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5年第4期|劍男:頂針
草甸上的牛犢
濕地草甸開滿了野花
一頭牛犢獨自在一塊草甸上四處張望
在另外草甸上停著更多牛犢
它們相互追逐嬉戲著,就像一群正在秋假中的少年
那落單的一頭在草甸上緩緩踱著碎步
它的孤獨那么小、那么明亮,明鏡一樣的水
也洗不凈它腿上的泥漬和淤青
舊 屋
十多年來,我經(jīng)常夢見
逝去的親人在老家早已倒塌的舊屋里面進出
有時是父親,有時是幼年夭折的大弟
只有四年前辭世的母親
從沒離開過那里,和從前一樣
不是一個人在廚房生火煮飯,就是一個人坐在
傍晚的門前就著天光縫縫補補
月亮從山頂升起
月亮從山頂升起
它經(jīng)過的地方有冷寂的火焰
此刻我用它照著
我疲沓的生活、疲倦的肉身
照著我和它一樣
深陷烏云的痛苦
和它一樣彌漫著清輝的歡喜
以及和今夜一樣
無悲無喜的寧靜
多好的月亮啊,一生不停歇地東奔西走
卻從未因孤單放棄過自己
路遇黃牛
在由湖北通往湖南的山路上
一群黃牛正在道路中間悠閑地踱步
喇叭響起,它們就回過頭來
滿臉疑惑地望著你
對它們來說,越野車肯定是一個龐然大物
但它們絲毫沒有要讓出道路的意思
依舊在中間從容地走著
我從車上下來,從路邊折一根樹枝
揮動著沖它們做驅(qū)趕狀
它們立刻面露驚恐,急促走到路邊
黃牛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耕過田
沒想到它們?nèi)匀槐A糁?/p>
被鞭笞的記憶,我突然覺得自己充滿罪惡
一個人站在路邊,半天回不過神來
冬天里的蜜蜂
冬天,蜜蜂蜷縮在屋后蜂箱里
棉絮覆蓋的蜂箱,此刻大雪又將它覆蓋
以前它們和養(yǎng)蜂人在幕阜山中
追逐花朵,從油菜花、李花、槐花
到野薔薇,再到桂花和野菊花
它們幾乎采遍了幕阜山所有的花蜜
但眼下,這甜蜜的事業(yè),唯有
風(fēng)餐露宿的養(yǎng)蜂人和辛勤蜜蜂可以闡釋
在勞作之苦和生活之樂之間
選擇一個就意味著同時選擇了另一個
你看嚴寒來到,這人間的瑞雪
并不能成為真正的花朵,無蜜可采的
蜜蜂們相擁在蜂箱中抱團取暖
那個窘迫的養(yǎng)蜂人正在風(fēng)雪中扒開積雪
把剩下不多的蜂蜜重又投喂給蜜蜂
頂 針
頂針不是一種修辭,也不是戒指
它只是母親縫補時用來給針尾加壓發(fā)力的
一種工具,是時光消失的暗影
我見過頂針幫助母親將針線穿過
厚厚的鞋底,見過頂針幫助母親用針線給
衣服打上各色補丁,也見過針
滑過頂針扎進母親食指,針孔
被一滴血定位,像紅瑪瑙,和頂針的銀白
構(gòu)成一幅奇異的圖像,比疼痛輕
比沮喪重。她沒有用嘴吮吸針孔
只是把針往頭上別了別,給予針更潤滑的
尖銳,好像傷害她的從來不是鋒利
而是鈍銹。因此,她右手中指有
一段被頂針箍得變小的指身,靠近頂針的
前面有一節(jié)粗的、樹瘤一樣的指節(jié)
母親后來再沒有取下過頂針。她
用一根細針縫補著各種破損,頂針對針的
發(fā)力,也是母親對貧窮生活的按壓
山 路
從山腳到山頂,一條山路
在山林中時隱時現(xiàn)
它有好性子,也有壞脾氣
有時像一條舒緩的小溪
在山腳下盤旋
有時又像激流在山腰奔涌
它一會兒浮上山坡
一會兒消失在叢林
就像一個歷經(jīng)世事且深諳進退之道的
中年人在妥協(xié)中獲得從容和自如
到高處又像要脫塵而去
【劍男,1966 年生,教師,就職于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