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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5年第5期|趙暉:清泰旅社(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5期 | 趙暉  2025年05月15日08:01

趙暉,畢業(yè)于浙江師范大學外語系,現為浙江省江山市江山傳媒集團記者。出版有小說五部,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文學港》等,被《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雜志轉載。曾獲第十九屆百花文學獎影視劇改編價值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

清泰旅社(節(jié)選)

趙 暉

如今已是別人的土地——被掠去的田野還會有春天嗎?

——韓國詩人李相和,寫于一九二六年

一  電臺

1

鄭冬棉是昨天夜里從杭州出發(fā),坐那趟夜班火車趕到上海的。特情小組的組長樂以李給了他一個地址,讓他過去取一個箱子,然而當他在約定的時間趕到康樂坊十九號,四周安靜得出奇,院子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此時秋天的風吹得很賣力,鄭冬棉看見一片晾曬在竹竿上晃來晃去的漁網,以及漁網下面洗澡桶那么大的木盆。木盆里養(yǎng)了許多魚,其中一條蹦跳在泥地中,嘴巴一張一合,正在劇烈呼吸。

在那昂揚的魚腥味中,鄭冬棉停留在原地沒有繼續(xù)往前。他是在目光飄移時發(fā)現,右側雜物間的門板下方,一雙土黃色的皮鞋正在處心積慮地往后收縮。就此他發(fā)呆了可能有五秒鐘,隨即強打起精神,看似笑瞇瞇的,吹出一陣愉快的口哨。他吹出的曲子是黎錦暉與黎明暉的《毛毛雨》??墒堑人偻藘刹骄鸵说介T口時,院門外卻傳來拉動槍栓的聲響。

沒有第二種選擇,鄭冬棉拔槍,子彈命中那雙皮鞋,門板下一股血燦爛地噴出,藏在雜物間的男人發(fā)出殺豬般的號叫。這時候身后的灶披間方向傳來一聲槍響,飛過來的彈頭擦肩而過,鄭冬棉于是轉身開出第二槍。他能感覺到子彈沖出槍膛時的猛烈,也記得自己在槍聲中抖了一下,隨即全身大汗淋漓,仿佛剛剛已經死過了一場。

在姜安南的記憶里,這一天上海的天光當真是陰沉得嚇人,好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正要破土而出。差不多中午十二點鐘光景,姜安南看見一團黑咕隆咚的云層從黃浦江方向陰惻惻著趕來,最后又死皮賴臉逗留在石庫門里弄上方,那種樣子似乎只需要提一根長竹竿稍稍一戳,云層就會稀里嘩啦掉下來。

姜安南是這間院子的主人。二十分鐘前,他坐在院子里正要開始殺魚,準備晚上燉一鍋據說可以催奶的魚頭豆腐湯。他妻子在兩個月前生了一個胖嘟嘟的女兒,吃奶的胃口特別好,所以妻子的奶水顯得日益緊張。

姜安南將剪刀對準胖頭魚張開來的嘴,就要咔嚓一聲剪下時,門被一伙人耀武揚威地撞開,一根鐵棍也迎面揮舞了過來。后來那些人見他很不老實,又將他捆綁到一根柱子上,用他殺魚的剪刀撬去他的一顆牙齒,還在他嘴里塞了一塊臟兮兮的抹布。

姜安南就這樣被伺候得鼻青臉腫滿身血污。他后來是使勁轉過腦袋看見的,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槍戰(zhàn)中,面對飄飛的子彈,鄭冬棉最終閃身進屋子將門板閂上,接著又迅速找到他,幫他解開了捆住身子的繩索。

脫困以后的姜安南急忙拎起桌下一只藤條箱,幾乎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帶上鄭冬棉朝后門的方向,跟野狗一樣狂奔。兩人后來蹬上一輛腳踏車時,一場雨準時到來,噼里啪啦熱鬧非凡。

雨點兇猛,砸落在康樂坊逼仄的弄堂,即刻在干燥的青石板上升騰起一場白茫茫的霧氣,飄飄蕩蕩猶如仙境一般。

2

十月底的杭州同樣讓人悶得發(fā)慌,就跟濕答答的梅雨天一樣。這天下午兩點,樂以李離開浙江警察局,灰頭土臉地上了權部長停在門口的老爺車。權部長問他談得怎么樣,樂以李就跟他講,剛才在局長辦公室碰見一頭獅子,自己差點沒被嚇死。樂以李還問權部長,你們韓國警察局也會養(yǎng)獅子嗎?

權部長抱著方向盤會心一笑,干脆把車上的收音機給關了。剛才有個女人在里頭慢條斯理地唱著越劇,聲音飄來飄去,讓他想起古代中國有個很潮濕的詞語,好像叫作煙雨朦朧。權部長說,老樂你還是知足吧,至少杭州人還有自己的警察局。他說如今的韓國,衙門口掛的都是日本人的膏藥旗。

權部長來到中國很多年,一口漢語說得蠻地道,只是發(fā)音時偶爾會氣息不穩(wěn),讓人感覺像得了久治不愈的鼻炎。事實上他很清楚,在中國,樂以李的樂在姓里面應該念月,月亮的月,但他一直以來還是堅持叫他老樂,快樂的樂。

樂以李是來警察局贖人的,為了浙江大學一幫話劇團的學生。就在上個禮拜,學生在學校禮堂排演一部諷刺劇,結果當天就被警察局給抓了進來。那部劇再現了四年前的“九一八”事變后,浙大學生會和杭州學生代表前去南京請愿的一幕。劇中的學生振臂高呼,要求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然而委員長心情很不好,責罵他們不好好讀書就知道跑到南京瞎胡鬧,還振振有詞講了六個字:攘外必先安內。

剛才在局長辦公室,樂以李陷落進質地考究的真皮沙發(fā)里,感覺身上的骨頭也在慢慢變軟。他看見局長點燃一根雪茄,噴出一口雄壯的煙霧,然后就抓起桌上的名單掃了一眼,道,總共有五個學生,你是準備要贖哪一個?樂以李于是盡量坐得端正,又用巴結的聲音說,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我讓他們一個個過來給局長磕頭,一直磕到你老人家滿意為止。局長立馬攔住,說,免了,你要是把這里的地板給磕碎了,我照樣叫你賠鈔票。說著把一雙碩大的腳掌架到辦公桌上,又扯了扯有點緊繃的襪子講,聽你這口氣好像蠻有錢的樣子,你在杭州是做什么勾當的?是殺人越貨呢,還是坑蒙拐騙?

樂以李于是賠上一張笑臉,跟他說,之所以硬著頭皮過來,是因為那些孩子都認我當擔保人,所以就打腫臉充胖子,還望局長能開恩。

局長聽到這里,打出一個肥胖的哈欠,然后就獅子大開口,講出來的價錢簡直讓樂以李心驚肉跳。

現在權部長把車子開得慢慢悠悠,好像是為了節(jié)省汽油。車子好不容易開回到清泰旅社,卻在最后幾步路熄火了。權部長人五人六地下車,圍著車廂罵罵咧咧,最后才從旅社里叫來一幫手下,風起云涌地把車子給推了回去。后來他打開引擎蓋要檢查電路時,看見樂以李提著一只扁塌塌的公文包,推出那輛鐵錨牌腳踏車,嘴上半個字都沒說,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

腳踏車擦得油光锃亮,公文包晃晃蕩蕩掛在車把橫擋上。權部長看著樂以李漸行漸遠的背影,感覺他那種馬不停蹄的樣子,好像比杭州水龍會的救火隊員還要忙。

南山電影院位于湖濱路附近,跟西湖隔了四五百米的距離。影院一樓是觀影廳,二樓除了放映室,還有老童留給自己的臥室,以及堆得亂七八糟的儲物間。

老童是這家影院的經理,同時也是電影放映師。他平常喜歡跟樂以李下棋,就在影院樓頂那塊寬敞的平臺上。很多時候,風從西湖方向吹來,棋子啪嗒一聲落下,老童衣袂飄飄,覺得自己很有一種仙風道骨的意思。

老童這天提了一塊棋盤以及布袋里的一眾棋子,從二樓放映室踩著步梯登上平臺時,又有一架飛機在頭頂掠過,驚天動地的樣子像是要把電影院的樓頂給掀掉。

位于筧橋的中央杭州飛機制造廠簡稱中杭廠,與附近的中央航空學校只是隔了一堵墻。據說他們是在去年年底開始造飛機的,霍克-3的戰(zhàn)斗機造好了推到跑道上,再交給航校的教官和學員們去試飛。試飛回來的戰(zhàn)斗機每一次都飛得很低,這讓樓頂下棋的樂以李和老童不僅能看清飛機編號,還能見到駕駛艙玻璃后那些飛行員的面孔。很多次樂以李都說,自己要是再年輕個十來歲,也要去當飛行員。

然而老童沒有想到,這天下棋下到一半,樂以李卻提出要跟他借鈔票。老童說為啥,樂以李說為了那幫浙江大學的學生,說著就扯開公文包,取出一頁花花綠綠的紙,笑瞇瞇地遞了過去。老童問他什么意思,樂以李說,我們家清泰旅社的房契,我還是把它抵押在你這里。

此時又有一架戰(zhàn)斗機山呼海嘯地經過,搞得老童簡直要瘋掉。等到震耳欲聾的聲音消失,老童說,我真是看不懂,那些演戲的學生莫非是你親戚?

樂以李把目光散開,很長時間望向遠處那片西湖。他看見西湖不聲不響地躺在那里,像是被人丟棄的一塊玻璃。樂以李說,學生有錯嗎?難道中杭廠那些造出來的飛機,以后也是要攘外必先安內嗎?又說,日本人在天津巷戰(zhàn)演習,到了六月又推出《秦土協定》與《何梅協定》,照這樣下去,華北是不是又要成為另外一個東北?

老童聽到這里,煩惱得要死,心想如果要喊口號,那應該去省政府門口。他嘟噥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麻煩你多考慮一下自己。

我自己又怎么了?

你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不知道自己還是一個光棍嗎?老童看著眼前的房契,覺得這人真是搞不靈清。他說,拜托你把日子過得正常一點,趕緊給自己找個老婆。

樂以李愣在那里,好像喉嚨被什么東西給卡住了。他晃了晃腦袋講,老童你不懂。想了想又抬頭,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說,可能你以后會懂。

又一陣風從湖面上吹來,吹在老童身上,也吹亂了樂以李的頭發(fā)。老童也是在這時候發(fā)現,樂以李那張臉似乎在抽搐,這讓他摸不著頭腦,頓時有點慌。過了一陣他說,到底怎么了嘛,你怎么就掉眼淚了?

然而樂以李卻浮皮潦草地擦了一下眼角,抓起一匹馬落下去的時候說,將軍!

3

下過雨的上海終歸有了一些秋涼的味道,霞飛路像是洗了一個澡,洗澡水弄臟了許多洋人的褲管。這天逃離出康樂坊,鄭冬棉從姜安南手中取到箱子后,當晚就坐上了回杭州的火車。

車輪在鐵軌上飛奔,聆聽著耳邊的咔嚓咔嚓聲,鄭冬棉眼里再次出現滿身血污的姜安南。兩人離開康樂坊后,過了半小時,躲進了法租界里的一間公廁。公廁里貼滿花花綠綠的瓷磚,感覺是哪戶富貴人家的花園。就在洗手池那面鏡子前,鄭冬棉接過藤條箱子正要打開,姜安南卻即刻將他按住。

姜安南說,懂不懂規(guī)矩,誰給你的權力打開箱子?

因為被撬去了一顆牙齒,姜安南半邊臉腫得跟剛出籠的饅頭一樣,講出來的聲音也是含糊不清。鄭冬棉胡亂洗了一把臉,對著鏡子問他,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幫特務又是誰?姜安南很長時間不響,只是沿著墻壁十分緩慢地蹲下,像是一堆坍塌下去的爛泥。他說,日本人,是日本特高課,狗日的把我當成了韓國人,還以為我是權部長他們的手下。

權部長是大韓民國臨時政府的社會部部長。三年前因為尹奉吉在上海制造的虹口公園爆炸案,日本人開始大肆追捕在滬韓國僑民,于是他們的流亡政府從上海搬遷到了杭州。

那年剛到杭州,權部長很想喝一碗韓國風味的海帶湯,他在國貨路上費盡口舌找來找去,最后卻在一家過橋米線店里遇到了久未謀面的樂以李。于是兩個男人隔著一張長條桌,像是失散多年的親人那樣,嘻嘻哈哈地擁抱在一起。

樂以李之前也在上海,他是在民國十九年也就是一九三○年加入的中央特科,從事一些外圍工作。到了第二年四月顧順章叛變,樂以李在緊急關頭撤出上?;氐胶贾荨4撕笥忠宰陨斫洜I的清泰旅社為掩護,繼續(xù)為組織工作,并且成立了武林門特情小組。

之前在上海時,樂以李曾經去過馬浪路上的韓國臨時政府,代表中央特科送去一批過冬的棉衣,由此跟權部長成了朋友。那次兩人從國貨路上聊來聊去,聊到后來權部長就跟樂以李商量,能不能把清泰旅社整體出租給臨時政府,作為他們的其中一處辦公點,同時也是食宿地。于是時間就那么一晃,權部長跟他的十來個韓國同胞已經在清泰旅社住了整整三年,而特情小組跟臨時政府之間的關系,也變得越發(fā)緊密。

火車離開楓涇站,鄭冬棉看見窗外的嘉興黑漆漆的一片,密布的河網在寂靜中流淌,猶如貫穿這個夜晚的血管。姜安南給他的藤條箱其實并不重,他認為藏在里頭的可能是樂以李那部電臺需要用的電池,也或者是跟電臺有關的元器件,總之這些東西只有上海才能買到。

老樂有一部電臺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因為他跟上海一直有著情報來往,消息準確而且迅速。但是鄭冬棉從未見過那部電臺,也未曾在夜里聽到過嘀嘀嗒嗒的發(fā)報聲響。就此權部長有次跟樂以李打聽,到底把電臺藏在了哪里,能不能抱出來讓大家一飽眼福。樂以李笑得跟上花轎的姑娘一樣,像是羞答答地講,電臺那么金貴的東西,我做夢也想擁有一臺,可惜這輩子注定是個窮光蛋。權部長聽到這句,郁悶得要死,問他做夢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撒謊。樂以李于是又笑了。他說,我一般做夢的時候都會把嘴巴給閉上,免得禍從口出。

火車到達杭州已經是第二天清晨,出站以后鄭冬棉走出一里多地,在第三個路口拐彎時,他感覺自己似乎被人跟蹤了。是個二十來歲的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身邊還帶了一個六七歲的男孩。鄭冬棉站在路邊早點攤前買了一根油條,想起這人曾經和自己坐在同一節(jié)車廂,并且也是在上海站上車的。記憶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女人都在翻閱一份日文報紙。她看上去很安靜,像是一只擺在櫥窗里的花瓶,但在看報紙時偶爾會飄過來一道目光。那樣的眼神現在回想起來,鄭冬棉覺得是別有一番心思的。

晨霧沾濕了鄭冬棉的頭發(fā)。他在心中揣摩,離開上海那間公廁后自己是怎么被人盯上的。如果按照姜安南的說法,女人的目標可能跟權部長有關。于是鄭冬棉沿著站臺外的貼沙河一路往北,距離清泰旅社越來越遠。接著他又鉆進河邊縱橫交錯的小巷,沒過多久就將女人給甩掉了。

鄭冬棉對這一帶太熟悉了,甚至熟悉河岸上的每棵柳樹在一年四季里發(fā)芽與枯萎的氣息。曾經他跟樂以李數次來這里釣魚,雖然釣到的魚從來不會超過巴掌那么大,但是老樂每次都能跟變戲法似的,從河水里撈出一個濕漉漉的藥瓶子。

瓶子打開,里頭是有人特意留下來的情報。情報來自潛伏在國民黨浙江保安團的一位同志,那人的代號叫“茉莉花”?!败岳蚧ā彼统鰜淼南?,幾乎都跟浙江保安團對閩浙贛蘇區(qū)紅軍挺進師的“圍剿”有關。這樣的情報最終又通過樂以李那部電臺,傳遞給遠在上海的藍心,再由藍心通知蘇區(qū)的紅軍。

藍心是樂以李的妻子。顧順章叛變那年,她跟兒子樂東西沒能一起撤離出上海,一家人就此兩地分居。

晨霧在眼前消散,鄭冬棉也鉆出拐來拐去的巷子。他站在路口看見一片小家碧玉般的陽光,同時也見到了權部長開過來的車子。此時權部長探出車窗,笑呵呵地喊了一句,關耳鄭你要去哪里?我們到處找你。

那天樂以李也在,就坐在前排副駕駛位。他看見鄭冬棉提著那只藤條箱,箱子在手里晃來晃去,一下子讓他感覺有點頭暈。

鄭冬棉將后排車門打開,第一眼竟然見到了之前被他甩開的女人,以及一直跟隨著她的男孩。他看見男孩筆直地坐在座位中間,看上去只有樹苗那么高。秋天的風吹來吹去,鄭冬棉滿臉癡呆,感覺淋了一場猝不及防的雨。這時候權部長卻笑了,他說,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的韓國同胞崔真姝,外號雙胞胎,她剛從東北過來,跟你同一輛車。

然后樂以李也把頭轉了過來。樂以李說,這是我兒子樂東西,你應該還記得,就是小東西的東西。

車子一抖一抖地往前開。這是一輛來自俄國的老爺車,很久以前從韓國一路開來,先是載著流亡政府的人員開到東北,再是到了上海,最后才在一九三二年的夏天出現在杭州武林門的街頭。

路上鄭冬棉一句話也沒有,他感覺自己就快要發(fā)火了。后來樂以李把遞過去的藤條箱打開,擺在里頭的原來是一堆女人的衣裳,以及一把半透明的牛角梳。除此以外,就是兩本由國人翻譯,又在日本東京出版的中文版《域外小說集》。

鄭冬棉終究沒有忍住。他說,老樂你讓我去上海,就是為了取回這些寶貝東西?然后他又望向正在開車的權部長,說,你們兩個到底還有多少偉大的秘密,瞞著我是不是覺得很開心?

樂以李沒有開口,兩片肩膀卻抖了一下。過了一陣,他咬緊牙關,使勁說出的話頓時讓鄭冬棉腦子里嗡的一聲,隨即感覺所有的聲音在耳邊消失了。

樂以李說,藍心出事了。這是她的遺物。

到了這時候鄭冬棉才知道,藍心竟然犧牲了。

4

鄭冬棉沒有見過藍心,可是這么多年一直在心底里稱她為嫂子。

關于藍心的那些故事,他曾經聽樂以李講起過很多次。

最初的故事發(fā)生在四年前的上海,那時候樂以李和藍心是中央特科的同事。四月里的那天,兩人帶著三歲的兒子樂東西,在上海海寧路上的虹口大戲院看電影。電影演了一半,身后有人敲了敲樂以李肩膀,他轉頭,漆黑的影院中,只見到有人提著油布傘匆匆離去的背影。這時候藍心發(fā)現,丈夫肩頭正落下一片紙條。

紙條翻開,只有一個字:撤!

大雨滂沱,一個小時后兩人試著回乍浦路上的租住地,弄堂口果然出現許多陌生的面孔,默然守候在漆黑的雨傘下。家里是注定不能回了,但又不能去住旅館,那樣的情況下登記入住,顯然是自投羅網。

雨并沒有停止的意思,一家三口如同喪家之犬,無路可走之下,最終又回到影院,通宵露宿在四面漏風的售票處廊檐下。第二天中午,樂以李終于得到消息,因為顧順章叛變,江蘇省委以及特科所有人員緊急撤離。許多路口被封鎖,然而讓夫妻兩人更為著急的是,因為夜里風雨交加,樂東西開始高燒不退。到了第三天,黃包車送一家人趕去醫(yī)院,路上孩子已經開始抽搐,不時漏出幾句荒唐的囈語。

然而連續(xù)跑了兩家醫(yī)院,門口都有把守的軍警,進進出出的人員需要接受嚴格的盤查。

樂以李不會忘記,那天在一個背街的角落,藍心說,你先走,我過幾天再來杭州。樂以李怎么可能答應,但是藍心的聲音瞬間讓他驚慌。她說,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在這里婆婆媽媽,知不知道現在最危險的事情,就是我們兩個手忙腳亂地待在一起。

藍心的眼淚流了出來。孩子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你能不能別再讓我為你擔心?說完她嘩啦一聲撐開雨傘,抱住懷里跟炭火一樣滾燙的兒子,踩著喧嘩的雨水,頭也不回地徑自朝醫(yī)院門口趕去。

正是這樣的一幕,讓撤退到杭州的樂以李在此后的兩年多時間里,徹底失去了母子兩人的消息。

這些故事都是樂以李坐在鐵軌上講的,就在去年夏天一個禮拜四的夜晚,在他去火車站值夜班的時候。自從清泰旅社整體出租給權部長的臨時政府,樂以李就去火車站謀了個差使,成了那里的一名扳道工。而到了禮拜四,武林門特情小組的成員就會去站臺陪樂以李值班。特情小組總共四人,除了鄭冬棉,還有耗子和夏德令。

鄭冬棉依舊記得,那天耗子在聽完故事以后抓了一下自己的光頭,那里一根頭發(fā)也沒有。耗子說,孩子后來怎么樣了?樂以李就跟他講,臭小子現在長高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他還能認得你嗎?

是我自己的親生兒子,他要是膽敢不認得我,看我怎么擰斷他鼻子。

可是嫂子那次為什么對你那么兇?夏德令從鐵軌上站起,伸了伸懶腰。

女人兇一點又有什么關系。樂以李抓起擱在路軌枕木上的茶缸,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說,總有一天你們會親眼看見的,藍心長得非常漂亮,長得漂亮的人當然可以發(fā)脾氣呀。

有多漂亮?

簡直是貌若天仙。說完樂以李把茶缸遞給夏德令,讓他去值班室續(xù)水。夏德令說了一聲得令,又在接過茶缸的時候笑嘻嘻地講,那嫂子什么時候會來杭州?樂以李說,這個很難講,畢竟藍心工作很忙的,但你們放心,她總有一天會來杭州的,畢竟我在這里嘛,她當然也想留在我身邊。你們以后就會懂了,夫妻兩個過日子,就是這么一回事情。

然而,藍心現在犧牲了,她犧牲在了上海。

權部長的老爺車照樣開得慢慢悠悠,如同行駛在傷痛的過往。鄭冬棉想起那個禮拜四的夜晚,止不住望向坐在身邊的樂東西。他看見樂東西依舊筆直地坐在那里,青澀的目光越過父親樂以李肩頭,始終望向遠處的貼沙河。河水在他眼里,仿佛是靜止的。

5

清泰旅社位于原先的清泰門內。光緒三十三年,杭州城因為建設滬杭鐵路鋪設軌道,老城東那段城墻被拆除,一同拆除的,還有記憶里三重挑檐的清泰門。杭州人同時不會忘記,那道巍峨的城門最早是叫螺螄門,因為附近有螺螄橋。到了夏天,橋底的螺螄密密麻麻,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上午十點,崔真賢獨自站在清泰旅社二樓陽臺,感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以及陌生的院子,自己的出現完全是多余。一個小時前,當車子開到旅社門口停住,權部長熱情洋溢地過來幫她提行李時,她坦言相告,自己不是崔真姝,而是崔真姝的姐姐崔真賢。權部長兩只眼睛一瞪,像是被人挑開來的螺螄。崔真賢于是又說了一遍,自己不是獨立軍的神槍手崔真姝,而是她的雙胞胎姐姐。但是權部長的臉即刻笑成一朵家鄉(xiāng)的木槿花,說,開什么玩笑嘛,我又不是沒見過你,難道你忘了以前的長白山山洞?我還跟你喝過慶功酒。

權部長的記憶變得十分具體。他記得那年自己轉戰(zhàn)到東北,就在一場反阻擊戰(zhàn)中,作為狙擊手的崔真姝幾乎彈無虛發(fā)如有神助,不僅連著干掉日軍的幾名機槍手,最后還當場擊斃了撤退中的關東軍少佐麻田景太郎。子彈射穿麻田的喉管,于是這人的脖子上像是多出了一張血淋淋的嘴巴。權部長還記得那天的慶功宴上,自己就坐在崔真姝身邊,喝酒喝到后來,大家還在池青天將軍的帶領下,一起高歌一曲《獨立軍軍歌》。權部長滔滔不絕地講到這里時,中杭廠的一架霍克-3戰(zhàn)斗機正好從頭頂飛過,這讓崔真賢在巨大的噪聲中焦慮得不知所措。一直等到漫長的尾音消失,她才整理好頭緒心平氣和地開口:請權部長不要忘記,我跟崔真姝是雙胞胎姐妹,我們兩人長得很像。另外你也回憶一下,那次在長白山山洞里跟你喝酒的神槍手崔真姝,她到底是不是近視眼?

崔真賢將戴在臉上的三百度近視眼鏡摘了下來,遞過去的時候又說,我真的沒有必要跟部長開玩笑,而且這樣的玩笑也并不好笑。

此時臨時政府許多人都圍了上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接過眼鏡的是社會部部長助理宋安,宋安試著將鏡片湊到眼前,轉頭望向身邊古銅色的清泰旅社牌匾時,果然有點頭暈,而且一個字也看不清楚。

權部長終于發(fā)火了,額頭上青筋暴露。他罵了一句,說,崔真姝是不是想造反?還有沒有軍紀和王法?

崔真賢于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講清楚。她是上海崇德女中的美術教師,三天前很意外地見到了自己的雙胞胎妹妹崔真姝。崔真姝從東北過來,下一站要趕去杭州,但她經過上海時要跟一個名叫藍心的人見面,還要帶上藍心的兒子樂東西。然而崔真姝在離開東北的路上不幸染上肺炎,到了上海病情加重,必須住院治療,所以她把接下去的事情交給了自己的姐姐崔真賢。

權部長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質問崔真賢,是誰同意崔真姝去住院的,你去把她給我叫來。立刻!馬上!到了這地步,崔真賢也忍無可忍了,她說,要不我現在就飛去上海,用擔架把她給抬來?

你還敢跟我頂嘴?權部長一下子暴跳如雷,吼出一句,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膽了!

6

人群相繼散去,現在崔真賢留在原地,感覺像站在一片海潮消退的沙灘上。陽光在不經意間灑下,有那么一種懶洋洋的效果,這時候崔真賢緩了一口氣,她盡量讓自己的心緒恢復平靜。她想,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可能再過兩天,藍心就會出現在眼前這個院子,跟自己面對面聊天。

崔真賢幾乎親眼看見了藍心的犧牲。就在三天前的十月二十日,下午四點半,上海市立梅溪小學即將放學的時光。

那天在學校門口的梅溪弄弄堂口老虎灶旁的一家老茶館里,崔真賢見到了過來接兒子放學的藍心。跟藍心一起出現的還有一個面色緊張的男人,他叫姜安南。姜安南是個漁夫,很多日子里都在菜場里賣魚,所以身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魚腥味,這讓崔真賢想起自己遠在韓國的老家。到了夏天,母親會在院子里的竹匾上翻曬魚干。

按照計劃,那天再過半個小時,藍心就要把兒子交給崔真賢。

隔著一張四方茶桌,崔真賢很羨慕藍心那頭柔順的長發(fā),也喜歡聽她開口講話時飄過來的聲音。她相信藍心是一位細心又妥帖的母親,因為那道目光恬靜而柔和,容易讓人靜下心來。此外她的陰丹士林旗袍和瑪瑙手串看似簡簡單單,卻透出一般女人不曾擁有的從容與優(yōu)雅。

藍心現在的名字是叫藍越青。她在一家日本會社經營的商行里工作,因為商行跟日本關東軍和華北派遣軍有著商業(yè)上的往來,所以她時常能獲取一些頗為隱秘的情報。

那天茶館里的評彈聲不緊不慢,像是引而不發(fā)的催促。在鉆進格子窗的一片橙黃色的夕陽中,藍心告訴崔真賢,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經暴露,因為商行最近來了一批特高課特務,正在暗中追查她的底細。她說當務之急是讓兒子樂東西趕緊離開上海,不然會成為她的牽掛。

崔真賢是在藍心說起兒子的時候,才從她眼里捕捉到一絲憂慮。她聽見藍心說起,等到處理完手頭最后一件事情,自己也要第一時間撤退去杭州,就此她已經打點好行李,一切從簡,只是幾套換洗的衣裳,其余會讓另外的人送去杭州。然而藍心這些話剛剛講完,坐在隔壁的姜安南突然站起身子,右手摸向了腰間的短槍。姜安南說,藍姐,快走。

十月二十日的下午,僅僅過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留在茶館里的崔真賢就聽到了弄堂外響起的槍聲。她是跟隨看熱鬧的人群一起趕過去的,那時候她看見藍心頹然坐在地上,像是一盆砸碎的蘭花。藍心背靠一處墻角,陪伴她的是身邊一叢枯萎的芭蕉。她可能不會想到,就在慶余橋旁,自己跟姜安南最終鉆進的這條弄堂,其實是一條死胡同。身后那堵一人多高的圍墻上,街坊鄰居用豬血般的油漆涂刷了四個字:此路不通。

那天崔真賢一直站在出事現場。她透過圍觀人群的肩膀看見,藍心的額頭處正流淌下一縷血,不算洶涌。之前特務的子彈射中了蓋在墻頭的瓦片,瓦片碎裂以后又擊中了藍心的額頭。

圍墻上爬滿青苔,依稀有半只打滑的腳印。崔真賢聽身旁一個女裁縫解釋,那是菜場里一個賣魚佬留下的,她之前從此人手里買過兩條鯽魚,價格還是蠻公道的。裁縫說,但是儂能想到<E:\人民文學\2025年\5期\tp\伐.jpg>,一個賣魚的竟然能翻墻走壁哦,手里還抓著一把槍,嚇都要被他嚇死嘞。

之前在茶館,姜安南帶著藍心迅速離開,鉆進眼前這條斷頭路。他在最后關頭躍起身子蹬上圍墻,趴在墻頭想要抓住藍心伸過來的手。結果一通密集的子彈射來,射碎瓦片的同時,也讓姜安南不得不放棄等待救援的藍心。

姜安南從圍墻上滾落下去,他在最后一刻跟藍心之間的距離,只隔了一堵十幾厘米厚的墻。

藍心中彈的位置是在胸口,那里有一個不夠顯眼的血窟窿,血從里頭不緊不慢地涌出。子彈并沒有第一時間帶走她,有兩名日本特務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他們勒令身邊的手下把藍心給抬走,盡快送去醫(yī)院。結果藍心沒有給他們留下機會,抓在手里的槍管略微抬起時,她給自己補了一顆子彈。

那天跟槍聲同時響起的,還有梅溪小學放學的鈴聲。在一群相互推搡的男孩身后,崔真賢一眼就認出了幼小的樂東西。因為之前的一路奔跑,樂東西大汗淋漓。他最終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母親,于是整個人跟夢游一般,搖搖晃晃地朝著母親的尸體走去。

崔真賢即刻將他拽住,跟他說不要過去。但是樂東西什么也沒聽見,執(zhí)拗的腳步牽引他繼續(xù)往前。后來崔真賢拼命將他拖到一個角落,發(fā)現孩子一雙手寒涼得跟冰塊一樣,而且全身在抽搐。汗水同時出現在崔真賢的額頭,她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你在上海沒有家了,你父親叫樂以李,你母親拜托我一件事,讓我?guī)闳ズ贾荨?/p>

樂東西像一截木頭一樣站著,什么聲音也沒有。他眼看著趕過來的警察圍著母親的尸體拍照,閃光燈咔嚓咔嚓,這里一張,那里一張。然后,尸體被抬走,血流了一地。

夜幕覆蓋了梅溪弄里數不清的梅樹。后來崔真賢牽著樂東西的手離開,如同牽著一只已然散架的風箏。路燈昏黃,此時令崔真賢無法理解的是,這天從頭到尾,孩子竟然一直沒有哭,甚至沒有掉過眼淚。他只是一次次回頭,目光倔強地望向梅溪弄的方向。

一陣風從清泰旅社經過,吹動樓下一棵石榴樹,也從掛在院子晾衣竿上的形形色色的衣裳間經過。崔真賢想到這里,眼里便再次出現藍心飄揚的長發(fā),也聽見藍心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聲槍響。聲音驚心動魄,跟她十五年前聽到的一模一樣。

十五年前,韓國已經是日本人的殖民地。那年十二月的京畿道坡州郡小學,上午十點鐘不到,就在兩堂日語課的間隙里,崔真賢和崔真姝姐妹兩個跪在操場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頭頂飄揚起的是日本國的太陽旗。這時候有個衣衫襤褸的五六歲男孩橫沖直撞,一路倉皇地朝她們奔來。男孩哭哭啼啼,牽住崔真賢的手叫喊:姐姐起來,姐姐我們回家!

可是男孩的哭聲持續(xù)了不到三十秒,崔真賢的耳邊就炸裂開一聲槍響。子彈鉆進男孩的額頭,于是男孩倒下,這場哭泣戛然而止。

一個不到十歲的日本女孩站在她父親身邊,這個男人是日本坡州郡駐軍的憲兵隊長。女孩緩了一口氣,隨即用尖銳的日語說,父親,我不喜歡這樣的哭聲,它讓我很煩。而且他喊來喊去全都是朝鮮語,他竟然敢不說我們大日本的話。

雪地上的血冒著熱氣,來自中彈男孩的尸體。他是崔真賢和崔真姝的弟弟,名叫崔正泳。

7

關于崔真賢來杭州,鄭冬棉是從樂以李嘴里進一步了解到事件的緣由的。事實上就在兩個禮拜前,藍心從上海傳來情報,告知日本特高課即將派出殺手前來杭州,目的是刺殺臨時政府的重要人物金先生。于是權部長聯系了遠在東北的韓國獨立軍,要求崔真姝來杭州擔任金先生的“影子保鏢”,針對特高課殺手以牙還牙。但是現在來的人不是獨立軍神槍手崔真姝,而是手無寸鐵的崔真賢,所以權部長氣得肺都要炸了。

鄭冬棉也把事情從頭到尾理了一遍,包括自己昨晚在上海登上火車,車廂里好幾次遇見崔真賢的目光?;疖嚨竭_杭州,他才在權部長的老爺車里知道了崔真賢的真實身份。

想起這些,鄭冬棉覺得,記憶中的畫面似乎有些凌亂,自己有必要去找一下崔真賢。

崔真賢正在打掃房間,樂以李給她安排了二樓最東邊的一間,隔壁就是權部長他們的辦公室。房間很久沒有人住過,桌椅上落滿灰塵,發(fā)霉的床板有點塌陷。鄭冬棉站在門口大致看了一遍,覺得床上其實還少了一只枕頭,另外門鎖好像也壞了。接著崔真賢又將臺燈罩掀開,讓他看清里頭并沒有燈泡。

鄭冬棉把這些全都記下,然后說,可能我們需要聊一下。

你想聊什么?

鄭冬棉就直截了當說,你是不是在跟權部長撒謊?

崔真賢卻并不驚訝,而是仔細看了一下門口。她扶了扶臉上的眼鏡,很認真地說,這里講話方便嗎?

這天接下去的時間,許多人都見到鄭冬棉帶著崔真賢離開了旅社。兩人去了附近一家南貨店,差不多在一個小時后回來。那時候崔真賢抱了一只新買的枕頭,手上還有一張當天的《東南日報》,報紙用了整整一個版面刊登了幾個月前梅蘭芳在杭州的演出照,似乎是為了重溫當時的火爆。另外鄭冬棉也去街邊水果店買了一紙袋的香蕉,他剝開香蕉邊走邊吃,到了旅社又把裝滿香蕉的紙袋塞進樂東西懷里,跟他說去找他父親要一只十五瓦的燈泡。

但是從頭到尾沒有人知道,就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里,鄭冬棉跟崔真賢已經聊了很多。

一開始鄭冬棉是這么說的:你昨天在火車上并沒有戴眼鏡,包括在看報紙的時候。另外我也問過了樂東西,你是三天前帶他離開梅溪小學的,那時候你也同樣沒有戴眼鏡。所以我想,你會不會是在下了火車后才開始近視的?

崔真賢幾乎被逗笑,說,你果然還是有點眼力的,都被你說對了。

崔真賢是兩天前去上海南京路上的吳良材眼鏡店的。那天她在柜臺前選來選去,最后選中一款圓框玳瑁邊的鏡架,她喜歡玳瑁的通透,以及花斑紋的光澤。那時候她跟掌柜說,同樣這副架子,給我配一對近視的,再配一對平光的。掌柜想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崔真賢就跟他講,自己一般在上午近視,到了下午眼睛就正常了。掌柜陷入云里霧里,又問她需要配多少度的近視片。崔真賢就照了一下墻上試戴眼鏡的半身鏡,說,一般像我長得這么好看的,你認為可以配幾度?

鄭冬棉同樣被逗笑了。他說,所以你就是崔真姝,你現在戴的眼鏡是平光片。

眼前的崔真姝扶了一下鏡片,很認真地點頭。之前那副近視鏡讓她苦不堪言,戴在臉上頭暈眼花簡直想吐,所以樂以李給她安排好房間后,她在第一時間就換上了平光鏡。崔真姝抱著新買的枕頭走出店家門口時說,你還有什么要問的?鄭冬棉說,你知道我想問什么,所以我只負責帶上耳朵。崔真姝轉頭,看見一縷陽光落在鄭冬棉臉上,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好像已經不再陌生,跟他講話似乎很通透。

我接下去跟你講一下藍心姐,她出事的半個小時前,我一直在她身邊。崔真姝說,藍心姐是被人出賣的,那天她在一家老茶館里告訴我,出賣她的奸細不在上海,就在杭州的清泰旅社,隱藏在權部長和樂以李的身邊。

崔真姝不會忘記,那天在梅溪弄茶館,自己見到藍心的第一眼就感覺跟她認識了很多年。她說,姐你長得真好看,跟你在一起就跟回到韓國老家一樣。這時候藍心會心一笑,很長時間地端詳她的臉。藍心說,同你的美貌相比,我更加羨慕你的年輕。她說,年輕真好,我記得我年輕的時候運氣也特別好。

那天藍心說了很多,包括她在上海商行里是如何獲取日本人那些隱秘的情報,又如何對情報進行分組歸納和進一步分析,確定哪些需要轉告給樂以李和權部長,哪些又要通過手頭一部短波電臺直接匯報給上級領導。她還提起特高課最近對她展開的調查,以及她即將通過另外一個渠道送回杭州去的一只行李箱。崔真姝聽到后來漸漸覺得,好像藍心沒必要跟她說這么多,這樣的聊天更像是一場心思縝密又別有用意的臨別囑托。

崔真姝說,你還是跟我一起回杭州吧,你繼續(xù)留在上海很危險。

藍心淺淺地笑了,繼而望向不遠處的格子窗,那里有下午四點多鐘金黃色的陽光,跟剝開來的橘子一樣。藍心說,樂東西就交給你了,等我這幾天查出旅社里的奸細,再來杭州跟你們會合。到時候我?guī)闳デ猴L荷看魚,那里有五光十色自由自在的魚。但也就是在這時,姜安南突然起身,一張臉繃得很緊。姜安南說,藍姐,快走!

那天鄭冬棉始終聆聽著崔真姝的講述,感覺就行走在三天前下午四點多鐘的上海梅溪弄,也恍惚聽見了弄堂里射向藍心的槍聲。后來他抬頭,看見一片狹長的天空,以及正在趕路的一片云,似乎心事重重。

鄭冬棉問,你來中國有多久了?崔真姝說,十二年。

一直在東北嗎?

崔真姝說,是的,我去過東北很多城市,我喜歡那里的雪。

韓國沒有雪嗎?

韓國當然也有雪,但跟你們中國的不一樣。崔真姝說,杭州是不是也會下雪,你是杭州本地人嗎?

鄭冬棉搖頭,告訴她自己老家在金華,一個產火腿的地方,杭州過去有兩百公里。

杭州再過去兩百公里難道不是大海嗎?你家是住在海邊?

鄭冬棉笑了,說,我說的是往西,往東你就掉進大海淹死了。

后來兩人在水果店買下一紙袋香蕉時,崔真姝想起自己剛來中國的時候,只有水果店老板的女兒那么高,腦袋上還扎了兩根晃來晃去的辮子。她說,你怎么不問我一下,我在火車上為什么會偶爾看你一眼?鄭冬棉說,肯定有原因,你還是直接講吧。

崔真姝說,那只藤條箱蓋了一個印章,是樂以李老家一戶商行的名稱,上面還用紅漆描了一個紅雙喜的“囍”字。箱子是樂以李跟藍心的結婚紀念品,藍心一直在用著,所以樂東西一眼就認得,上了火車就跟我講了。

鄭冬棉驚訝于自己的愚笨,也感覺火車上的自己看起來就是一個笑話。后來他問,聽說你槍法很準,你以前是怎么練的?

跟你們男孩子一樣,我從小喜歡玩彈弓。說著崔真姝伸出三個指頭,你知道什么意思嗎?

鄭冬棉搖頭。他聽見崔真姝說,每次扯開彈弓瞄準一個目標,一動不動站上三十分鐘,直到氣喘吁吁為止。

8

樂以李再次見到鄭冬棉時,得知崔真賢就是崔真姝。那時候鄭冬棉走進房里站在窗口,跟他說,崔真姝讓我轉告你,權部長身邊有日本人的奸細。

樂以李把房門關上,想了一下說,她憑什么這么認為?鄭冬棉于是告訴他,都是藍心親口跟崔真姝講的。

樂以李在沉默中坐下,想起藍心之前傳來的一份情報,說是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經暴露,所以她決定撤出上海,從此在日本人的視線里消失。但是藍心后來又推遲了離開上海的日期,并且決定將兒子樂東西提前送來杭州,目的就是想孤注一擲,抓住最后的機會查出隊伍中出賣她的奸細。

只不過那時候,樂以李和藍心都以為,奸細是在上海。

關于怎么查奸細,藍心有沒有給過一些提示?

鄭冬棉說,沒有,這是崔真姝了解到的唯一信息。

崔真姝為何要隱藏自己的身份?

她擔心自己的出現會強化奸細的戒備心理,使得這人減少跟外界的聯絡。

樂以李沉吟片刻,感覺崔真姝這么做是對的。到了這時他也覺得,有必要把更多的事情跟鄭冬棉解釋清楚。

事實上,當藍心決定推遲離開上海時,已經把藤條箱留在了姜安南那里,她讓樂以李派人去上海取回。樂以李說,你可能無法理解,藍心為何不把箱子一起交給崔真姝帶來杭州。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樂東西跟藤條箱之間必須做到隔離,這樣的話,一旦崔真姝和樂東西也被特高課盯上,至少箱子還是安全的。

說著樂以李把擺在桌上的藤條箱打開,取出那兩本中文版的《域外小說集》。他說,箱子里的其他東西都不重要,關鍵是這兩本看似很不起眼的小說。它們其實是特高課諜報系統正在使用的一套密碼本的母本,有了這個,咱們的電信人員以后就能成功破譯日本人的電文。

鄭冬棉的臉上一陣滾燙,很長時間沒有發(fā)出聲音。想起在權部長的老爺車上對樂以李的挖苦和嘲諷,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渾蛋。這時候樂以李又說,說這么多,其實都是想跟你講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四天后的十月二十七日,有位浙西根據地過來的同志要在杭州接頭,這位同志叫言先生。

我們是要把密碼本交到言先生手里?

樂以李點頭,說,所以才會特意讓你去上海取回箱子,箱子跟樂東西不能扯到一起。

樂以李望向窗外那棵石榴,他可能到了這時才發(fā)現,掛在枝頭的石榴竟然已經一片火紅。而他上個禮拜還在心里想過,等到藍心來杭州,他要給她親手剝一只石榴。石榴樹是藍心幾年前親自栽下的,之后夫妻兩人就去了上海,一起加入了中央特科。眼前這個院子是藍心舅舅留下的,舅舅離世后將房產過繼給了藍心,由此他們成了這里的主人。想到這里,樂以李又說,關于藍心的犧牲,你不用跟耗子和夏德令提起,我不想讓他們知道。

鄭冬棉沉默著點頭,他看見一陣風吹了進來,吹動樂以李的頭發(fā),也將一片石榴樹的葉子吹落到樂以李肩頭。他說,老樂,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嫂子犧牲了這么多天,我們在你臉上竟然看不出悲傷。

樂以李卻黯然神傷地笑了一下,抱緊身子說,難道你覺得,我應該在你們面前哭哭啼啼掉一場眼淚嗎?那是不是很愚蠢?

9

時間到了下午兩點,崔真姝把剛買來的枕頭擺在房門口的陽臺欄桿上翻曬。枕頭上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跟她之前待在長白山山洞里時的鋪蓋有著類似的氣息。她還走去房里,從行李包中取出一只畫夾。畫夾攤開,里頭夾了幾頁紙。

杭州城的陽光依舊是秋天的味道,灑落下來不溫不火,柔軟得如同絲綢。崔真姝站在欄桿前駐足凝望,準備給眼前的旅社畫一張鉛筆素描。之前在權部長面前說過,自己是上海崇德女中的美術教師,既然這樣,她需要有一個美術教師的樣子。

崔真姝的確從小就喜歡畫畫,她畫過韓國的太白山和洛東江,也畫過中國吉林的鳳梧洞和青山里,據說這兩個地方,朝鮮人都跟日本人發(fā)生過戰(zhàn)役?,F在她要畫下眼前的清泰旅社,她相信借此來誆騙一下權部長他們,基本上是能夠以假亂真的。

崔真姝先是臨摹院子四周跟扇形一樣張開來的圍墻,圍墻一人左右高,墻外探進來開花的欒樹,以及正在結果的苦楝子樹。接著她給眼前的石榴樹留好位置,也決定讓樂東西出現在她的畫中。樂東西正坐在院子里一張石條凳上,手里舉著一截鄭冬棉給他買回來的香蕉。此時有一只幼小的京巴犬眼巴巴望著他,昂起腦袋盯著香蕉,似乎望眼欲穿。

京巴犬毛色雪白,崔真姝聽鄭冬棉講過,那是宋安在去年秋天養(yǎng)下的。宋安有一次牙疼,去西湖邊的游船上,從船夫手里買藕粉,回來的路上這只京巴犬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似乎鐵定了心把他當作自己的主人。宋安把它帶回到旅社,經常給它洗澡,也用自己的梳子給它梳毛,以至于后來權部長說,宋安是在西湖邊撿到了一個杭州老婆。

除了宋安,剛才出去買枕頭的路上,鄭冬棉也把臨時政府的其他人員大致跟崔真姝介紹了一下,包括這些人在臨時政府里所從事的工作、跟外界的接觸,以及同權部長之間的關系等。臨時政府住在旅社里的總共有十四人,他們平常全都擠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忙碌。辦公室是樂以李用三間客房組合起來的,拆掉了之前的隔墻,辦公桌高高低低拼湊在一起。里頭有一部電話,是權部長他們對外聯絡的主要渠道,另外走出旅社十來分鐘,也有公用電話亭,電話亭二十四小時開放,使用時需要投杭州當地的電話幣。

鄭冬棉講,這些人平常也不怎么外出,沒發(fā)現他們跟外界有什么信件往來。

剛才在一樓餐廳吃中飯,所有人圍在飯桌前,鄭冬棉抓住機會跟他們打招呼,以方便崔真姝將這些人的人名和面孔對上號。現在崔真姝大致清楚了,身材魁梧的柳承東是權部長的交通員,瘦小的申寶劍是報務員。圍著白圍裙的成德善是這里的廚師,他做出來的泡菜蠻地道,權部長曾經夸獎他,可以去清河坊開一家韓國菜館。另外,面相斯文的成余暉屬于臨時政府的財務部,他跟成德善是一對表兄弟,兩人的母親是親姐妹,碰巧都嫁給了姓成的人家。他們的老家是在慶尚南道的釜山,據說出門就是遼闊的海。

崔真姝沒用多久就畫好了吃香蕉的樂東西,以及想要跳到他身上的京巴犬。

她想起自己當初離開東北,獨立軍的池青天將軍只是告訴她,去杭州的目的是擔任金先生的“影子保鏢”。將軍說“影子保鏢”并不是貼身保鏢,你只用守候在金先生外圍,確保你的眼睛能及時發(fā)現可能出現的特高課殺手,并且第一時間干掉他。然而自從在上海見到藍心,藍心又把樂東西托付給她,崔真姝就覺得,許多事情已經超出她的想象。

至于如何排查奸細,崔真姝其實毫無頭緒。她只是希望,旅社里這些人都能把她當成一團空氣。

剛才鄭冬棉也跟她講起了武林門小組,她知道小組里還有夏德令跟耗子。夏德令家是種菜的,他們家在艮山門外有一片面積不小的菜園,每天在菜場里賣菜是一筆可觀的收入。自從權部長他們住進旅社,廚師成德善也讓夏德令每天送菜,這對臨時政府來說方便又實惠,而夏德令也樂此不疲。

耗子也住在旅社,他是杭州城出了名的黃包車夫,據說哪怕把一雙眼睛蒙上,他也能踩著黃包車繞著西湖跑上一圈,總是能在合適的路口拐彎。耗子的黃包車每天都擦洗得干干凈凈,有時候還在車棚上掛一些梔子花或是從滿隴桂雨折下來的桂花,這讓在拱宸橋日租界里開診所的田中醫(yī)生看上了他。田中醫(yī)生是眼科醫(yī)生,懂得治療白內障,平常診所里業(yè)務很忙,兒子小田中又在租界里的春山小學上學,所以他讓耗子每天放學時間去學校接他兒子回家,每個月支付一筆包銀,偶爾還給耗子送一些自己做的壽司。

崔真姝把石榴樹也畫好了,石榴掛滿樹枝,樹冠在院子里投射下一片陰影。接下去她的目光被圍墻外的一條河流所吸引。河水差不多兩米寬,水流清澈,附近的女人都去那邊淘米洗菜,也蹲在青石板上汰衣裳。河面上有三三兩兩的鴨子游過,一路上氣定神閑,許多波紋從它們屁股底下出現,擴散開去后又在兩三米遠的地方相繼消失。

河水對岸是一片居民區(qū),一幢破破爛爛的兩層高樓房擠在民房中間,樓房里雜草叢生,許多窗玻璃已經碎裂。從刷寫在外墻上的油漆剝落的字體來看,那應該是杭州鹽務局之前使用過的庫房。

宋安就是在這時走了過來,身邊跟著那條搖頭擺尾的京巴犬。他可能對崔真姝手里的畫蠻感興趣,所以又把剛剛上樓的權部長叫了過來。權部長沉默著看了兩眼,最終盯著崔真姝舉在手里的鉛筆說,可惜了這雙手,當初要是愿意去拿槍,說不定你們家又多了一名狙擊手。

崔真姝聽到這里,干脆把畫夾蓋上,她像是對著眼前的空氣說,最好我們家還能造一座兵工廠。權部長兩眼一閃,愣了一下,聽見崔真姝又說,你也不用那么嫌我煩,反正我過兩天就走。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