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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山西文學(xué)》2025年第5期 | 李葦子:我該把你放在哪里
來源:《山西文學(xué)》2025年第5期 | 李葦子  2025年05月21日08:16

李葦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當代》《花城》《大家》《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刊物轉(zhuǎn)載;曾獲《上海文學(xué)》短篇小說新人獎,“完美世界”青年文學(xué)之星提名獎等。著有小說集《歸址》。

1

起初,趙勇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認為秀琴只是暫時鬧情緒,冷戰(zhàn)兩天就好了,就跟過去那樣。如果說秀琴這人還有優(yōu)點的話,那便是不記仇。每次兩口子吵架,趙勇那頭的氣還沒消呢,她這頭就云開霧散了,就連那次避孕套事件她也只不過冷戰(zhàn)了兩天半。誰都沒料到這次的情況大大不同。實際上,連秀琴自己都沒料到,這個意思是說,她這么做絕非蓄謀已久。

生病前,趙勇每天都會抽點時間在陽臺上待一會兒,看看天空,看看遠處連綿起伏的山,看看附近馬路上的行人和樓下奔跑的狗。其實,看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流程,他像一條深潛在婚姻河床的魚,需要定期露出水面呼吸一絲新鮮空氣才不至于窒息。看完一圈后,最終,他的視線會準確無誤地降落在樓下那輛馬自達上。讓我們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靼?,馬自達就像放在句子尾端的標點,標志著趙勇即將結(jié)束這天的陽臺時間。

趙勇總共買過兩輛車,第一輛是二手的桑塔納,一直開到報廢,第二輛便是這款銀灰色馬自達。他曾用頗帶憂傷的調(diào)子對家人說,人這輩子滿打滿算頂多能換四輛車。他都奔五了才換到第二輛,得爭取在死之前換到第三輛。

當時秀琴說了句很刺耳的話,“你的意思是在換完第三輛時死呢,還是把第三輛開到報廢再死?”

搬到“圣地家苑”小區(qū)后,趙勇依舊保持著每天去陽臺發(fā)呆的習慣。這個傍晚他看完天看完山看完行人和狗,心中驀然泛濫開一陣漫無邊際的感慨:倘若前段時間死在手術(shù)臺上,哪還有機會看天看山看行人?古人說得真好,“好死不如賴活著。”當他的視線習慣性地俯沖下來尋找那個句點時,愕然發(fā)現(xiàn)車子不翼而飛了。他記得清清楚楚,昨天下午車子還好好地停在樓下呢。

“車呢?”他自言自語著慢慢轉(zhuǎn)過身,看看坐在沙發(fā)里拆舊毛衣的秀琴問,“車呢?”見她不吱聲,就問了句完整的——

“秀琴,我的車哪兒去了?”

秀琴微微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漫長幾秒鐘后,她將視線從他臉上挪開,盯住窗外晚霞燒紅的天,心說,難怪人們都說“血色殘陽”,果然像極了血。

“被孩子們開走了嗎?”

“開走也不跟我說一聲?!?/p>

“真不像話?!?/p>

“我還沒死呢?!?/p>

趙勇嘟噥了半天,見秀琴始終沒反應(yīng),一絲不安的感覺從隱秘的坑洞里伸出觸須纏繞住他。他遂將這幾天的情況聯(lián)系起來,猛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她已經(jīng)三四天沒跟他講一句話了。

“怎么了你?”他問她。

秀琴不再看晚霞,轉(zhuǎn)過臉來繼續(xù)手里的活計,似乎剛剛不過是被一只撞在玻璃上的蝙蝠打擾了。

“咋不說話呢?”

“是身體不舒服?”

“是孩子們?nèi)悄闵鷼饬???/p>

不管趙勇說什么,秀琴始終不開口。過了一會兒,趙勇重重嘆口氣說,他知道了,秀琴嫌棄他是個廢人。他的舌頭很僵硬,似乎一塊光滑的鵝卵石,完全不受控制,只要語速稍微快一點,詞語便會糊成一鍋粥,他自己都聽著費勁。

趙勇剛出院的前兩天秀琴跟他還有一些簡單交流,但也僅限于“該吃飯了”“該吃藥了”“該睡覺了”諸如此類。那天碰巧她咽喉炎發(fā)作,一整天都沒開口講話,所有信息通過眼神和手勢傳達,她發(fā)現(xiàn)這完全能滿足二人的日常交流,接下去的兩天秀琴索性不再開口,反正她和趙勇之間又沒什么需要深度溝通的,第四天,她的嘴巴閉得越發(fā)緊了,似乎不再受自己控制,而是一股外來的蠻力阻止她在趙勇面前發(fā)聲。

2

趙勇生病給秀琴帶來的另一個變化是起床不再依賴鬧鐘。每天早晨六點半準時醒來。她把小米淘洗干凈下到鍋里,再丟進去兩枚大棗、四粒枸杞,才去衛(wèi)生間洗漱,因為從不化妝,洗漱的速度總是很快。她回到廚房將兩只雞蛋用淡鹽水清洗一番,放進蒸鍋蒸十分鐘,小米粥也熬好了。

她走進趙勇房間,在床頭柜上敲兩下——生病后趙勇的警惕性變得很高——他馬上睜開眼,如同新生嬰兒般以一種困惑的神情盯著她看幾秒,再瞥一眼墻上的鐘,“七點了?!彼絿佒?。她扶他去衛(wèi)生間小便,再幫他洗漱。洗漱的流程和他生病前一模一樣,總是先洗頭,吹干后抹上發(fā)膠定型,再洗臉、刮胡子。唯有刷牙她幫不了,好在,他左手還聽使喚。

她扶著洗漱好的趙勇坐到桌前,兩人一起吃早飯。小米粥、白水蛋和一小碟咸菜。生病后,趙勇的食量大不如前,一方面是沒胃口,一方面是不敢多吃,每次吃多都便秘,需要秀琴往他肛門里擠幾滴開塞露才行。有天晚上開塞露用光了,秀琴沒轍,只好戴上一次性手套幫他摳。盡管是夫妻,趙勇還是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羞恥。

早飯后,秀琴將一粒膠囊放進他嘴里,再舀一勺溫水送進去。趙勇的喉結(jié)很大,每當他吞咽的時候喉結(jié)就更突出,簡直像咽喉處卡了一枚雀卵。她想起單位一女同事曾這么說,“琴姐,你家老公的喉結(jié)真性感??!”

秀琴幫趙勇揩去嘴角的水,換上干凈襯衫、褲子和鞋,再在他腋下和褲腳噴上古龍香水——他曾以為她這么做是為了掩蓋他身上偏癱病人特有的臭味——趙勇在心底里默默感激著她,是她讓他始終保持著體面,他一直是個體面的人。她扶他坐進輪椅,將一只系帶的保溫杯掛在他脖子里,推著輪椅乘電梯下樓。兩人的目的地是小區(qū)中心廣場,出院時醫(yī)生曾告誡趙勇必須每天堅持鍛煉,否則,肌肉便會快速萎縮,未來也別想走路了。

“我感覺自己走得越來越好了?!痹陔娞堇镖w勇對秀琴說。

“再堅持一段時間,沒準我就能徹底恢復(fù)?!?/p>

秀琴默默推著他繞小區(qū)逛一圈才來到廣場。每天上午繞小區(qū)一圈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下雨時她會給他穿上雨披,自己再撐把傘。她推著他在雨中默默走著,當一道閃電在天空出現(xiàn)時,她總?cè)滩蛔∠耄?/p>

“也許,下一道閃電就會劈到我們頭上。”

趙勇扶著她的肩膀在廣場上練了一個上午,他的右肢像一截枯死的樹干,全憑她和他左肢的支撐勉強拖行。趙勇總是感到自己的右腿有千鈞重,不僅是右腿,還有右臂、右手,它們?nèi)駠W變的士兵,背叛了司令的調(diào)遣,以至于他常常懷疑是某個陌生人的腿、腳、胳膊和手長到了自己身上。

每隔十來分鐘休息一次。兩人隔開一臂距離坐在廊子的長凳上。她旋開保溫杯往杯蓋里注入些水,湊到嘴邊吹一吹后再遞給他,要是他說“燙”,她會再次將嘴湊上去吹一會兒。有時趙勇拒絕喝水,就像曾用絕食的方式逼她開口講話那樣。每當這時候秀琴會把水重新倒進杯子扣上蓋子,繼續(xù)扶他鍛煉,直到他嚷著:“渴死了!渴死了!”

趙勇從不吃午飯,秀琴一個人的午飯總是很簡單,煮碗素面炒個青菜就打發(fā)了。午睡醒來通常都是下午三四點。她推著他再次來到廣場,這時廣場上的人總比上午多,基本都是老年人。

“來啦!”他們跟秀琴打招呼。

“來了。”她點點頭,笑瞇瞇地回應(yīng)。

“他咋樣???”他們指著坐在輪椅上的趙勇問秀琴,就好像,趙勇是個不會講話的嬰兒。

“還那樣,”她說,依舊笑瞇瞇地,“老樣子?!?/p>

“這病難好。”他們說。

“不添病就不錯了。”她說。

“沒聽說誰偏癱了還能恢復(fù)到從前的?!彼麄冋f。

“還恢復(fù)呢?這都算命大了,有多少人都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币粋€叫老孫的老頭子插嘴說。

“是呢?!彼f著,轉(zhuǎn)過頭去,沖老孫笑了笑。

開場白永遠都是這樣,就好像他們是商量好了故意刺激趙勇似的,唯有如此才能心安理得開始別的話題,也都是些無聊透頂?shù)氖?,關(guān)于天氣,關(guān)于溫度,關(guān)于濕度,關(guān)于以前的天氣,關(guān)于未來的天氣,關(guān)于市場的菜價,關(guān)于米面糧油,關(guān)于以前的米面糧油,關(guān)于未來的米面糧油。這些話題耗盡了,他們還能生發(fā)出來別的:和兒子的關(guān)系,和兒媳婦的關(guān)系,和女兒女婿的關(guān)系,和孫子孫女外甥外甥女的關(guān)系。

坐在輪椅上的趙勇默默聽著這一切,有時,他會突然轉(zhuǎn)過臉死死盯住秀琴。秀琴的心便咯噔一下,如同被他的眼神咬了一口,心說,他是在求她閉嘴呢,還是求她設(shè)法讓他加入話題?又或者,他只是埋怨她和什么人眉來眼去?

3

那時,城市里剛開始流行上網(wǎng),趙勇跟秀琴商量買臺電腦,一方面是為了工作,另一方面是為了娛樂。這提議得到孩子們的熱烈歡迎,只有她持反對意見,“一個跑銷售的業(yè)務(wù)員,要電腦做什么?”他說她孤陋寡聞,現(xiàn)在的年輕業(yè)務(wù)員都用網(wǎng)絡(luò)找渠道做業(yè)務(wù),他說了幾個專業(yè)術(shù)語,又談到互聯(lián)網(wǎng)在未來社會中的戰(zhàn)略意義。他一向巧舌如簧,最終的結(jié)果是說服了她,其實也不是說服,她只是做了讓步。

電腦買回來的大半年內(nèi),秀琴連摸都沒摸一下,是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她的生活完全不需要電腦,就像烏鴉的食譜里不需要青草那樣。孩子們倒都學(xué)會了上網(wǎng),但僅限于檢索學(xué)習資料。趙勇禁止他們網(wǎng)絡(luò)社交,“你們可不敢搞網(wǎng)戀,都是騙子騙錢的把戲,”他恫嚇他們,“被我發(fā)現(xiàn),胳膊給你們卸下來?!敝苣┑耐砩?,他會允許他們玩一個小時游戲,并說,這叫勞逸結(jié)合,磨刀不誤砍柴工。

他的工作需要隔三差五去外地,有時一待就是個把星期,最長的一次在青島待了半個月。不去外地的時候,每天下班回家他把西裝和皮鞋一脫,手也不洗便窩進沙發(fā)找遙控器看電視,自從有了電腦,電視就被拋諸腦后了,甚至連在陽臺上發(fā)呆的習慣都改了。他給自己泡一杯茶,有時是一杯咖啡(他喝咖啡不影響睡眠),嘴角叼一根芙蓉王,盤腿坐進旋轉(zhuǎn)椅——他花五十塊錢從公司里買來的二手貨——噼里啪啦敲著鍵盤。

秀琴坐在這邊的沙發(fā)上,手里抓著遙控器,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上的新聞聯(lián)播,耳朵卻早已溜進了書房,趙勇學(xué)東西的速度可真是快,半個月前還是“一指禪”,這會兒,單聽敲擊鍵盤的噼里啪啦,竟跟她單位文印室的小劉差不多了。她感到心悅誠服,還有那么一點兒驕矜——到底是她家的男人厲害呵!

次日在食堂吃午飯她跟一小姐妹聊起這事。小姐妹突然大叫一聲:“不好!姐夫八成是在網(wǎng)戀,哈哈哈?!彼檬掷锏闹窨昵靡幌陆忝妹媲暗牟讳P鋼飯盆,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表樖謯A起最上面那塊瘦肉丟進自己嘴里,咯咯咯地笑起來說這是對她危言聳聽的懲戒。

無論如何,秀琴還是起了疑心。晚上,她輕手輕腳走進書房,趙勇的腦袋立刻從屏幕后探出來,如同伸著觸角的蟑螂,警惕地問她怎么了。她借口找一本雜志,走到書架前磨磨蹭蹭翻找。她意識到自己逗留期間敲擊鍵盤的聲音停了。他一邊抽煙一邊在網(wǎng)頁間點著鼠標。

“你要不要也學(xué)學(xué)上網(wǎng)?。俊彼f。

她看著他那雙躲在鏡片后的眼睛,那是一雙桃花眼,單位的小姐妹曾經(jīng)這樣告誡她——姐夫那雙桃花眼一看就不安分。

“不學(xué)。”她淡淡地說。

“好吧?!彼麚u搖頭說,“網(wǎng)頁里什么都有,根本不需要看雜志。你試試就知道了,會上癮?!彼选皶习a”三個字咬得擲地有聲,似乎在解釋自己的行為就是“會上癮”的表現(xiàn)。

“用不著。”她說著拿起一本《知音》走出書房。她給自己倒了杯水,站在飲水機旁一小口一小口喝完。書房里靜悄悄的。她去廚房洗了杯子,重新坐回沙發(fā)后,噼里啪啦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那么富有連貫性,就像掃射中的機槍。

她開始在心中復(fù)盤男人的神情,又將那神情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放在心底的顯微鏡下查看——是的,開始的時候嘴角還帶著一抹笑,接著變成了慌亂,馬上又鎮(zhèn)定自若了,隨著她逗留的時間延長,她甚至感覺到了他神情中的不耐煩,他讓她學(xué)習上網(wǎng),是變相驅(qū)趕她離開書房,就是因為他知道她不可能學(xué),正如他知道烏鴉不會吃青草。顯然,笑意不是因為她,而是網(wǎng)絡(luò)中的某個人——女人,慌亂是因為她的突然出現(xiàn),鎮(zhèn)定是他在掩飾,最后的不耐煩是因為她打擾了他的熱戀。

4

某個趙勇不在家的晚上,秀琴走進書房開了電腦——她家電腦沒設(shè)開機密碼——她順利進入藍色桌面,打開QQ,第一條橫線上是趙勇的賬號,第二條橫線上提示“輸入密碼”。她將趙勇的出生年月日敲進去,系統(tǒng)提示密碼錯誤,又試著將家里的電話號碼敲進去,還是錯誤。第三次,她輸入了他們家的銀行卡密碼,竟成功了。一時間,她的情緒相當復(fù)雜,有緊張,有偷窺帶來的羞恥,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寬慰,說到底,這密碼是屬于她和趙勇兩個人的,她與他構(gòu)成的“他們”,他們的密碼。

她是跟單位文印室的小劉學(xué)會上網(wǎng)的。

“我老公總?cè)ネ獾爻霾睿依锏碾娔X白放著可惜了。”她將一袋水果放在小劉面前說她想學(xué)學(xué)上網(wǎng)。小劉表示很樂意。他先教她打字,又幫她申請了一個QQ號碼,還教會了她如何使用搜索引擎。

秀琴發(fā)現(xiàn)趙勇QQ的“最近聯(lián)系人”里有很多動物頭像,小老鼠、小猴子、小狗、小熊貓、小松鼠、小狐貍……但,聊天記錄并沒有曖昧信息,其中有幾個是客戶,還有兩個是同事,似乎都是男性,唯有那個叫“夜鶯”的小狐貍,聊天記錄是空白的。

這是個危險信號。

她斷斷續(xù)續(xù)偷窺了一年有余,趙勇始終謹小慎微,聊天總是即聊即刪,她只能在“最近聯(lián)系人”里看到那些頭像:小狐貍、小白兔、小青蛙……從昵稱看應(yīng)該都是女的。

那天洗衣服時她從他西裝褲口袋里翻出了一只避孕套。在她逼問下他承認是去深圳出差時客戶請他到KTV,還給他點了小姐。他喝了酒沒把持住。他發(fā)誓就那一次,求她原諒。接下去的兩天半,她既不和他講話也不跟孩子們講話,她給孩子們寫了一張紙條:媽媽嗓子發(fā)炎了,最近不能說話。第三天,她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還想不想跟她過。他說從沒想過離婚,這是真的。她沉默片刻掛了電話。晚上回到家,她已恢復(fù)了正常。當天晚上兩人還過了一次夫妻生活。孩子們上初中后,兩人同房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偶爾有一次,她會在心里膈應(yīng)很久,認為是自己老不正經(jīng),她欲望不高,相應(yīng)地就覺得男人的欲望也不會太高。那只避孕套讓她意識到他不跟她索取,是因為在外面吃飽了,她不相信“就那一次”的鬼話,卻無法拆穿他,一是沒證據(jù),一是日子還得繼續(xù),他不想離婚,她更不想。她將婚姻視作人生成功的重要指標,而離婚無疑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她不能失??!

孩子們?nèi)ネ獾厣洗髮W(xué)那年,事情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趙勇比以前更在乎自己的形象了,他網(wǎng)購了電動牙刷、水牙線、漱口水,每天早上都洗頭,用吹風機吹干,抹上發(fā)膠定型,不再用香皂洗臉和剃須,而改成洗面奶和剃須泡沫,隔幾天剪一次鼻毛。他穿著筆挺的新西裝,锃亮的三接頭皮鞋,在腋下和褲腳處噴灑上古龍香水?!盁o論如何,”他對她說,“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體面?!?/p>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來(聲稱陪客戶吃飯了),但身上沒有酒精味,只有一股異香,近乎桂花,卻又不夠具體。他站在門廳里躲著她的眼睛,一邊換鞋一邊抱怨客戶難纏,幾十萬的小項目談了三個月還沒簽單。他解開領(lǐng)帶,脫掉襯衫和西褲,將它們帶到衛(wèi)生間投進洗衣機洗滌,又給自己洗了澡。她盯著他剛剛站過的地方,疑似被桂花的香氣腐蝕出一口人形的洞,正以極其迅捷的速度將她吸進去。

除了更加嚴格搜查他的旅行袋和衣物,她還常常突然回家,尤其是他調(diào)休在家的日子。她知道這樣意義不大,他一直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絕不會再在衣袋和行李包中遺留哪怕一根頭發(fā),更不可能帶情人來家里興風作浪,但,她總要做點兒什么吧?就像溺水之人即便知道必死無疑,也要撲騰出一點兒水花不是嗎?

整整三年時間,她找到的唯一物證便是馬自達副駕駛頭枕上一根染成栗色的長發(fā)。這讓她的一切猜疑有了實實在在的落腳點,她感到那個隱匿于黑暗中的女人正從夜色中漸漸顯出了細微的輪廓。

她沒拿頭發(fā)找他對峙,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這證據(jù)不夠充分,巧舌如簧的他,很容易找到自洽的說辭;第二,她不想打草驚蛇,要等他露出更大破綻;第三,假如他借坡下驢,承認自己有個固定情人并提出離婚,那么,她這些年的忍辱負重就比爛泥巴還賤。

5

大約是一年后,新的證據(jù)又來了。單位的小姐妹說她好多次見“琴姐”家的馬自達停在“圣地家苑”門口,問“琴姐”是不是有親戚在那里住。小姐妹還說了個車牌號,又說她記得是“琴姐”家的車。

秀琴突然愣住了,幾秒鐘后方回過神,訕訕地笑著說,沒有沒有,是她老公去那邊見個客戶。

小姐妹感慨道,“姐夫真厲害,人又帥又能賺錢,琴姐有福氣啊。”

她努力笑笑,端起水杯去水吧待了十分鐘,直到情緒穩(wěn)定后才重回工位。

當天下午她提前一小時離開單位,打車去了“圣地家苑”。當看到遍地的桂花時,一顆痛苦的子彈從暗中朝她射來,她差點叫出了聲。當年,這個樓盤開盤時最大的噱頭就是小區(qū)里的一千株桂花,但這里的氣候?qū)嵲诓贿m合它們生長,沒過兩年,死的死,殘的殘,幸存者的情況也不樂觀,花期短,香味淡。

她開始在“圣地家苑”附近守株待兔。小區(qū)對面有一家咖啡館,兩家便利店,一家快餐店,還有一家房屋中介,一家奶茶店,一家寵物醫(yī)院。只有便利店、快餐店和咖啡館的位置能看到小區(qū)大門的全部。她沒法在便利店和快餐店待太久,咖啡館倒是不錯,只是位置稍偏了些,必須坐在最右側(cè)那扇窗口才行。她點一杯卡布奇諾,面前攤開一本書,一坐就是幾小時。有一回,她從上午十點一直待到晚上九點半,午飯點了個金槍魚三明治,吃了一口就放棄了,去隔壁便利店買了兩個菜包子。就這么守了大半年,終是一無所獲。盡管如此,她仍堅信趙勇和這小區(qū)的某個女人有不正當關(guān)系。

兒子結(jié)婚后的某天,她和一女同事翹班去逛萬達,路過“圣地家苑”大門口,突然瞥見了自家的車,就停在大門西側(cè)路邊車位上。她聽到心臟劇烈地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光,一陣徹骨寒意襲來,身體都在瑟瑟發(fā)抖。女同事說她臉色很差,問她怎么回事。她佯裝淡定,說自己一切正常。逛街的全過程她始終在走神,就好像她的魂魄留在了那個小區(qū)門口。后來,她借口有點兒胃疼,提前離開了。她快步來到“圣地家苑”大門口,馬自達已經(jīng)不在了,車位上停著一輛黑色大眾。

吃晚飯的時候,她故作輕松狀,說她一個女同事逛萬達見趙勇在買西裝,問他買了什么品牌的西裝,為什么沒帶回來。趙勇翻了個白眼說,他根本沒去萬達,整天都在公司呢。工作很忙嗎?她問他。是的。他說,一整天都在接打電話、開會、做方案。有個項目要簽合同,簽完合同后加班會多起來。

接下去在那些他聲稱加班的晚上,她一次次跑到“圣地家苑”。大門口沒有她家的車,她就悄悄溜進去,將小區(qū)內(nèi)所有車位上的車看一遍,這樣的晚上,她感覺自己像個失心瘋的女人,在一棟棟樓下絕望地徘徊。

6

趙勇出院前,秀琴悄悄來“圣地佳苑”租了這套帶家具的房子,又悄悄找了搬家公司,將鍋碗瓢盆一類的東西搬過來。

“電梯房方便上下樓。”她對孩子們說。這當然是事實。孩子們?yōu)樽约合氲貌粔蛑苋载?,都表示將來的房租由他們付。她說不需要,她的退休金夠用,再過兩年趙勇也到了領(lǐng)退休金的年紀了,經(jīng)濟會更寬裕。

只有趙勇表示不解,住得好好的,為啥搬家。兒子解釋,他們的老房子沒電梯,上下樓不方便,“難道讓媽媽每天背著你爬樓梯嗎?”趙勇認為就算是租電梯房,也可以在家附近租,那邊就有好幾個新小區(qū)是電梯房,為啥非要跑這么遠呢。

“‘圣地佳苑’地段好,離醫(yī)院近,離孩子們也近。”秀琴面無表情地說。

“爸,咱就聽媽的安排吧?!迸畠鹤ブ赣H的手說。

“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犟了?!眱鹤拥穆曇衾锍錆M了不耐煩。

趙勇知道他們的潛臺詞——你是一個需要被人照顧的廢人,廢人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

剛搬來的前幾天,趙勇死活不愿出門,秀琴便一個人去廣場散心,她跟老年人們聊天、跳舞。秀琴開朗健談,總穿鮮亮衣服,跳起舞來也不扭捏。那個叫老孫的鰥夫誤以為她是獨身女子,對她大獻殷勤。她不拒絕,照單全收。那個時候她甚至萌生了和老孫戀愛來報復(fù)趙勇的想法,也確實享受了幾天戀愛的感覺,但當老孫有進一步行動時(他趁人少的時候在一叢月季花后摸她屁股),她聽到自己心中響起一個聲音:你和趙勇不一樣。猛然間,仿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似的,一本正經(jīng)告訴老孫,她是有老公的。

次日上午,果然推著趙勇來了。

“等你老公死了,你就跟我過吧?!崩蠈O悄悄對她說。他是真心喜歡她的。

她莞爾一笑,不置可否,眼角瞄著坐在遠處輪椅上的趙勇。見他正死死地盯著他們,神情中不知是醋意還是恨意。這天上午為了推他下樓,秀琴頗費了一番周折,最終是兒子打來電話說服他的,“爸,你忘了出院時醫(yī)生怎么說的?假如不堅持鍛煉,你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此刻,趙勇的眼神讓秀琴確信,從今以后他都會乖乖讓她推著下樓。

她推著他在小區(qū)里逛,每棟樓前都不落下。她會和每個擦肩而過的女人對視,她堅定地認為,只要她們神情中有哪怕頭發(fā)絲般細小的波動,都不可能逃過她的眼睛。

7

趙勇在打電話。她側(cè)耳聽了兩句,是給兒子打的。她突然感到緊張——假如趙勇讓孩子們出面求她開口講話,她該怎么辦呢?

“你說什么?”趙勇的音量突然抬高了八度。

接著,世界陷入一團死寂。然后就聽到了他那一跛一跛走路的聲音,是右腿拖在地板上,唰啦!唰啦!唰啦!

他推開廚房的門走進來怒氣沖沖地看著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說。

“我還沒死呢?!彼f。

“你就這么盼著我死嗎?”他說。

“車,我的車?!彼叵饋?。

她始終報以沉默——宇宙般浩渺無邊的沉默。

他開始朝她扔?xùn)|西,抓到什么扔什么,大蒜頭、菠菜、生姜、小米辣……他將一嘟嚕葡萄扔到地上,再用那只尚未失去知覺的左腳踩踏,噗!噗!噗……她只是愣愣地看著他,就像看著屏幕上某個電視劇中的角色。他開始哀號著揪自己頭發(fā),又朝自己抽巴掌,邊抽邊罵:

“你這個廢物,活著還有什么用?”

“你這個該死不死的廢物?!?/p>

那天,孩子們?nèi)ソ痈赣H出院。兒子開著父親的馬自達,女兒坐副駕駛位,秀琴和趙勇在后排。四個人都不講話,仿佛被困于一只瀕于爆炸的氣球內(nèi)部,絕望情緒沉甸甸地壓在他們身上。

車子剛駛進“圣地佳苑”,趙勇的神情就不對了,盡管隔著一段距離,她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來自他身體的微微戰(zhàn)栗。她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有一點兒累。她讓他再忍一會兒,馬上就到家了。她告訴他房子在十樓,視野開闊。他的房間是按照老樣子布置的。她把家里的植物都搬過來了。

兒子在樓下停了車。四口人乘電梯上樓。面對陌生的新家,趙勇一句話也沒說。他們將他扶進臥室,幫他在床上躺好。秀琴從一只白色小藥瓶里磕出一片膠囊給他服下,又幫他蓋了條毯子。

兒子和女兒沒有著急回自己的小家,而是坐進沙發(fā)打開了電視。大概是覺得這種時刻有必要抽點時間陪陪父母。趙勇住院期間他們并沒有很頻繁地去醫(yī)院探視,偶爾去一次,也會匆匆離開。“不好總跟單位請假。”他們說。但他們出錢請了一位護工,那護工倒很盡責。

秀琴走到陽臺給植物澆水,整個人被一種悲傷的情緒籠罩著。兒女們?nèi)ネ獾厣洗髮W(xué)后,她常常感到悲傷,尤其是趙勇出差的日子,看著空空蕩蕩的家,她甚至體會到一種被全世界遺棄的孤獨。于是,她給他們打電話,而他們總是很忙,說不了幾句話就把手機掛斷。

她拎著噴壺盯著窗外,眼角瞥著停在樓下的馬自達。女兒送來一杯水,她接過去,拿下巴指指停在地面的車,對坐在沙發(fā)上的兒子說,“賣了吧。”

孩子們都有車,沒人肯要趙勇這輛。

女兒忙朝臥室方向看一眼,怕父親聽見了母親的話,盡管母親的聲音不大,但,屋里實在太安靜了。

“媽,要不,再等等吧?!迸畠赫f,“爸剛出院,咱們……”

“咱們就著急賣他的車,是不是?”她盯著窗外的車,腦海中不停閃現(xiàn)著一些想象的畫面:車里兩具白花花的肉體,呻吟,汗水……自從發(fā)現(xiàn)了那根頭發(fā)后,她再也沒坐過副駕駛,每次坐在車里她都強忍著那種惡心的感覺。

“最近行情也不大好?!眱鹤訙愡^來說。

“能賣幾個算幾個,”她說,“我們又不指望用它賺錢?!?/p>

8

秀琴默默清理了被趙勇踩爛的葡萄,又收拾那些被他弄亂的菜蔬。最后,扶起蹲在墻角抽泣的他,將他送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當天晚上他沒吃飯,次日上午又拒絕起床。她一個人下樓繞小區(qū)逛一圈,在廣場上耗到中午,上樓,見他還躺在床上睜著眼,放在他床頭柜上的牛奶和水煮蛋都沒動。她給自己做了午飯,一碗面,一份炒青菜,吃完照例睡到下午三四點,起床去廣場和老家伙們聊天,五點半去菜市場買菜,做晚飯,吃飯。他不吃,她不強迫,只在灶上給他留了一份。

晚上,她被外面?zhèn)鱽淼穆曇趔@醒,披衣下床來到客廳。陽臺的窗戶已經(jīng)打開了,趙勇騎在窗框上,一條腿在外,一條腿在里,面帶譏諷地看著她,

“你再不開口講話,我就跳樓?!彼f。

她疾走兩步伸出手要抓住他,他咧開嘴哈哈笑著松開了手,身體猛然朝外一探,人就跌了下去。

她大叫著從夢中醒來,躺了一會兒,聽到外面?zhèn)鱽砑毼㈨憚樱团孪麓?,悄悄打開房門。客廳里的燈亮著,趙勇背對她坐在陽臺的輪椅上,落地窗是打開的,風從外面吹進來,冷颼颼的,再有個把月該下雪了吧?

他已從窗玻璃的反光中發(fā)現(xiàn)了她,卻沒轉(zhuǎn)身,繼續(xù)盯著窗外,小區(qū)入口處墻上有四個閃爍著紅光的字——圣地佳苑。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風流韻事,總是借口出差、加班,和一個個女網(wǎng)友見面。一直以為秀琴在男女事情方面相當遲鈍,甚至是有些笨拙。后來,他在網(wǎng)上認識了那個女人,他們來這里租了個房子,每周見一次面。聊各自的工作、家庭和一地雞毛的日子。那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幾年后,女人和丈夫移民澳洲,他們便失去了聯(lián)系。那之后他再也提不起精神找別人了。

秀琴默默走到他身旁,看著他,面無表情。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他問她。

“難怪你非把家搬到這兒?!彼f。

停頓了一會兒,他繼續(xù)說,最近他總是夢到孩子們小時候的樣子。

“一眨眼,都長大了?!?/p>

“他們?nèi)ネ獾厣洗髮W(xué)后我總是覺得家里冷清,寧愿在單位加班?!彼f著笑起來。

秀琴脫下了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到趙勇身上。多年以來,兩人第一次挨得這么近,近到趙勇看清了她兩鬢的白頭發(fā),她還不到五十六歲,就有那么多的白頭發(fā)了,他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自責,決定把自己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講出來,就像竹筒倒豆那樣。他要跪下去,哭著求她寬恕。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聽到心里“轟隆”一聲,感覺到了他手里的硬繭和一道清晰的疤,當年,他幫丈母家通下水道被一塊藏在污垢中的碎玻璃割傷了手,縫了五針。

“秀琴啊,我,我,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只吐出這幾個字,趙勇就把臉埋進秀琴的大腿根哭起來。

一縷異常酸楚的感覺在秀琴心底盤旋著升起來,她抬起左手,打算在他背上拍一拍。多少年了,兩人從沒像此刻這么親密過,他們到底還是夫妻啊。她的淚水也涌上來,蘊積在眼角,開口講話的沖動從腹腔開始朝上升起,馬上就要決堤,就在此時,透過落地窗,猛然間,她看到了小區(qū)入口處四個閃爍著紅光的字——圣地佳苑,就感覺那把銹跡斑斑的匕首依然牢固且深刻地插在自己心口。

她從他手里抽出自己的右手,抓住輪椅后面的扶手,正要把他推回房間,燈光突然熄滅了,不知是停電還是電燈出了故障,只見那夜色如厚厚簾幕般,暗沉沉地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擠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