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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的骨頭》:金色的黃昏之后有漫漫星夜
來源:鐘山(微信公眾號) | 孫金燕  2025年05月20日09:25

小說《綠色的骨頭》(2025年2期《鐘山》)無疑又是一群歷史洪流中的無名者、世俗眼中的“失敗者”故事,數字媒介席卷之下的紙媒衰落,是這個故事的背景。文學雜志《武梁》誕生于六十年前的太行山山城,和當時許多文學刊物一樣,經歷過那些作家很容易成為明星,編輯也與有榮焉的黃金時代,如今也同樣終要面對經費不足、無法盈利、即將撤刊的困境。主編老向企圖以賣房拯救雜志無果之后,毅然帶著三個各懷心思的編輯,踏上一條逆著時光倒行的“自救”之路,開啟了一場出發(fā)的意義大于“化緣”結果的行旅。

沿著《松林夜宴圖》(2017年)即已開辟的寫作新道路,孫頻在《綠色的骨頭》里繼續(xù)將目光投向那些正在走向衰敗的莊園、廢棄的窯洞、沒有一個人的鬼村、無人供奉香火的荒寺破廟,以及荒野里的爛尾樓,探尋個人、群體與時代的關系?!段淞骸肪庉嫴康乃膫€“拯救者”,像奔赴取經或朝圣之路一樣,從武梁山腳下出發(fā)。他們一路搭乘火車、汽車、摩的、敞篷三輪車,乃至救護車、鏟車、灑水車以及步行,以最復古的交通方式,或偶爾的“殺馬特”方式,漂流在山西大地最深的褶皺里。他們打撈曾經的生活痕跡,也與被時代高速向前而不斷拋擲與遺忘掉的歷史與傳統(tǒng)相遇。那些蒼涼孤傲的古長城與雁北烽火臺,有九脊歇山式翼角、斗拱雄壯的遼代萬華寺,明清古村落安定村,明代福安寺以及數不清的古廟宇,它們遠離塵寰,在呂梁山腹地煢煢孑立,記錄千年文明,也展現時代的傷痕。

同時從這片褶皺里被翻騰出來的,還有這本雜志曾經的作者,一群散落在角落里的無名氏,“有的是下崗工人,有的是農民,有的是鄉(xiāng)村教師,有的是獸醫(yī),有的是菜販子,有的是清潔工,有的已經不在人世了”。被賦予希望、期待,“說不來會有些辦法”的三個重點拜訪對象,是空心村莊里管著兩個留守學生的小學校長老張、寂寞終老的早期民間企業(yè)家兼天文愛好者宋秉星、有著不堪往事的只有出項沒有進項的“鄉(xiāng)紳”老段。他們也都好像是被世界遺忘的枯枝敗葉,連同黃土縫隙里的窯坑、文風敗落的古村、“像是綠海中一條沉船”的莊園一起,同樣正在被時間一一掩埋。

這注定是一場傳奇式的懷舊之旅。出發(fā)的初衷,不僅在于拉贊助“化緣”以拯救刊物,更是主編老向的一次詩意回望,意圖以其關于雜志的個人記憶,通過與眾多作者的記憶鏈接,實現對其念茲在茲的、“雜志最多可是印過五萬份的”一個文學黃金時代的懷想,以及“把歷史變成私人的或者集體的神話,像訪問空間那樣訪問時間,拒絕臣服于折磨著人類境遇的時間之不可逆轉性”(斯維特蘭娜·博伊姆:《懷舊的未來》,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然而,他最終收獲的,不過是對個體的有限、現時的不可把握與歷史無可返回的再次確證。

所以,小說的起首有一點震撼。它以一個日落黃昏時的“金色的琥珀”景象,提供關于這片土地、這群人生活的總體隱喻:

我們走著走著就走進了一只金色的琥珀里。琥珀里封存著金色的陽光,金色的山巒,金色的茅草;在峰頂還矗立著一座座金色的烽火臺,有的已頹敗似土堆,卻依然孤傲蒼涼,靜靜俯視著我們這四個不速之客;有的地方還爬行著一段金色的古長城,如殘留在重巒疊嶂之間的時間的骸骨。好像一切都是從五胡十六國時代原封不動地被保存在了這只琥珀里。

琥珀會封存一切,時間在這里靜止。在這“金色”的盛大與浩瀚里,有著現實與歷史的彼此回望,過去與當下的相互推演。在人世之上,在蒼穹之下,那些即將成為、正在成為或已然如是的廢墟,乃至有著“賽博朋克的高樓和燈光”的繁華城市,終將都會是時間的骸骨。所有存在都不過是時間的臨時容器,這才是人類真實、深邃的生存密碼。

然而,攥著必然的逝去而前行又是人類應該擔負的使命。當金色的黃昏逐漸消退,新的光芒會在暗夜中孕育與顯現。在編輯部無奈、蒼涼的奇幻漂流旅程中,孫頻總是適時地讓他們感受到來自莽莽宇宙的詩意,遼代古寺外“懸掛著一彎金色的月亮和滿天星光”,晉北地坑窯“四方的井口塞滿璀璨的星星”,在明清古村落安定村“半夜醒來,發(fā)現屋里積水空明,月光淌了滿滿一炕,我們三人就像浮在銀色波光上的三葉小舟”。這些詩意能在許多個瞬間照亮他們,為失落的心提供寬慰,也給予他們的精神自救以微光。

這可以視為孫頻越來越愿意提供的感性人文關懷與悲憫。如同在晉北土窯與張校長相聚的那個夜晚。夜幕降臨,篝火燃起,這往往是人類沉思默想或回述自己一生故事的時刻。當烤羊肉的香味彌漫在夜空,那些被時代遺忘的留守老人從夜幕中走來,在窯坑的篝火邊找一個位置,和眾人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在金光四射的篝火將半個院子照亮之時,他們仿佛得以與自己漫長的一生,在此刻達成和解。

所以,故事的結尾如此安靜:

風 吹遍草原

馬的骨頭 綠了

在經歷無奈與妥協、蒼涼與掙扎之后,每個人都有了精神自我救贖、自我修復的方式?!疤炜赵絹碓剿{ / 風聲越來越低”(張偉鋒:《暫居昆明》,見《風吹過原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那些引而不發(fā)的,終將會如長風吹徹,一切默默無語,一切充滿生機。蛻脫了早期的凜冽,在對廣闊歷史、時代以及人性關注的更深入中,孫頻的寫作愈發(fā)地柔軟,也愈發(fā)平和。

(作者系文學博士,云南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