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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發(fā)專欄·一隅照 《雨花》2025年第5期|陳先發(fā):八世紀中葉的白猿嘯秋浦
來源:《雨花》2025年第5期 | 陳先發(fā)  2025年05月23日08:33

看山野櫻花的最佳時辰,不是花在枝上,而是花在溪中。三月底出山的小溪,清亮激越。沉凹的深處,溪水的身體烏青。風吹櫻落,飛花亂墜。時斷時續(xù)的春雨細若游針,稍一碰上,或者只一陣霧氣涌過,花瓣就凋落了下來。淺紅粉白,緊貼著水皮,瞬間就沖出了好遠。在凹處水面,花瓣要靜謐地旋轉一會兒。有的黏到了石頭蒼郁厚積的青苔上,分外醒目。我在另外兩地,也曾看櫻。在云南大理,紅得妖冶的櫻花,堆摞在溝中積水之上,有一兩尺厚,鎂光燈的閃爍此起彼伏;在日本京都,花朵碩大稠密,眾人圍坐樹下,飲清酒,唱哀歌……此地此時,卻全然不同。從地圖上看,此地大概是皖南祁門、石臺兩縣的交界地帶。我一路進山,再無他人。此時的凋零,恰如其分,是自然而然的流逝,沒有一絲喧鬧,也沒有一絲哀音。這些年,漸漸養(yǎng)成了習慣,疏離名山大川,進山愛入無名山,看溪多是無名溪。但我猜得出這條小溪去處,它百轉千回,終要匯入山外的秋浦河,再隨之浩蕩兩百余里,在殷匯鎮(zhèn)境內,注入長江。在溪邊,站立良久。我想,溪水落櫻,觸目即逝,山水的本相卻是恒常不易。千年之前,撲入李白眼中的,與我此刻所見,與千載之后誰的所遇,大致沒有分別。甚至還會目睹同一株古木的落花,造化延綿,生生不息。人的進化、演變,來自銳意求新,痛苦大致也源于此。山水何以撫慰人心?一旦觸碰到了落櫻背后的萬古如一,內心剎那間就會安靜下來。

溪水接納的,當然不止是落櫻。我驅車進山,沿途見到標牌上的地名:棠溪、桃溪、蘆溪、柏溪……溪水出山的平垣,往往都有散落的村居。一般要敲門一兩戶,坐會兒,有一次聊興大起,直坐到天色擦黑。皖南人把吃晚飯,叫作“吃黃昏”。五十前后這幾年,我真算精通了的,其實只有一樁事:不急。少壯時,筋是青的,血是熱的,欲望折磨,整日里無端端著急。床上事,也急。而今想一想,山川地理蘊藏的,其實也是人的生命規(guī)律。上游源流,清澈湍急,出山時慌不擇路。中游之后,流速一下子就減緩了,哪怕底部潛存深漩巨渦,面上卻也平靜開闊。下游入江入海時,遠看水與天齊,河面凝固似一動不動,內在卻是整體地在傾瀉。生命要進行一次不留余地的完全托付。這其間的低語,必是沉潛的。急什么呢?急有什么用。

我順著秋浦河邊的柏油公路,往上游走,其實漫無目的。兩岸峰巒疊翠,山形大同小異,山勢也并不險峻,目測超過海拔五百米的很少。長江在皖南的支流有兩條,一條是青弋江,另一條就是這秋浦河。八世紀中葉,李白常在這兩條河上浪蕩。環(huán)抱秋浦河的三座山,都跟他有關:與青陽縣令韋仲堪、鄉(xiāng)野詩人高霽飲酒聯句,吟出“妙氣分二有,靈山開九華”后,原本的九子山,就改名九華山了。因為他的“相看兩不厭”,資質平凡的敬亭山名聲大噪。黃山本名黟山,玄宗李隆基因篤信軒轅黃帝在此煉丹修道,強改其名為黃山。但李白詩中的“黃山”,所指相當錯亂,時而是當今之黃山,更多時候,是指至今仍寂寂寡名的池州西黃山。沿河而行,最入眼入心的,是河灘每隔數十步就見粗糲老樹,錯節(jié)盤根,虬姿各異,又逢新葉繁茂,其形其色,莫名地動人,恨不能在每株之下,都坐上一日。我還存了個僥幸,就這么走,說不定無意中撞見水車嶺呢。李白在《秋浦歌十七首》中寫道:“秋浦千重嶺,水車嶺最奇。天傾欲墮石,水拂寄生枝。”其實遇見了,也未必認得。我全然無心地走走停停,隨意閑看。不料駛離池州三個多小時后,真有了一次意外之遇。

忽見路旁葳蕤雜木林中,約二十多步深的平地上,突兀立著一塊一人多高的褐色巨石和帶檐的石壁。頓覺驚奇,就下車來看。立石上豎字勒刻:碾子下村遺址。黑色石壁上則刻著兩段碑文。以“碾子下村遺址”為題的碑文,全文如下:

碾子下村,原屬曹村所轄的十三個自然村之一,曾名曰:新園里。在清朝年間是一個人丁興旺的大村莊,因血吸蟲病流行猖獗,人死戶絕。到新中國建立前夕,只剩下曹雨金一戶。一九五七年四月,由周恩來總理簽署的國務院“關于消滅血吸蟲病的指示”中提到:“安徽省貴池縣棠溪鄉(xiāng)碾子下村,百余年前有一百二十戶,現在只有曹雨金一戶四口人,其中三人仍患有血吸蟲病。”曹雨金是晚期血吸蟲病患者,貴池縣血防站對其精心治療并轉送安慶地區(qū)醫(yī)院進行外科切脾手術,逐漸恢復了健康,配偶成家。曹雨金的女兒曹來平后來定親成婚,生一男丁。一九七七年曹家在村委會幫助下,遷移到附近的虎口村落戶。碾子下村遺址是血吸蟲病肆虐的見證。碾子下村雖成為廢墟,但是瘟神曾造成的苦難永遠不能忘記。

另一個碑文是“曹村簡介”,前半段寫道:“曹村位于貴池市棠溪鄉(xiāng)境內,居龍須河上游,九華山西麓。村西有白笴陂,因笴竹叢生的白笴山而得名。詩人李白曾漫游于此,相傳宋彭澤令曹清因仰慕太白,移家隱居在此繁衍,聚族而居,遂名曹村……”

竟是從小在教科書上熟知、也想象過無數遍的白笴陂!李白在《游秋浦白笴陂二首》中說:“何處夜行好,月明白笴陂。山光搖積雪,猿影掛寒枝。但恐佳景晚,小令歸棹移。人來有清興,及此有相思。白笴夜長嘯,爽然溪谷寒。魚龍動陂水,處處生波瀾。天借一明月,飛來碧云端。故鄉(xiāng)不可見,斷腸正西看。”曹村與白笴陂,正是一體兩面。誰能料到它在當代的命運?群山夾峙的沿河地帶,這座小村子寂靜得恍在世外。下午五點多鐘,橘紅暮光斜射下來,給田舍、樹木、飛鳥鍍上了一層稀薄的油彩。田壟上,散著新鮮大糞的味道,羽衣甘藍、矮桿白菜生得油綠肥碩。田頭有好多個漚糞的大陶缸,蓋著白塑料蓋子,一走近,怪味撲面熏人。兩個農婦手持長木勺,正舀起糞水澆菜??礃幼?,她們都是騎著舊摩托,掛著糞桶,過來干活的。我過去搭話,問起白笴陂,她們懵懂地搖頭?!摆椤币敉氨?,當地人卻一律讀作白笴坡,扯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問起李白在村中遺跡,她們又搖頭。我只得進村閑逛,逢人便問。手扶拖拉機壞在路旁,一個漢子愁眉苦臉,蹲著嘆氣。遞煙過去。在他指引下,找到了青蓮寺。哪里有一點點寺的味道?簡陋呆板的幾間農舍,大門緊閉。門前進香的大鐵爐中,香灰清冷。正是興致索然之時,路邊來了兩個騎自行車兜風的孩子,初中生模樣,一聽有人來尋李白,臉頰一下子漲紅了,興奮地帶著我們兜兜轉轉,在兩三公里外,一座臨河的山體前停下。好僻靜啊。初春的野藤枯榮各半,石質的山體陡峭。看來是爬不上去了。透過雜亂披覆的荊藤,清晰可見十多米的高處,有塊巨大平整的石壁。石壁上鐫刻暗紅隸體大字:“太白長嘯處”。

野藤的今年之綠,覆蓋著去年之枯。跟世間萬象在我們生命中形成的障目與遮蔽,又有何異?詩最為遒勁的力量,正是以文字之力,從現實層面向下穿透,在原址之下,看見一個已經消逝的世界。現實,遠非我們可以輕視的那么平面、單薄、脆弱,它牢不可破地覆蓋著我們。而一旦擊穿了曹村,就會找到白笴陂。曹村,一個由血吸蟲病記憶、廢墟紀念碑、鋁合金門窗加裝防盜柵欄的民房、騎在車上也貪婪刷著手機的學生、小賣部中花哨又劣質的食品、滾動播放中美關稅紛爭的電視屏幕、架在樹杈上銹蝕廢棄的喇叭……這些符號構成的現象體。詩,必得從此處,向下洞穿,到達同一張紙的背面由消失、語言、想象力構成的,一個虛實交加的世界。沒人料到鋪滿月光、猿嘯風吟的白笴陂,如何演變成了一千多年后的今日曹村。哀傷的行吟詩人,一樣擔糞種菜的農婦,在被掩藏的世象中,依然活著,依然是現實本身,只是從我們的視線中移開了。正如曾在血吸蟲病中痛苦呻吟的曹村一樣,詩不想拋棄那個時空。詩只能喚醒它,它們。多年前,我在《黑池壩筆記》中說:“往昔是一種假定”。

在秋浦河和白笴陂中游蕩的李白,筆下曾有一個異常奪目的形象:白猿。他在皖南、浙東天臺山、三峽所寫之詩,真可謂猿跡處處,猿啼不絕,尤以暮年行旅的秋浦為最?!肚锲指琛分澹骸扒锲侄喟自?,超騰若飛雪。牽引條上兒,弄飲水中月”;之十:“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聲碎客心”;之四:“猿聲催白發(fā),長短盡成絲”;之二:“秋浦猿夜愁,堪比黃山頭”。溯流而上,他前往桃花潭一帶,途中寫下《下涇縣陵陽溪至澀灘》:“澀灘鳴嘈嘈,兩山足猿猱”。到了宣城敬亭山下,又寫《別韋少府》:“洗心句溪月,清耳敬亭猿”?!妒竦离y》《夢游天姥吟留別》《別東林寺僧》《早發(fā)白帝城》這些名篇,豈能少了猿先生靈動又激進的蹤跡?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從生物學角度,世上從無白猿這個獨立物種。黑猩猩、長臂猿等猿類動物,或因基因突變,導致白化病,表現為皮膚、毛發(fā)缺乏黑色素而呈白色,但這類變異個體,極為罕見。一份專業(yè)資料稱,1966年在赤道幾內亞發(fā)現的一只白化大猩猩,是目前唯一已知的白化大猩猩個體。中國特有的瀕危白頭葉猴,雖非猿類,軀體也為黑色,成年后,卻有少許頭頂毛發(fā)變白,可能被古人視作了白猿。我翻了多卷皖南地方史志,從未發(fā)現確切的白猿目擊記錄。有一縣志,竟以李白之詩,論證本地確有此靈物。這就像以莊子之文,來證“北溟有魚,大及千里”一樣,真是離譜了點。

詩人自有通天徹地的語言特權,來虛構他想攫取的一切。在詩的塑造中,李白有一個月下長嘯者的形象,哪有比白猿更契合這一氣質的靈獸呢?作為一種內在自我的幻化,或者作為一個替身,白猿分泌出催化劑,激發(fā)了想象力的奇異發(fā)酵,以致他在皖南寫下的,多有情緒上的兩端之詩:得意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孤獨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信奉道教,在此門中,白猿素被視為通靈之物,民間一直有白猿學劍的傳說,這又與他早期所寫的“少年學劍術,凌轢白猿公”,一脈相通。

任何一首好詩的靈魂,都是永難捉摸、不可言說的神秘生命力。這種生命力,需要一個清晰的面目來顯形。李白喚出的,正是這只白猿。正如我們要從曹村抵達白笴陂一樣,如果他從自身立足的八世紀中葉土壤,向下刺穿,就能回到白猿的源頭首次虛構了這一異獸形象、《山海經》的超現實玄幻氛圍之中。

白猿之白,超越了一切已知的哀音。我讀李白,從未被他縱酒高歌的灑脫形象所蠱惑。在我心底,他只是一個悲傷的詩人。他的長嘯,其實只是長哭。他寫下的,沒有哪一句,我讀出了真的快樂。為了登堂入室,他向庸官獻詩“生不愿為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時的滑稽,讓我覺得悲傷。杜甫說他“世人皆欲殺”時,我也覺得悲傷。作為一個政治上不折不扣的糊涂蟲,他立于“欲墮之石”下,參加永王叛軍,被捕后,普天下無人可救,更讓我悲傷。櫻花在堂,還是在野,這個矛盾撕裂了他。時時對立、沖突,又永不能與自我達成和解。既以白猿為精神之體,又始終不自知他的山谷之嘯,在廟堂之耳中,不過是一堆不合時宜的聒噪而已。

作為旁觀者,我目睹了他體內的對抗性,在順江而下的過程中緩緩沉積。從巴蜀激流到皖南平川,他的行跡中,埋藏著一部激蕩的自然啟示錄。青少時穿行于蜀地的岷江嘉陵、劍門峭壁、險灘瀑布之間,青春如激流未馴,欲從盆地突圍而出,走向更廣闊的帝國。中年遇荊楚迂曲。在江漢平原的九曲回腸與云夢澤的浩渺波光、入長安的青云之志與賜金放還的現實挫敗之間,反復折返。“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既延續(xù)上游的豪邁,又初現歷史虛無感的旋渦。人生經驗的渾濁泥沙開始沉淀。五旬后多在皖南、金陵等下游地帶,流速趨緩,“水如一匹練,此地即平天”的禪意頓現。于秋浦河畔成熟的“減速詩學”,讓他在平白之中,抵達比狂飆時代更遼遠的時空意識。白猿頻現,在目之所及、詩之所記、心之所駐中,躍動在漸趨超越性的視域之中。山水,成為一個沉靜澄明的對話者。與其說他從山水中汲取靈性,不如說山水一直參與了他的創(chuàng)作,是另一個潛在的作者。與其說晚年詩篇中多有猿吟,不如說白猿之嘯,替他發(fā)出了他難以傳送的悲聲。

人無法一直活在“離地三尺”的位置。沉淀下來,似乎比任何時刻,更能看清凡人在底層淤泥中的掙扎。他寫給名姓可考的市井人物,畢生只三首詩,都寫在秋浦河鄰近地區(qū)。給皖南農婦的《宿五松山下荀媼家》:“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好一碗清湯寡水的默然銷魂飯。給酒坊老工匠的《哭宣城善釀紀叟》:“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好一曲直白通幽的小哀歌。寫給鄉(xiāng)村馴禽人的《贈黃山胡公暉求白鷴》:“請以雙白璧,買君雙白鷴。”他哪里有什么珍罕的白璧?只有村民的質樸饋贈,暖人心扉。荀媼的菰米飯、紀叟的秘釀酒、胡暉的馴禽術并不是什么殊異之物,只有消卻了階層之分的人性尊嚴,才真正溝通了彼此的悲歡。日本當代學人松浦友久說:“李白筆下庶民,實則是其自由精神的鏡像?!边B同秋浦河灘“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的冶煉工、《丁督戶歌》中“拖船一何苦”的纖夫,這些“活在鞋底之下”的人,才是八世紀所謂盛唐氣象最敏感的毛細血管。

在秋浦河畔閑逛三日,我終未遇到水車嶺。晚上,疲憊躺在民宿的小木床上,閉上眼,我恍惚移身到了此處。在湍急河道轉折的玄武巖斷崖之下,赭紅巖體被流水經年啃噬,形成蜂窩狀的孔洞,倔強的馬尾松從石縫中斜刺而出,樹根如青銅血管暴露在空氣中。晨霧未散時,河面浮動著青灰色水汽,石壁上留著歷代漁人用篙頭擊下的深痕。站在嶺上觀瀾亭舊址俯瞰,整條秋浦河像一匹被撕扯的綢緞,在陽光下迸濺出銀鱗般的碎光。我想象過她的枯水期。裸露河床上,現出層層疊疊的頁巖,紋理如舊時經卷,偶爾能撿到被磨圓的黃銅礦渣,那是當年李白所遇的冶煉業(yè)遺存。暮色四合,白鷺貼水低飛,它們的倒影與摩崖石刻的殘字,在波光中交融,彌散著“馀響入霜鐘”的靜謐這才是江南山水最真實的脾性。我對搜尋自然或人世的奇崛之處,終無興趣,只是更愿坐臥于平實地面,或者置身在時代的各種廢墟之中。

夜間不眠。起身在河岸散步。河上風來,聞到各種野花野草混合的氣味。想起佩索阿的一句話:“僅僅站著,感受這風吹,也值得生而為人?!?/p>

今年清明時節(jié),秋浦一帶晴暖少雨。曹村靠近柏油馬路的一排房子,多數關門閉戶,我遇到兩個老人撐起竹竿,在晾曬野菜。一路過來,途中見到不少從城里來挖野菜、竹筍的人。此時的筍子,當地人叫“土里黃”。瞥了幾眼她們的籃子,薺菜、馬蘭頭、苜蓿頭、菊花腦、薤白、枸杞頭……我識得大半。我老家桐城一帶所產,也是這幾樣。小時候最愛吃的,是薺菜、花生米雜拌豆干。薺菜為百草之首。谷雨之后,鋸齒狀嫩葉貼著地皮生長,像一把把碧綠小梳子,輕輕一掐,斷口滲出清甜汁水。焯水后切碎,裹進餛飩皮里,咬開時鮮味竄上舌尖,仿佛吞下一口溫潤的雨水。陸游晚年臥病,時時惦念“春來薺美忽忘歸”。蘇軾也“時繞麥田求野薺”。張愛玲晚年漂洋過海,常常憶起上海人油炸薺菜春卷的香脆。

馬蘭頭生在田埂邊,紫莖托著墨綠葉子,帶了點野性的澀苦,素炒時得用麻油壓一壓。切碎了,生嚼起來咯吱作響,一股子青腥之氣直沖腦門。清代袁枚在《隨園食單》中說:“馬蘭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枸杞頭,我沒吃過,只記得當年讀紅樓,薛寶釵曾送黛玉“枸杞芽兒”養(yǎng)病。野菜野果,是窮人的時鮮,只是各地的說法多有竅門。小說家余同友說,秋浦河上游石臺縣人,最愛吃苦櫧豆腐。將苦櫧果子曝曬、浸泡、磨漿、過濾,加熱后,又冷凝。做法復雜了點,口感卻是富有彈性,滿口滑爽生香。桐城的東鄉(xiāng)人,偏愛吃水芹、白蒿。這兩樣都捎著點藥味。沙地的水芹最好,莖稈中空脆嫩,撕開時扯出銀絲般的粗纖維。白蒿清苦,明代《野菜譜》稱其為救饑仙草,災年時,窮苦人用它混面蒸餅。我記得童年咳嗽,外婆煮一碗白蒿水來,苦味入喉,一夜即愈。

坐在曹村野菜架下,跟兩個老人聊天。“兒子在外做廢鋼生意,這兩年賠得厲害,過得比鄉(xiāng)下人還難。兒孫輩都回不來了,沒幾個人愿在鄉(xiāng)下扎根。許多村子早晚得空掉?!薄坝械睦先税岩欢阉幤孔臃耪眍^底下,就怕哪一天病了,癱了,手夠不著藥?!薄白铕B(yǎng)房子的,是人氣。再窮,兒孫滿堂跑,就有精氣神。屋子三年沒人住,就衰得沒個樣子?!薄拔遗伦约耗囊惶炀蛦〉袅恕F綍r沒什么人講話。門朝大路,聊得最多的,就是來問路的人。像你這樣的,過客。”

秋浦河上的匆忽過客,當然不止是李白。唐詩的璀璨星群中,最入眾人之心的是兩列李杜。秋浦有幸,捕獲大李和小杜。與李白身影相距近百年,九世紀中葉,杜牧來做池州刺史。當代婦孺皆熟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一詩,我一直疑是偽作。他的《樊川文集》及其補遺,沒有收錄這首,《全唐詩》中也不見其蹤影。最早錄有此詩的,是他逝去兩百多年后南宋淳熙年間的《錦繡萬花谷》,這部類似百科全書的巨著,內容瑣屑蕪雜,諸多編考無據。其后的《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才將此詩歸入杜牧名下。小牧童奇幻的指尖所向,杏花村之名,與當今商業(yè)利益的糾葛撕扯,多年未歇。晉皖兩地在沸沸揚揚的商標官司中,打了一場持久的拉鋸戰(zhàn)。據說戰(zhàn)果是,酒類商標歸山西所有,地理標識歸池州所有。杜牧在折戟沉沙的泉下,不知作何感想。他曾沿秋浦河考察風土民情,寫下“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也曾在池州城外齊山,筑起翠微亭,與失意來訪的好友張祜在亭中痛飲,寫下《九日齊山登高》:“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谒P下,我最喜歡的,仍是這句,“落花猶似墜樓人”。其時所感,是富商石崇的小妾綠珠自殺以全名節(jié)的俗套故事。而我所讀,已全然清除其中典故,只從意象、語速、表現力等維度來看此句,一讀會心,多年余響不絕。

杏花村的酒鋪食莊,今天依然霓虹接續(xù),熱鬧非凡。在唐時“黃公酒壚”遺址,新酒年年透香。這幾年,我年年都去杏花村。每次只去園中落寞的牧之樓,看《張好好詩》碑拓。唐大和三年,剛過三十歲的杜牧在江西觀察使沈傳師幕府任職。時值春日,在洪州滕王閣酒宴上,年方十三的歌伎張好好初次登場。她“翠鬟垂珥,皓腕凝雪”,甫一開嗓,四座皆驚。杜牧與沈傳師之弟沈述師兩個青頭郎,很快在色藝之中淪陷了。唐代《因話錄》載:“牧之在江西,每宴必召好好,酒酣則命之歌。”四年之后,沈傳師調至皖南任宣歙觀察使,張好好按當時慣例,隨往宣城。宣城離秋浦河只是咫尺之遙。在敬亭山下,張好好被沈述師納為妾姬。而此時,杜牧任職揚州,在青樓縱酒的十年一覺中,時醉時醒。又數年后,他途經洛陽,竟在東市酒肆重逢張好好。佳人已作商人婦,正系著條臟圍裙,在柜臺洗碗,風塵滿面。杜牧在詩中痛惜不已:“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須。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后,水云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贝罄钆c小杜,筆墨耗去終生,卻各自只有一件墨跡傳世。李白是《上陽臺帖》,杜牧是這件《張好好詩》帖。我不懂書法之道,每次卻在這碑拓之前佇立良久。反復來看,從不著意于米芾盛贊的所謂“六朝風致”。我看的,只是一個詩人不能遮掩的率真與哀傷。洪州春宴上的長歌,洛陽秋雨中的淚眼,秋浦河上的春風秋風,知道的遠比我多。

相對于杜牧,李白的命運更為落拓困頓,但他在語言中自塑的形象,引吭長歌的樣子,卻比杜牧舒展得多了。在曹村的白笴山,我盤腿坐在“太白長嘯處”的巨石之上。此山高不過兩百米,主體為石質,嶙峋而多孔洞。石叢中遍生松榆。老松虬勁怪異,讓我想起美國詩人斯奈德的一句:“松樹之皮,像地圖一樣皸裂?!痹龠^一會兒,月光從林間透來。白猿,將從山下龍須河谷無盡的卵石上躍出……瞬間,白猿將布滿所有的山體與河谷。在詩中,白猿是合理的存在。詩需要借助一個形象,來完成詞的跳躍、語言的余響。而在現實中,白猿是虛無的,它只是李白的幻覺,文字鏡面中時濃時淡的影子。什么樣的耳中,灌注著他的長嘯?只有此刻在我足下正緩慢滋生、蔓延的青苔……

在我多年寫下的詩歌中,青苔跟我的筆,也深深糾纏在了一起。這卑微的蘚類,在語言中,仿佛已成為時間的顯影劑。在臺階、古井、碑文上,它將抽象的時光凝固為觸手可及的石質。凝視青苔,正如凝視時間本身不是線性流逝的箭矢,而是循環(huán)沉積的痕跡。在記憶的慢鏡頭中,它以靜默的增生,解構著“逝者如斯”的焦慮,代之以一種植物性的時間哲學:生長即銘記。存在物的銹跡、荒寂的修辭,更像是詩的另外一種歷史:不是歲月刻度的機械延伸,而是雨水、陰影與想象力的一次合謀。它是短暫的,一次烈日即可使之枯黃;又是恒久的,它比它依附的任何事物更具生命力。當現代人用鐘表來切割時間,青苔只在暗處陷于里爾克的一句呢喃:“存在,是苔衣般覆蓋一切的耐心。”

詩人形象的自塑,是個艱難的話題。沒有誰能消除生活形象、語言中自塑形象、他塑形象之間的沖突。詩人在這個裂隙中,永存不安。葡萄牙語詩人佩索阿,把形象塑造演化得如此極端:數十個分身、化身、替身以不同名字,在報紙上相互攻訐、對峙、和解?;蛟S他每天起床,站在鏡子前,都能聽見體內另一個我、另一些我的低聲哀求。那些形象,有時只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罢勑艉场钡睦畎?、“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的李白,秋浦歌中以白猿為體的李白,彼此之間,悲歡似乎并不相通。大量的偽作、訛傳、流言,永恒的誤讀,在共同塑造他動蕩的形象,永不止息……形象的裂變,不是思想的結果,也并非思想的現象,它只是一處生機勃發(fā)的心靈的現場。當詩的引擎,從看似單薄的一個個詞中嗚咽啟動,這個現場很凌亂,沒有邏輯也沒有秩序,但每一個詞都是有速度的,在情感中又不斷進入加速度。詩一旦驅動,詩人其實來不及清洗這個現場。詩人詩句兩茫然,多數時刻,我們根本不認識“他塑”的自己。

我至今覺得,李白的“丟失”令人悲傷這種丟失是雙重的,有作品數量上的巨損,更有他苦心營造的眾多“自塑之我”。單從數量上,我們今天擁有的,可能只是三分之一乃至十分之一的李白。757年,永王兵敗,李白入獄,文稿焚毀。他在亂世中輾轉于廬山、潯陽、夜郎等地,《唐宋詩醇》記載其“行篋屢遭兵燹”。杜甫《不見》詩注提及李白“淮南臥病書焚絕”。唐代紙張珍貴,詩人常題壁傳詩,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載李白“題詩遍于寺觀”,難以想象那些坍塌的荒廟野寺,埋掉了多少生花妙筆。762年,李陽冰接殘稿,首次結集《草堂集》,李陽冰作為他的族叔兼臨終受托人,在所作序言中明確提到:“陽冰試弦歌于當涂,公(李白)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當時著述,十喪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睂Α暗弥说摹保覀冎荒懿聹y,這是個深淵般的變數。817年,范傳正訪李白孫女獲部分佚詩,補充輯佚。1080年晏知止刻《李太白文集》,定型傳播。說來傷心,所謂定型,有時只是錯誤的加固而已。敦煌殘卷中所載《惜樽空》一詩,與今本《將進酒》,差異竟多達47字。在李白的丟失中,我們所見之秋浦,或許已散失了最美的漣漪;我們所見之白猿,或許只剩一個淺白的猿影。

李白去世55年后,時任宣歙觀察使的范傳正到其終老之地安徽當涂,尋訪他的后人。范傳正問李白孫女:“爾等既是翰林(李白)裔,何以為田舍妻?”孫女泣答:“父伯禽終身未仕,卒于貞元八年(792年)。兄早年出走,不知所終。孤女無力,嫁為庶人妻……”已嫁給當地農民為妻的兩個孫女,雖“布衣芒”,但“進退雅素”。孫女“言訖涕咽”,范傳正“聞之憫然”,當即決定“免其徭役”。這段記載我讀了數遍,感嘆不已。當年“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傲,早就湮沒于夕陽荒野。所幸臉有菜色、衣有補丁的后人,一訴一哭之間,隱約仍有些許太白遺風。白居易曾佇立太白墓前,寫下:“采石江邊李白墳,繞田無限草連云。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p>

傳奇之人,往往有傳奇之事相伴。李白暮年落魄客居當涂縣時,與谷家村鄉(xiāng)賢谷蘭馨結友。他倆常攜酒同游附近的大青山,此山留有謝朓遺跡,當地人稱作謝公山。清代王士禎曾說,“青蓮才筆九州橫,一生低首謝宣城”。面對自己追慕的這位南朝詩人的蹤跡,李白立下“宅近青山同謝朓”的遺愿。谷蘭馨知其心事,離世之前,留下祖訓:李白遺骸可葬于大青山側谷家土地,谷氏子孫世代照看墓園。762年李白逝后,兒子伯禽因窮困,只草草葬父于龍山東麓。818年,范傳正達成他的遺愿,完成了遷墓。自此,谷家人便成了李白的守墓人。清乾隆版《當涂縣志》載:“太白墓在青山麓,有谷姓者,世守其冢,自唐迄今勿替?!?012年發(fā)現的民國續(xù)修版《姑孰谷氏宗譜》記載:“始祖谷大用,明永樂間,承祖業(yè)守李翰林墓?!惫燃疫€存有清代完備傳下的《守墓簿》,記錄了歷代謁墓者題詠。第49代守墓人谷常新告訴我,清明時節(jié),谷家人總是先祭李白,再祭先祖。世代守墓,歷經一千二百余年,從不改志,宋明時期,谷氏舉族外遷,依然留下兩個兄弟,續(xù)做守墓人。年年祭祀,莊重恭敬,一如其初。香火中,眾人唱頌太白之詩,獨不唱那幾首《清平調》。一諾千鈞,一諾千年。這樣的事,在世界文化史上,大概也是孤例吧。

這次來秋浦,正是清明期間。沿途山崗,多見蓊郁山林間,飄揚著招魂的白幡。埋葬我父親的荒岡,也在其間。十多年前,我曾寫過一首短詩:

《清明祭父:傳燈錄》

這么說吧,我身上

每一滴血都

不是憑空產生的。

伏身于麒麟之上

把這滴血從虛無中

輸送給我的人

此刻深埋在荒崗上。

我為他點亮過一盞燈

那些光線,和它

在語言中哀傷的所見:

我的經幡由我的貧瘠構成

我在哭聲中沒有名姓。但

我區(qū)分塵與土。

人類的淚水和愿望

因為這區(qū)分而

永不會被耗盡。

匿身于麒麟的饑渴

我將死掉,并將從我寫下的

每一個字中回來:

看見這燈的不滅

一直有人問我,詩中的麒麟究竟為何物。我一直苦于找不到稱心的答案,今天我可以說了:麒麟,就當是八世紀中葉秋浦河畔,那只亦幻亦真的白猿吧。

【陳先發(fā),詩人,作家。中國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聯主席,安徽省作協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破壁與神游》、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系列)、長篇小說《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等國內外數十種文學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