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可:玫瑰園的靈翼——孫頻中篇《玫瑰之宴》讀札
1926年秋,在瑞士蒙特勒穆佐古堡的一處花園里,飽受病痛折磨的詩人里爾克為迎接一位來自埃及的友人,輕輕將手伸向了嬌嫩的玫瑰,卻不小心被尖刺扎破手指,傷口感染加劇病情惡化,最終不治身亡,結束了自己 51 歲的短暫人生。這位一生都在迷戀玫瑰、摯愛玫瑰的藝術之子,最終成為“被玫瑰刺殺的詩人”。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終結。那株曾被詩人贊頌,最終“殺死”詩人的玫瑰,究竟蹤跡何在?這,成為遙遠的斯芬克斯“人之謎”后,巨大的現(xiàn)代藝術繆斯之謎,而為同代及后世的茨維塔耶娃、特拉克爾、馮至、北島等詩人苦苦追尋。多年以后,這朵里爾克的玫瑰,走進了作家孫頻那微微開啟的文字書頁間,并喃喃低語:“一朵玫瑰,就是所有玫瑰。而這一朵:她無可替代。”于是,作家讓這朵里爾克的玫瑰,長出了一對輕逸、善良、憧憬的“靈翼”,并悄然告訴她:說吧,玫瑰!說出,你的故事!
1.流動的色彩
是的,在《玫瑰之宴》這部小說中,故事是從色彩開始的。
色彩,是孫頻小說中一直存在,卻常被一擁而上的“主題觀照”所遮蔽的藝術元素。近年來,在告別了孤獨、酷烈的“痛感三部曲”(《疼》《鹽》《裂》)后,孫頻小說的境界變得愈發(fā)闊大而溫暖。這其中,以色彩氤氳出的藝術之境尤為突出。從《去往澳大利亞的水手》中“紅色的桃子”“鮮紅的煙頭”“血紅色的音樂”所呈現(xiàn)的生存?zhèn)?,到《松林夜宴圖》中“暴露在黃沙外的頭骨,睜著黑洞凝視西部冰藍色的天空”所渲染的歷史蒼涼;從《獅子的恩典》中“金色的陽光灑在古老的墻壁上”所暈染的小城神秘溫暖,到《海邊魔術師》里“象牙色的月亮從天邊浮起”所鋪陳的海邊寧靜奇幻,每一抹色彩都涂以暖調,勾勒出獨特的文學圖景。而在今年新近發(fā)表的三部小說中,其色彩世界更臻靈動,呈現(xiàn)出與歲月一起推移的流動感:那是《地下的森林》(《收獲》第1期)中起初“密不透風的黑”籠罩下的礦區(qū),到漸漸透出“生命綠光”的時光中生命的倔強與希望的堅守。是《綠色的骨頭》(《鐘山》第2期)一開頭“我們走著走著走進了一只金色琥珀里”到結尾處“風,吹遍草原;馬的骨頭,綠了”,所展現(xiàn)的時代大潮中從金色夢幻到綠意生機的文學夢想流轉與堅守。而《玫瑰之宴》中的色彩,呈現(xiàn)出更為顯明的光陰流動性。本質來說,這部小說便是講述“這一朵”玫瑰,在流光中的色彩故事。
玫瑰,是流動的色彩王國的主角。在小說中,“我”(許文娟)便是里爾克玫瑰園里的那株虔誠玫瑰,整個小說是從“我”的在詩之途開始的。最初,“我”在作文輔導班,試圖“擺渡”學生進入文學之境卻一敗涂地,只能轉而教授一群“來自星星的孩子”(自閉癥兒童),在“人”“口”“手”單調的講解中,回溯起那個更遠古的象牙塔里作為校園詩人的自己。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我”進入大學,詩歌熱度已過,但“我”仍熱愛如初。后來受到大學老師謝小如的影響,篤信可以成為詩人,便日夜創(chuàng)作,但卻屢遭挫折。為獲幫助,“我”練酒量、送玫瑰,可謝小如卻只強調詩歌的高貴,從未幫“我”發(fā)表作品?!拔摇蹦慷昧嗽姼钑r代的落幕,身邊的人遠離詩歌,自己在現(xiàn)實中也不斷碰壁,感情上還遭受挫折。同樣與謝小如有過交集的,還有兩位師姐陳梅和王魁,她們經(jīng)歷了詩歌的輝煌,命運卻更為坎坷。隨著新世紀的來臨,一場詩歌的玫瑰之宴,也在千禧年的光影變奏中化為幻影。
但在“這一朵”玫瑰的故事背后,還串起了時代的流動色彩。
首先,是1980年代金黃色玫瑰的激流歲月。對于此,有兩處極為動人的細節(jié)。一處是謝小如對于80年代詩歌黃金時代的懷念,那時美學熱、文化熱盛行,他與朋友們通宵達旦地暢談尋根、美展、人道主義等話題,在簡陋的煤礦宿舍,常有南來北往的詩人投宿,那種充滿激情與理想的氛圍,成為他心中難以磨滅的美好記憶。另一處是他80年代遺產下頗具魏晉風度的“醉講”和“游牧教學”。他講課從不看講義和課本,汪洋恣肆隨性而為,興之所至便會坐到講臺上邊喝邊講,成為校園一景。他還帶著學生四處流浪遷徙,在小樹林、黃河邊、皋蘭山等地講課,引導學生親近自然萬物,尋找真實的本性。這些,都是80年代玫瑰,留下的時代魅影。
其次,是1990年代深邃藍玫瑰的夢幻光影。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那個還有灰姑娘的水晶鞋和南瓜馬車的周末舞會。師范女生們穿著漂亮裙子,期待著周末晚上的美妙時刻。而“我”卻因穿著寒酸,沒有男生邀請?zhí)?,只能在舞會未結束時就黯然離開。在追求詩歌的道路上,“我”更是如置絢麗泡影之中。一次次的投稿,換來的是綠色郵筒的黑洞吞噬。為得到謝小如幫助而努力練酒量,卻在醉酒后被當成失戀女生抬回宿舍,淪為眾人笑柄。世紀末終于鼓起勇氣向暗戀男生表白,卻遭其女友電話嘲笑。而“我”的兩位師姐,一位因詩歌轟動一時,卻因“詩會事件”入獄八年。另一位本有留校機會,卻因追求詩歌選擇流浪,最終落魄為開照相館謀生。但即便如此,我總感覺他們皆經(jīng)歷了千禧年到來前,如同童話故事中小意達的花一樣最后憂傷卻美麗的狂歡,而正是這狂歡給一個世紀末的喧囂涂上了富有流動動感的、淡淡憂傷的藍調。
除此之外,色彩作為《玫瑰之宴》這部小說的流動機制,還自在地呈現(xiàn)出一個自為的空間場域。且看一看謝小如家中那方雖不大卻滿是玫瑰的房間吧:
除了書,屋里還到處開滿玫瑰花,有玫紅色的,大紅色的,粉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雖然絢爛,卻也給這屋里增加了一點詭異的色彩。有的是插在瓶子里的,有的從書與書之間的縫隙里長出來,有的掛在衣帽鉤上,還有的倒掛金鐘,從天花板上垂下來。這些玫瑰,除了那幾束插在瓶子里的是鮮花,其他的都是已經(jīng)風干的玫瑰,血跡一樣灑得到處都是,簡直像一個大型的殺人現(xiàn)場。
在此,玫瑰不再是作為名詞的固化物象,甚至不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有了動詞的生長性,自然構筑起一個相對寧靜、卻堅定抗拒庸?,F(xiàn)實的童話王國。同時,因為這一自為王國的存在,又天然地建構起了一方時間的莫比烏斯環(huán)。正是在此環(huán)形結構的玫瑰盛宴中,我們仿若走入了孫頻文字色彩世界中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三維時間的融合,以及魔法般的時空循環(huán),并激發(fā)起對于宇宙空間本質的思索。而同時,如果你真心走入了這方玫瑰的莫比烏斯環(huán),便會也走向孫頻其他文本世界中相通的藝術自為空間。比如《自由故》中那個懷揣逃逸夢想的博士呂明月所奔赴的屬于“海子德令哈”的西北之境,再比如《地下的森林》中煤海深處的墻上的詩歌世界,抑或《綠色的骨頭》中堅守的藝術夢想莊園,而這些遠離了現(xiàn)實紛擾世界的自為藝術空間,實則以石頭與骨頭、廠房與煤塊的堅實,托舉起了沉重、支離現(xiàn)實世界的彩色飛翔靈翼。而在這背后,有光暈的游移,有大地的轉動,有心跳的聲音,有遠方巴黎的流動的盛宴和濕漉漉玫瑰紙上的絢麗與靜美,那是奔跑的鹿之于黑森林,飛舞的蝴蝶之于花海,是蒹葭之于伊人,紫羅蘭之于風中少年,是愛、美與自由筑起的幽微時間墓園。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自為的玫瑰場域空間,也在某種程度上以詩經(jīng)式“風與心”的變奏,展現(xiàn)出那個必然遠逝的“漫長的90年代”,以及那些往往被忽略的作為文藝青年的“消失的她”。在《玫瑰之宴》中,作家寫道:“真正的詩歌是需要用生命去獻祭的,所有偉大的藝術都是需要用生命去獻祭的?!倍@也是1980至1990年代流動的歲月中,作為“里爾克的玫瑰們”所執(zhí)著堅守的心靈信仰。在此詩歌朝圣的路途中,作家以不同時間軸線為界點,為我們種植了三株玫瑰。在小說中,王魁、陳梅和許文娟進入校園象牙塔的時間分別為1987年、1991年和1996年,分別對應著中國詩歌變遷史的1980年代、1990年代和千禧年,隨著時間的推移,三株玫瑰也呈現(xiàn)出由極度激越的紅到相對平和的粉的性格色調轉變。而與此同時,當作家小心翼翼構筑的自為色彩空間被世紀末的陽光融化,當舞會上的人也不似從前那么摩肩接踵,而是選擇去機房上網(wǎng)。我們不禁會生出“漫長的90年代”的藍調玫瑰化為深秋露水的淡淡憂傷,以及對于“消失的她”的逝去水晶鞋丟失緣由的追問。
2.隱秘的同盟
在長詩《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的“詩人自注”中,里爾克曾對他的玫瑰作出如是闡述:“古代的玫瑰只有單層花瓣,呈紅黃色,像燃燒的火焰。至今它仍開放在這里的個別花園里?!笔堑?,在他眼中,這是從遠古姍姍而來的玫瑰,是包裹著層層神秘力量的存在之玫瑰,也是熾烈燃燒且純粹而矛盾的、風暴般激動如大海的玫瑰,還是無人得以解讀的一朵即宇宙、卻必然流逝的玫瑰。而在《玫瑰之宴》中,孫頻于1990年代的玫瑰園里,以互文的方式讓這些玫瑰的靈翼相與觸碰,以笨拙的姿態(tài)和真誠的心跳走在一起,形成宏大時代巨流中隱秘的同盟。在小說中,有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語:
塞尚看著桌上的蘋果,里爾克看著塞尚,趙青看著里爾克,謝小如看著趙青,我看著謝小如。我感覺就像走進了一個由鏡子砌成的迷宮里,我看不到自己,又覺得自己無處不在,很像校門口的那家小照相館,但要比那里面更深邃、更遼闊也更悲愴。
這,便是玫瑰們多米諾骨牌一樣被凝視與被需要的隱秘心靈共同體。他們,是氣息相投的藝術精靈,又往往是這美麗新世界的棄兒。而倘若由詩歌朝圣師徒四人的“取經(jīng)團隊”輻射開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由無限的少數(shù)構筑起的隱秘同盟群體的繁茂枝葉。他們包括以幻化的詩人“趙青”為中心的1980年代六人組合和文藝女青的1990年代三人組合,以及“我”那位因不會打牌而被工友嘲笑的篤愛文學卻遭遇不幸的父親,安安在內的特殊學校里那些來自星星的孩子,還有更為廣泛的作為《地下的森林》副文本之《礦山筆記》的作者榆木,《玫瑰之宴》中的里爾克,以及異域玫瑰花園中的呂明月(《自由故》)、李鳴玉(《河流的十二個月》)、李小雁(《天體之詩》)等等。而他們之間,也因共同擁有時代洶涌大潮艱難生存罅隙中,心靈溫暖的空間與溫柔的部分,而彼此之間有了一種惺惺相惜,一種相依為命,一種借命而生,一種互相收容,進而結成美麗的心靈契約,來共同縫補流逝時間中缺失的心靈空間。在這種契約關系中,不惟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魯迅式“看與被看”的風景凝視,更有基于心靈需要的“被看見”的美好,這種“被看見”在時間的綿延流動下柔弱卻并不脆弱,呈現(xiàn)出不絕如縷的、來自原始鄉(xiāng)野的輕輕的呼吸。在文章《寫出一種相依為命》中,作家孫頻對這種隱秘的同盟與同盟間隱秘的依賴做出如是解答:
這世上有千百種相依為命的方式,人與人的相依為命,人與動物的相依為命,人與植物甚至與器物的相依為命。在這篇小說里,我想寫出的,是人與文字的相依為命。文字可以溫暖人,照亮人,真正做到與人不離不棄。這種不離不棄,是同類、動物,甚至植物都做不到的,任何人都可能先離開你,動物也可能先離你而去,只有文字,忠誠地、沉默地守護著人類,為人類在蒙昧與充滿未知的前行中擎著一只小小的蠟燭,照亮前方的每一寸道路。
在此,她將這種相依為命的隱秘契約看做小小蠟燭的彼此照亮。但我更愿意將其看做日本童話故事里“鳥兒和樹”的關系,樹給予了鳥兒溫暖的家,而鳥兒也在柔軟枝丫上天天給樹唱歌,從而以或幸福、或憂傷、或寧靜、或深沉的情感力量,葳蕤了樹的繁茂。這也像極了孫頻的另一部富有詩意的小說《棣棠之約》,在作品中,當那只名叫大鳶的鴿子每年都銜來遠方詩人的祝福與問候,這是多么美好的青春與流年的約定。這一約定,在《玫瑰之宴》中得到了相通性的延續(xù),當“我”禁不住問老師謝小如為什么喜歡里爾克時,他的眼睛忽然開始放光,并揮舞著手里的煙頭說:“趙青喜歡里爾克,所以我也喜歡,他是我們共同喜歡的詩人,我們不光喜歡他的詩,還喜歡他寫的那些信”。無疑,此在的青春與流年的約定不但跨越了光陰流動,還飽含著彼此溫暖的愛與需要。
倘若再向前推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玫瑰之宴》中的隱秘同盟,不惟表現(xiàn)為相看兩不厭的氣息相投,還更見功力地表現(xiàn)為在詩之途上的互相矛盾抵牾與張力性自我對話。而這,也顯示了小說中最具藝術張力與靈魂深度的藝術沖擊力。在小說中,基于詩歌藝術純粹性與功利現(xiàn)實的矛盾極為突出,這在“我”、王魁與陳梅身上也展現(xiàn)出由弱到強的音調區(qū)隔?!拔摇钡目释l(fā)表而不得不通過喝酒求助于謝小如以及與其柔中帶刺的言語沖突,王魁的流浪詩人折戟而返將照相館開在學校門口的“失敗案例”展示,對于謝小如的反抗逐漸增強。而八年牢獄生活歸來后的陳梅,對于謝小如的反叛尤為激烈。這些,都在“何謂藝術”與“何以生存”間制造了師徒四人難以調和的鴻溝,并最終指向了對于讀者的靈魂拷問。
而另一層面,作品還有著時間綿延流動下舊我與新我間的彼此凝視與對峙。在《玫瑰之宴》中,孫頻讓這些時間的玫瑰,在她的玫瑰書頁間自由穿梭,從而實現(xiàn)了一生與此刻間的復調書寫。這有些類似于博爾赫斯《另一個人》中老年博爾赫斯與青年博爾赫斯富有隱秘感的隔空夢境對話,也有些像尼采哲學境遇中酒神與日神于同一肉身上的靈肉分裂。依此,在作為“歸來者”的大師姐陳梅身上,既有其單薄身體與低能生活的大嬰兒般的笨拙,也有她夜行的兇猛鳥類一樣的輾轉沖撞,以及對于逝去的大學光陰與愛情故事所代表的流逝青春的無限眷戀。而在謝小如身上,這種靈肉沖突展現(xiàn)出更具靜水深流的向度。曾經(jīng)作為煤礦工人的他,渴望借詩歌改變命運,將集體創(chuàng)作的詩集據(jù)為己有,獲詩歌比賽一等獎后得以進入文聯(lián),又在詩歌熱降溫時進入大學,完成了身份轉變,成為光鮮的大學教師。但在進入大學后,他又因學歷、職稱的弱勢而拒絕評職稱,甚至課上瀟灑為人稱道的“醉講”,竟也源于學養(yǎng)虧欠的無奈逃避。他一邊在大學享受相對安穩(wěn)的生活,一邊對曾經(jīng)的詩友心懷虧欠。詩友們境遇凄慘,他雖盡力接濟,卻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他身上這種光鮮身份與對心靈愧疚之間的拉扯,讓自己始終處于掙扎的泥淖之中,最終在故事煞尾時以悄然失蹤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自我的全面潰逃。而在故事最后,王魁也隱秘失蹤、陳梅乳腺癌去世,“我”為了照顧安安而不得不選擇單身,在特殊學校教書……于是,里爾克的死于玫瑰刺殺,成為一個時代詩人藝術奢望的征兆與悲劇宿命的隱喻。
孫頻的小說,往往有以長鏡頭打破碎片化時代桎梏,細膩呈現(xiàn)世俗個體的漂泊沉浮與靈肉蛻變歷程的雄心,而這也真正構筑起了其作品獨特的內在張力與藝術魅力。與盧卡奇式以個體映射時代全貌的文學書寫迥異,在孫頻看來,時代如同奔涌的流水,而真正該觀照的是那本該作為話語中心、卻常常淪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一個個浮游生物。是他們在無助或困境中如何走向自我內心,或何以在無法走向自我內心時如大地的春天一樣,一點點的忍耐與艱難蛻變歷程。在此,她仿若借助里爾克之口在說:“如若塵世將你遺忘,對沉靜的大地說:我流動。對迅疾的流水言:我在?!?/p>
3.絕對的高貴
在博爾赫斯那篇著名的《沙之書》中,我們看到書在生長,“我”卻在消失。而在《玫瑰之宴》中,謝小如也表達了周圍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總有一天終將消失的生命審視。在他看來,在生如夏花死如秋葉的短暫一生中,唯一值得我們追求的,是那種絕對的高貴。在里爾克的玫瑰園中,他多次闡述了此種高貴:
他(塞尚)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忍耐著,就是為了得到一點名聲嗎?這種堅持又給他帶來了什么?不是財富,不是聲譽,而是早衰、疾病、默默無聞以及除藝術之外一無所有的生活。
他(梵高)其中一幅自畫像看起來貧窮、痛苦,幾乎是絕望,然而并不悲慘,如一只落魄的狗,他過著落魄的生活,日日夜夜,但在《繁花盛開的樹木》里,貧窮亦變得堂皇,從里向外散發(fā)著光輝。
…… ……
是啊,在諸如此類的絕對高貴中,我們真正看到了人類歷史長河中,那些擁有藝術靈翼的偉大精魂。他們是里爾克一樣終生沒有房子的、住在語言里的人,也是時代的流浪者與孤獨者。然而,正是源于對靈魂深度與藝術重量所構筑的 "真正的高貴" 的篤信與堅守,他們內心深處始終燃燒著隱秘的火焰,涌動著如風暴大海般的巨大幸福。這,讓我們不禁想到安徒生童話中那朵荷馬墓上的玫瑰花。它為這位偉大的歌者破土發(fā)芽,在暴風雨中散發(fā)馥郁香氣,自始至終不為世俗庸常所擾,直至生命凋零,而最終被遙遠的北國詩人帶到了云塊和北極光的故鄉(xiāng)。是啊: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這,多么像里爾克的生命之思:“我們,這些終有一死者,是否比玫瑰更懂得盛開與凋零?”(2025年5月)
董曉可,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榮獲“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出版評論集、學術專著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