīng)不耐煩到極點了,將手機從充電線上拔斷,拿起來就朝著聽筒崩潰怒吼道:“催催催,老板催你也催,都日媽在催命嗎!已經(jīng)開過了!莫緊到問!”
吼完,他猛然掛斷了電話。他不曉得自己為啥子要扯謊,但幺妹提醒的“莫打王逛”四個字幽靈樣在他腦子里反復(fù)纏繞。他想到老屋里的娘老漢,想到早年城頭的光景,想到無量山的熱鬧,想到幺妹的辛苦,想到兩個娃兒的乖巧,想到每一個熬更守夜的麻……哪一個都讓他不敢王逛。但一句句告誡的聲音越是強烈,他的眼睛越是開始放肆地打王逛,腦殼也徹底放空了。這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筆直道路的右前方竟出現(xiàn)了一條分岔路。啷個之前沒發(fā)現(xiàn)呀?濤哥訝異,肯定是原先太專心沒打過王逛,只曉得按照導(dǎo)航往前頭開,居然從來都沒注意過還有這條路!路那邊會有些啥子呢?老子偏不照著常規(guī)開,偏要去打王逛看一哈!我就不信打個王逛天就塌下來了!逼近三岔路口時,他擰緊方向盤,合力往右一轉(zhuǎn),背脊骨往左一歪,車子就順滑地駛進了那條從未走過的路……
幺妹這邊,她不曉得濤哥啷個一下子暴躁起來了,沒敢再打電話過去。但聽他說已經(jīng)開過天橋了,自己的心情從半空中沉到了車輪底部。
她只得牽起女兒往山上走,往家去。玲玲特別失落,吵嚷著想見到爸爸,一路上唉聲嘆氣。云山已經(jīng)被太陽照得金燦燦的,托起兩個人一長一短的影子。天空的云朵輕飄飄加快了腳步,幾只大雁發(fā)出雄壯的號叫。越往上走,陽光越是豐沛,視野越是開闊。整座云山都輕盈了,幺妹的心卻越來越沉重。
到半山腰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腳步,讓女崽自己先上山回屋,有東西落在天橋了。玲玲問她啥子東西落下了,她說是屋頭的鑰匙。女兒無奈,只好自己先回家,讓媽媽又下山去了。
彎過一道山棱,看到玲玲消失在了視野中,她才安心地轉(zhuǎn)身朝山下跑去。她那雙小腳突然間跑得好快喲,她從來沒跑得那樣快過。遠遠看著,就像是一個小姑娘,正急切地奔赴與心上人的約會哩。云山的石子為她把路墊好了,風撩起她的衣襟,吹散她的頭發(fā),陽光忽前忽后貼到她身上,把她照成了一座金房子。跑喲跑,金房子的小腳好吆不倒臺喲,不管不顧哩奔向天橋,要等一把鑰匙來開個自哩鎖嘞。
她的額頭冒出細汗,臉上浮起紅暈。她的呼吸發(fā)顫,眼淚在她眼睛里發(fā)亮。她心想,他肯定沒開過天橋,不過是打王逛去了。打王逛個嘛,人哪能不打個王逛哩。
七
晌午的太陽高懸在天上,龔幺妹下到天橋再給濤哥打電話去,已經(jīng)打不通了。她總覺濤哥沒有開過天橋,便順著高速外圍的田坎土路往西走,往濤哥應(yīng)該來的方向走,最終在那條岔路的邊緣空地找到了濤哥。
沒有高大的洋槐樹,沒有寬闊的高速路,沒有麻密的汽笛聲。岔路開過去,不過是一條窄瀝青鄉(xiāng)路,通往一座座陌生的村子。路邊鉆出好多野菊花和一串紅,梯田上的稻葉已經(jīng)鋪展開了,穗子在金風中翻涌,黃澄澄一大片。遠處的磚瓦房冒出縷縷炊煙,有一戶的壩子上尤為鬧熱,很多人七鍋八灶圍在一處弄飯,還噼里啪啦點起了鞭炮,像是在迎娶新媳婦哩。家家戶戶都忙活著,哪有人注意到田坎邊的大紅卡車呢,它遭太陽曬得有點燙人哩,就那么靜靜趴睡在日頭下。
再楞個趴下去,怕是車后頭的柿子都要窩熟了哩。比柿子還要熟的,就是駕駛室里的濤哥。車窗半開著,他睡得好熟喲,上身仰躺在靠背上,胸膛都灑滿了陽光,整個駕駛室暖烘烘的。駛上分岔路后,他給手機關(guān)了機,打算好生看看勒些個不一樣的風景呢。他看到,近處的花兒草兒些顧著一個勁往身后跑,遠處的金色稻浪倒是俏靚得喲,正排排站好在向自己點頭敬禮呢。小路顛簸,他感覺周身困乏,就要躺下和稻田融為一體了,好像自己也搖搖晃晃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他來不及再欣賞窗外的風景,疲憊席卷而來,不知不覺就踩住了剎車,熟透透地酣睡起來。
龔幺妹跑到紅卡車面前喊了幾聲,濤哥都沒有答應(yīng)。她打開車門,順著高高的側(cè)腳踏板吃力地踩上去,才看到了熟睡的他。陽光下,濤哥雙眼緊閉,眼窩裸露著,睫毛粘黏成簇,眼瞼下跳動著一些棕色斑點。他的雙手攤垂在大腿上,外套拉鏈拉到了下巴處,腦袋就斜縮進衣領(lǐng)里。鼻尖的熱氣環(huán)繞于脖頸,嘴唇隨呼吸翕張變化,發(fā)出沉重起伏的呼嚕聲。
龔幺妹輕拿起擋風玻璃下的大抹布,搭到車窗上,不讓陽光刺他的眼。隨后,她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車門,靠在車門下的紅色鐵皮邊。耳邊傳來連綿的鼾聲,起起落落,每一聲都蓋到她心田上,長出踏實繁盛的濃蔭。她也打起了王逛,看到遠處人家的新郎新娘在臺上站著哩,看到滾滾麥浪在日頭下隨風搖曳,還聞到了車廂頭清甜的柿子香。她閉眼想象著,那對新人如果是年輕時候的濤哥和自己,能在麥浪里接受秋天的祝福,該多好哩。但雙眼睜開,她的眼眶卻濕潤潤沉甸甸了。濤哥的鼾聲仍舊響徹在耳邊,她還在等待,已經(jīng)忘卻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