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5年第4期|黃昶:馴服河流
黃昶,2000年生,有短篇小說、詩歌發(fā)表于《青年文學》《星星》《青年作家》等,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出版短篇小說集《遲湖》。曾獲“真金·青年文學寫作選拔”總冠軍、第十四屆復旦大學“光華詩歌獎”、第八屆南京大學“重唱詩歌獎”等。
馴服河流
黃昶
他們將要來的前一天晚上,我失眠到四點二十三分不止。起床上廁所,順帶喝了口水,點煙的途中想起學生時代,陳宇同我說,金是非常穩(wěn)定的物質,柔軟,稀少,印象中只有王水與它反應,不知道有無記錯。
醒來的時候有鳥鳴,不愿意去知道自己僅僅睡了多少個鐘頭,簡單清潔后拿上鑰匙出門,下樓不久,又折回來拿外套,只穿短袖的話,車站的冷氣一吹就感冒,我就是想起這點。
陳宇和葛鏡婷是我大學時期最好的朋友,兩人都靦腆,熟絡之后話不少。在讀的最后一年我為復習研究生考試留在學校,葛鏡婷搬到陳宇租住的公寓與他同居,其時他正在準備參加公務員的選拔,再三年后他們結婚,我無力背負城市的花銷,回到老家的鎮(zhèn)子上。
此前他們來過一次,也是夏天,當時這里不僅沒有高速鐵路,就連商場或十層以上的建筑都沒有。葛鏡婷一下車就到路邊蹲下,告訴我們她需要嘔吐。陳宇在她旁邊,用手輕輕拍她的后背,那時候他們初初相戀,顯得有些正式,晚上不睡在一起,還好我多為他們準備了房間和一套被單。但其實我搭手幫他們收拾行李時看見箱子里的避孕套,葛鏡婷發(fā)現(xiàn)了,有點尷尬,背過臉去;陳宇什么也不知道,仍在和我聊一些關于遠方的戰(zhàn)爭的事情。
為此,我特地延長了每日傍晚跑步的時間,本來是六點半到七點三個字,后面七點不到,我就折回樓下的便利店和老頭子下棋,他們讓我一側車炮,能殺幾十個來回,五局下完上樓,基本上八點過一些。他們有說過和我同去,我想了想,告訴他們,這僅僅只是我的習慣,改不了,你們光這幾天也養(yǎng)不成,免了的好。他們點頭,每次回去,飯做好了,廚余的垃圾袋也已經(jīng)清理干凈。我們因此相處融洽。
車站廣播響了幾次,我反復琢磨其中的英文和數(shù)字,像做題,試圖找出排列組合的規(guī)律,無果。陳宇走到我身邊,拍拍我膊頭。我的表情可能有點古怪,陳宇說,走什么神?我說,沒想到你們這么快。葛鏡婷說,出站就給你發(fā)消息了呀。我拿出手機來,沒點亮,只是攥著,其實那條消息我看到了,沒復。我說,餓不餓?帶你們吃飯去。陳宇摟住我,使了一下力,說先轉轉,不著急。
開車經(jīng)過了幾間常去的餐館,兩人都說不餓,我想了想,先帶他們回家里。進家門沒多久,陳宇又說到飯點了,應該出發(fā)。葛鏡婷罵他,剛剛不吱聲,坐下沒兩分鐘就要起來,神經(jīng)病。陳宇說,你別老是馬后炮,真沒意思,我能知道未來的事不?葛鏡婷說,幾分鐘后的事情不可以知道嗎?那你真是蠢蛋。陳宇說,你要是能多知道一點,就不至于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陳宇也許說得沒錯,我對于這種情形所儲備的處理方法相當匱乏,聽完頭兩句,想要去給他們倒水,后面怕他們打起來,又再回頭,雙腳交錯挪動幾次,好似跳舞。不知道他們有無看我,但在我自己的感受中,相當滑稽。
我最終還是到廚房去取杯子,兩人四周看看,也不再說了。葛鏡婷垂下眼睛按動手機,陳宇掀開玻璃門,在電視機旁的書柜展開發(fā)掘,最終取出來一本,拍拍上面的灰,將封面上的字原原本本念出來。讀到著者的時候,他說,哦,這是瑜琪寫的呀,她現(xiàn)在干嗎呢?我不知道怎么答復他,可能對于他的問題,我確實沒有答案。葛鏡婷臉色有些難看,走過去從他手中取了那本書,按回書架里,看了一會,捻出另一本來。這是我們當時自印的詩集吧?她說,里面收了陳宇五首,我們兩個加起來都沒他多,真有點過了。陳宇湊近,找到自己的詩讀了一首,問我們,不好嗎?我覺得寫得非常好。我說,是好的,不如也看看別人的。隨后我們齊聲讀了許多首詩,包括一些當時相當討厭的人寫的。那些被我們痛斥的所謂矯揉造作的句子,流落到我們當前的喉嚨里,顯得十分婉轉。
還是去吃飯,我選了家湘菜,門面一般,但是平日里與朋友聚會也會選擇這里。我這樣向他們說明,陳宇聽完說,沒事,下鄉(xiāng)嘛,當然要去些特色的,裝修好的城里多得是,肯定吃老店才夠味。
進店要坐,看著生意相當好,小桌客滿,無奈給了張大桌子。他們挨著坐,我在對面,若揣摩鄰桌的看法,一定覺得像個畸形的瘦三角。擦桌點菜的不讓閑聊,菜牌立馬拿上來,我翻看完,要了五個,還有一盆魚湯,二十多分鐘就上齊。我招呼他們動筷,他們嘗了幾口,夸贊了咸蛋黃炒土豆絲以及別的素菜,但對葷的兩個缺乏興趣。我說,真得嘗嘗這個,別的地方吃不到。陳宇看著他面前黑乎乎的一盤,有點為難,夾起一塊吃完,又表示肯定,問我菜名和做法。我說,血鴨,在鴨子熟透之前將宰鴨時放出的鴨血澆在鴨肉上,就有這種效果。陳宇點點頭,給葛鏡婷也夾了一塊,她吃完,撂下筷子,說是太辣。
飯后結賬,二百出頭,認為便宜,且對自己近幾年的收入感到滿意。想起從前三人聚餐,我都有意避開這種圍餐形式,自從他們相戀后,我們的開支轉變?yōu)榧w對集體,意思是他們二人請一頓,再到我請,周而復始,從兩個錢包卻供給三張嘴巴的角度來說,其實并不公平。學生生活的后期,我經(jīng)濟上的窘迫相當易見,多次推脫他們吃飯的邀約后,勉強找到一個解決方案,即聚會都到快餐店去,各點各的份。陳宇說,豐儉由人。
我將這件事又同他們說起。陳宇說,哎呀,你那時候咋不跟我們直接挑明?說出來就好了。葛鏡婷說,沒辦法的,當時都沒有錢。隨后我們一起笑起來。
多坐了一會,約他們到河邊去,午后,日頭正興,離水近些,有樹和斜建的草坪,都不愿走了。陳宇說,那些句子是怎么說的?我說,什么句子?葛鏡婷說,奔流到海不復回。陳宇說,對對,就是這些,但不是這句。我說,還有什么?陳宇似乎想到了,清清嗓子,扯動衣領,仿佛要將自己拎起來,隨后高昂著念了一句,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我站起來拍手,葛鏡婷忍不住笑,陳宇余熱未消,問我們,后面還有一句是什么來著,很合景那句?我說,恰同學少年?他說,對,恰同學少年。葛鏡婷說,早不是少年了。陳宇過去摟她肩膀,說,別掃興,難得有機會,應當再年輕一次。葛鏡婷輕輕拍開他的手,說了聲熱。
面對河水,我忽然想起在學校劇社時和他們共同排練的一出戲,問他們是否記得,兩人都有些走神。那時候陳宇年輕,好勝,四只手腳上都長著厚實的肌肉,卻又不算自信。我和葛鏡婷先認識,我們包攬了導演、編劇和服化道的職位,劇本是我和她同寫的,用希臘神話做背景,改編出一個講述英雄阿喀琉斯如何成為真正的神明的故事。當陳宇走進面試教室又掉頭出去的時候,我和葛鏡婷在評委臺后,一致決定讓他來出演最為強大的戰(zhàn)士阿喀琉斯,并走出課室,將他追回。后來我們都不知道為何要這樣抉擇,而陳宇說,你們是萬分明智的。在這件事上陳宇說得相當正確,最終我們都出演了劇中的角色,我是阿喀琉斯需要花費三幕去尋求的睿智的長者,雖然總是出很壞的主意;而葛鏡婷是長者更為聰慧的妻子,負責給那些餿主意縫縫補補。
我們用兩個月排練完了戲,卻因為露天的戲臺和雨水而無法出演,對此我們都表現(xiàn)出失落。后來陳宇私下跟我說,他在演出前特別緊張,連續(xù)兩個星期失眠,得知不能出演,其實是很高興的。
在河邊坐到飯點,太陽金黃,微微泛紅,我和陳宇抽完包里最后一支煙,他起身要去買,我說,干脆一起出去,省得來回走動,反正也到時候了。葛鏡婷沒有意見。準備上橋,陳宇站著不動,望向對岸,對我們說,上次來的時候,對面好像也是這么些建筑,一模一樣的房子。我說,從橋這邊過去就是城郊了,沒有什么發(fā)展。陳宇說,好像整個城鎮(zhèn)都沒太大發(fā)展。我說,你不是天天住這里,有些細節(jié)很難察覺。陳宇說,是沒發(fā)展,而且不太純粹,要么就全搞農業(yè),原生態(tài),要么就來點有效的建設,工廠之類的,弄得現(xiàn)在不倫不類,連瑜琪都頂不住,走了。葛鏡婷說,你抽煙抽醉了?陳宇想了想,面向我說,好像是有點。
從士多出來,點上煙,我問陳宇,想不想去純粹的地方,往山里走?葛鏡婷說,哪座山?我順手一指,告訴他們,最高的那座,看沒看到尖兒?他們說,看到了,似乎有點遠。我說,沒關系的,開車個把小時就能到。他們對了下眼神,應該同意了。我說,那我們回家拿上行李就出發(fā)。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向他們指明的那座山在哪,實際目的地是和我們單位有合作的小景區(qū),旁邊設有農莊和旅舍,原本投入重金,計劃栽桃林,辟洞為避暑天臺,在五年內躍升省內知名旅游地,可惜工期過長,拖至資金鏈斷裂,前述營建大半付諸東流。至今,桃樹倒是已經(jīng)栽下好幾棵,在山頂上鑿出的洞穴漫出山泉水來,堪比小型天然瀑布,設施運營都已撤走,唯有幾間旅舍請人照料。原本的名字已經(jīng)做好牌匾掛上,不過預祝生意興隆的紅布一直沒撕下,大部分人不知道。來游的旅客為其辨正了貼實的新名號,所謂落花流水。
去的路上,陳宇一直問我,為什么癡迷于小城鎮(zhèn),不愿意去外頭試試?我說,考研考了太多年,就是不上,等回過頭來,已經(jīng)成為了這個地方的有機組成部分,走遠幾步,攔到別的風吹,就要過敏。陳宇說,這是病啊,你的皮膚對外界的適應能力已經(jīng)大大下降了,趕緊去醫(yī)院看看,況且這里的氣候不好,過度地潮,和這里綁定沒有好處的。我說,不是真的過敏,是個隱喻而已。陳宇大聲地笑起來,說,你的話里怎么還是這么多指涉,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出來了,別人說什么我就當是什么。我說,你的適應能力也沒以前好了呀,邀請你一起去醫(yī)院。
穿過望云路,一整片的林子,大部分是簕竹,中間夾雜幾棵五針松。葛鏡婷把車窗搖下來,手臂撐出外頭一點,腦袋支在肘上。陳宇在副駕駛座,轉過頭回去拉她,罵她說,危險。葛鏡婷不大理會,往回縮了些,但依然是那個動作。我說,這里車少,我注意點開,應該沒問題。葛鏡婷問我,這里視野貧缺,為什么叫望云路?我說,前面一段有個拐角,竹林紛紛避開,退到山腰,又因光照而前探,好似彎腰鞠躬;人踩進那處拐崖,頂上是藍天白云,眼底長河東流,身后還有謙恭的松竹遮陰,十足是望云勝地。陳宇聽我說完,忙要我停車,說想到那處小便,且要我同去。我說,沒尿。葛鏡婷說,膈應,你走遠點去尿,別遮了我的視野。
我把車停得稍遠,陳宇下車時還哼著歌,估計走這么一趟,回來時就不愿再唱。我打開窗,準備點一支煙,葛鏡婷按了按我的肩膀,讓我停下。我問她,干什么?她說,說說話,別抽這么多。我說,我抽我的,不耽誤你說。葛鏡婷說,相性不好,一有煙味我話就少。我把煙和火機放進扶手的側欄。葛鏡婷說,陳宇說話越來越?jīng)]腦子,不好意思哈。我說,沒事,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他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嘛。葛鏡婷說,我感覺不是。我說,像我說的,你天天對著,才能察覺出變化。葛鏡婷說,有點道理,其實你和瑜琪的事情我們聽過不少,各有各的版本,想聽你們自己說。我說,萬一我們說的也是兩個版本呢,你信哪個?葛鏡婷說,我信你的,瑜琪和我不算多好的朋友,況且我覺得,只有我能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瑜琪漂亮,聰慧,詩作美得驚人,早早出了幾本書,不僅在文壇上大有些聲譽,還賺到了錢,在同屆里無人不曉。畢業(yè)五年后,我仍在備考研究生,她給我發(fā)來消息,問我要不要到省會吃飯。我問,有其他同學否,共幾位?多于四位我不來,包括你。瑜琪告訴我,沒別人,只有我和你。我說,你邀請我,飯錢理應你出,況我仍在啃老,屆時絕不會和你搶買單的。她說,小事,太久沒人跟我說話,你要是來,車費都包你的。那頓飯選在了街邊的排擋,三個菜,包括一碟牛河,我思忖了挺久,認為餐費自己還算出得起,可以花錢買一分面子,于是借上廁所之機將賬結了。那頓飯吃得很快,兩人都沒吃多少,我跟瑜琪說了些關于家鄉(xiāng)小鎮(zhèn)夏季泄洪的事情,有時魚會被沖上岸邊的濕地,顯眼的會被撿走,無人發(fā)現(xiàn)的到了秋天會變成魚干,硬邦邦的。她聽完說想跟我回去看看,去了一直沒走,十月我們結婚,同學里只邀請了最相熟的幾個。
葛鏡婷說,我們去完那場婚禮,回去和別人說起,就有人說你們肯定會離。我說,你當時聽完怎么想的?葛鏡婷說,我也覺得會。我說,為什么呢?葛鏡婷說,你不愛她,你僅僅是嫉妒她,想要效仿她,讓她的某部分成為你的某部分。我說,我不太認可,但你可以繼續(xù)說,你覺得她愛我嗎?葛鏡婷說,這我不知道,只有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可以給你引用一段別人說的。我說,請引。葛鏡婷說,真的想不通,憑什么選他啊,他們頂多關系好一點,能聊兩句,男的沒錢沒學歷,窩在老家,啥也不是,起初幾天可能新鮮,往后怎么忍?我說,這句在理,所以到現(xiàn)在我也想不通。葛鏡婷說,要是說忍,也忍了這么多年,為啥離婚啊,她怎么跟你說的?我說,我跟她說的。葛鏡婷說,說什么?我說,離婚,我說的。葛鏡婷說,這我沒想到。我說,是不是發(fā)現(xiàn)其實你也沒那么懂我?葛鏡婷說,能懂的,不過要點時間。
我說,得多久?葛鏡婷說,不知道,我相信不會太慢,趁空檔我們可以聊些別的。我說,比如?葛鏡婷說,我剛結婚的時候,陳宇告訴我,金總是在各種意義上被人認同,既關現(xiàn)實,又是象征,因而他愿意在我的首飾盒里添上一些金制的物件。我說,他也和我討論過,穩(wěn)定,他喜歡用這個詞。葛鏡婷說,某些酒后,他想起來許多別的東西,在高溫下,金可以和鹵族元素反應。我說,得多高溫啊?葛鏡婷說,你猜,下雨那天,陳宇有沒有在宿舍睡覺?
透過玻璃看到陳宇,我們默契地轉換了話題,聊得相當開心。我們一致認為陳宇不適合在有關瑜琪的話題里面發(fā)表意見,從大學時期就是,沒想到這個觀點到現(xiàn)在依然保鮮。陳宇上了車,說了句,媽的,停得真遠。我說,后悔了嗎?他說,完全不后悔,比你說的要精彩,太爽了,不虛此行。
開到旅舍門口,我讓他們先提行李進去休息,他們不太情愿。我說,停車場在另一側,不必一起做無用功。向前臺報我的名字,他們會給我們單位的職工住宿額度,每半年能住兩晚;你們另外開一間,等我來到結賬。
停好車,我沿著碎石路往里走。兩側是小池,以前種荷花,現(xiàn)在只剩淤泥和梗子。當時沒留神過,池子中間居然還用水泥澆出一個小戲臺來,半徑有個五米,勉強夠念白,要加上走位的話應該有些費勁。陽光很足,我無端地又想起那部戲來。
阿喀琉斯是神和凡人的孩子,因此在人間戰(zhàn)無不勝,但命運給他的預言是戰(zhàn)死。他的母親早知這一點,提著他的腳踝將他浸到冥河里,使他刀槍不入,唯有母親手抓住的環(huán)狀區(qū)域易損,最后他也從此處被射殺。我們將他帶到戲臺上復生,不過要達成三個條件,結束后他可以成為真正的神明。我們預設五次換幕,共六幕,每幕都由失落結束,在次幕的開頭方得短暫重生。
葛鏡婷后來對此有所評論,說我們將阿喀琉斯過度神化了,如果他仍具有凡人的一部分,每每遭到那么重的槌打,他就應該放棄。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要赴港深造,我們在海關大廳的側面,人群從正前方來去,陳宇借上廁所之機,繞到外面的廣場去抽煙。她說,我們有三只貓,三只,不是一兩只。我伸出手指頭比畫了一下,示意她我分得清楚這幾個數(shù)字。她看完比較滿意,點了下頭,說,我不得不擔心陳宇會把那三只貓養(yǎng)死掉,畢業(yè)兩年來只有我在工作。隨后也擺出四根手指,告訴我,一直是她在養(yǎng)著他們,沒有她的話,他們該怎么辦呢?
我說,很不開心嗎?葛鏡婷說,如果開心的話,我為什么要跑到這里來呢?我說,那你之后怎么打算,要將先前的都結束掉嗎?她說,等陳宇考上了,我就和他分手。我說,怎么想都不覺得這是個好選擇。她說,你指什么,考上后分手還是單指分手?我說,都一樣,我相信他可以考上的,你也得給他一點信心,貓的事我可以幫忙,無論如何餓不死。葛鏡婷說,不愛聽這個,讓我覺得,我非常了解你,但你好像不太懂我。我說,確認一點,你是沒被過度神化的阿喀琉斯嗎?葛鏡婷說,我認為我們所有人都是的,也都非常適合放棄,想起一件事,我們寫劇本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阿喀琉斯應該如何活下去,只是在想如何讓他死得更合理,這件事太好笑了。
陳宇邊拍身子邊走進來,問我們剛剛聊了什么。我告訴他,聊到他們養(yǎng)的三只貓。陳宇兩只手抬起來做捧的手勢,對著空氣揉捏了陣。隨后他們將手牽起來,走在我前面。我把背包調到胸前,從里頭往外掏證件,有一下用力過猛,荷包撲出來,通行證和紙幣散落在地上。拾掇后抬頭,見他們已經(jīng)走遠,閘機一開一閉,許多事物好像都能被從中區(qū)別開來。
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腳程不慢,想這幾分鐘事情,已經(jīng)走到旅舍。他們還在大堂等我,門內雖然比門外陰涼,但并未裝配空調。我問他們,怎么不先上樓坐,這邊不熱嗎?陳宇說,要是先上去了,你怎么找我們?我說,可以發(fā)信息。葛鏡婷說,男人信不過的,早上給你發(fā)信息你就沒回。
同他們一起上樓,轉折處有放半人高的盆栽,用的是精制的瓷盆。陳宇猜測是假花,而葛鏡婷認為是真的。我掐下來一小截葉子,三個人圍著研究了小半會兒,仍分不出是真是假。走到房門前,我停住腳,他們走進去,坐在床邊看我。
陳宇說,等什么呢?我說,等你們給我房卡,我房間的那張。葛鏡婷說,沒開,就開了這一間,我們擠擠,沒必要浪費錢。我看了下房內,兩張床,相距也夠寬,沒理由再說什么,便提行李進去。選了靠墻的一張床,將離窗近的留給了他們,我向他們解釋,這里早上有鳥叫聲,六點左右同陽光一起闖入,相當動人。陳宇推脫說他睡眠不好,易醒,這樣一鬧,之后他就再睡不著了。我拿起行李走過去,要跟他們交換,葛鏡婷又不樂意,罵陳宇沒情調,干脆別來。
說是躺下歇會,又好像過于舒服,身體陷到床中央,仿佛置身汪洋,四周都是海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有無睡著。清醒是因為感覺床頭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翻身起來看,竟是他們將床挪到我處,與我的那張拼接在一起。我想要發(fā)問,葛鏡婷說,太小了,一張床兩個人睡不了,三個人較為平均,讓他睡中間,我們拼起來睡。陳宇看我好似不愿,問我,記不記得我們去動物園的那次,在入冬的頭幾天,當時也是三個人睡,半夜用枕頭打仗?葛鏡婷說,是吧?第二天凍得要死,動物都不愿動,我們還寫了幾首詩,紀念不會開的末班車和徒步回學校的四五公里。
我看了下他們表情,不像開玩笑,雖然認為不算太好,但也未找到理由拒絕。再看看墻上掛的舊鐘,六點多,太陽剛好下山,可以散步,完了吃飯。
走到室外去,我向他們介紹先前提過的桃花和瀑布。陳宇走得飛快,興致上來堪比孩童。我將手弓成喇叭形,圍在嘴邊,大聲問他,夠不夠原生態(tài)?他吼著回答我,太夠了。葛鏡婷在我旁邊,告訴我,你也很像小孩子,我好像能明白瑜琪怎么想的了,和你們一起也太糟心了。我說,這是怎么了?以前沒聽過你在這方面有怨氣的。她說,心就那么大,以前沒糟透,現(xiàn)在被破事占滿了,一點怨氣都塞不下了。
逛到太陽全然沒落下去,我們到旅舍的餐館里,點了三個菜。我告訴他們,并非降低規(guī)格,而是這里的菜品極其難吃,我們隨便吃點,回鎮(zhèn)上再吃別的。菜上來后,他們點頭同意我的看法。陳宇問我次日有什么活動,我說,可以去爬山。陳宇說,是你指給我們看的那座嗎?我想了想說,可能是。陳宇聽完,將碗里的飯吃完,又去添了兩次。
飯后,我和陳宇到室外抽煙,葛鏡婷在里面,背著窗。陳宇替我點火,問我,你和瑜琪為什么要離婚?我說,性格不合。他說,早看出來你們不合了,瑜琪大悶罐子,你算是小悶罐子,倆罐子悶一塊,發(fā)酵的全是可燃氣體,來點火星就炸。我聽得好笑,問他,那你早看出來了,不跟我提一嘴,藏哪去了?他說,媽的,我和里面那個也不合啊,想到我們那樣都忍過來了,你們應該也可以,沒想到。我說,怎么個不合法?他說,我容易熱,葛鏡婷冷,知道淬火不?這一冷一熱淬著,我們的感情就和鋼鐵一樣堅硬。我說,幾年沒見,你變成科學家了,凈是行話。他說,沒有,沒事干自己琢磨的,雜七雜八地看點書,我們好幾年沒有性生活了,早晚要斷。我說,別說氣話,想想當年婚禮怎么說的?他說,《資本論》看過沒?婚禮,就是資本主義的陰謀,它把婚禮這塊從婚姻這件事里分化出來,異化了,讓人只能關注到這場宴會,而非婚姻本身,以為婚禮的圓滿就代表婚姻的美滿。我說,有點深度,你再說兩句。他說,沒別的了,再深入我也搞不懂了。
我問陳宇,下雨那晚,你在干什么?陳宇說,什么時候下雨了?我說,話劇打算演出的那一晚,下了不小的雨。他說,我得抽口煙,認真想一想。我說,也不著急。他說,如果你沒離婚,我還真不會告訴你。我說,無所謂,沒離的時候告訴我其實沒問題,現(xiàn)在也可以不說。他說,我去找瑜琪了,給她買了一束花。我說,哦,花是提前準備好的嗎?如果那天沒有下雨,也會送她花?他說,是的,無論如何都會。我說,這有啥的,后來呢,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他說,我舉著花向她念了一段對白,本來為了演出而背的,不說出來浪費。我說,我知道是哪段了。他說,我也知道你和葛鏡婷那天晚上在一起。我說,是的,我去找她,但她想要去找你,我就陪她走到你宿舍樓下;你沒回消息,以為你睡著了。
結賬后,問他們要不要再逛兩圈,兩人都搖頭,直接回房間去了。晚上院子里點上大香熏蟲子,房里有幾陣細細的香味縈繞,熏得我犯困,坐了一會就受不了,提出要先去洗澡。浴室花灑的熱水時有時無,我同陳宇說的一般,在冷熱交替中淬著,身體又重又硬,趕緊洗完出來躺倒。陳宇拉我起來吹頭,說我不懂事,頭不吹干要頭痛的。我告訴他們,當下只覺得身體不受控制,想盡快睡著,管不了頭痛和任何次日的事。
我的睡眠在平日里也相當淺,不知怎的,這覺卻睡得沉。他們見我入睡,洗漱一類的雜事做得很輕,我只聽到叮哐一聲玻璃牙杯碰撞的聲音,是葛鏡婷,她還細細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印象中是做夢了,我的夢設立在那塊我們無數(shù)次鋪設過的舞臺中間,我站立著,腳下是紅色的地毯。無可匹敵的英雄阿喀琉斯跪在我的腳下,我不知道他用的是單膝還是雙膝。我不斷向他詢問,當我問他是否是單膝跪倒,他便換成雙膝,反之亦然,來來回回許多次。最后我說,隨便吧,都一樣。神勇的英雄在我身側,一臉惶恐,懇求我:
“偉大的先知,我再也無法忍受,請你為我撥開使我痛苦的迷霧。我被再三摧殘,如今要么砸碎它,要么砸碎自己的腦袋?!?/p>
我知道我的身份,也記得余下的臺詞,但是去想他的痛苦是什么,又一籌莫展。我同他對話:
“英雄阿喀琉斯,我想要知曉你的痛苦,你的根源,你或有或無的夢境。你所遭受的,是深邃的刀口,還是細小的喙痕?它如何擊倒你,是狂風驟雨,還是狧糠及米?它魚貫而來,或是蜂擁而上?”
“偉大的先知,受人愛戴的長者,我已經(jīng)弄不清楚痛苦的形式,有時我覺得它遠在天邊,足以未雨綢繆,有時又覺得它在我的身體中生長,始終不曾離去;它無比殘舊,同時也是新的;它是主體,也是附屬;它是一個兩個三個,它是它們。是你告訴我的,我的痛苦來源于我的命運,我必須成為足以對抗命運的神明,否則我將要死去。”
“如何成為神明呢?”
“請允許你的幽默短暫地從我的處境中撤離,偉大的長者,我需要完成神主交給我的三項任務,方可以存活,前兩項在你的引領下已經(jīng)完成,請你賜予我第三次神諭?!?/p>
“第三項任務是什么呢?我需要知道第三項任務是什么,我才能教你如何行動,阿喀琉斯?!?/p>
“你曾經(jīng)知會,第三項任務是馴服河流,馴服冥河,馴服那條使我肉體重生而靈魂墮落的河流,讓它在我的號令下東奔、西去……”
不等阿喀琉斯說完,我從夢中驚醒,在那個劇本中,我應該用權杖抽打他的兩邊肩膊,只是我兩手空空,想抬起來也全無力氣。頭果然是痛的,我開始為我的抉擇后悔,自責,痛苦萬分。張開嘴來,想要呼喊,又有顧慮。陳宇,那位年輕的阿喀琉斯此刻也正在我身邊,不過開始衰老和沉重,我能夠聽見他呼吸的聲音,一低一高,還有他已然萎靡的手臂在葛鏡婷身上的聲音,衣服摩擦的聲音,葛鏡婷用手肘和腳擊向他的聲音。他們沒有說話,但我應該能闖進他們的交流。聽到這里,我翻身下床,吐了一地。葛鏡婷坐起來,打開燈。
熬到天全亮,我堪堪睡著,聽到他們開門出去的聲音,想起昨晚他們對我說,你好好休息,我們自己去爬山就好。意識保持了沒多久,再度渙散,睡到下午,發(fā)現(xiàn)地板已然清理干凈。我下床,挑了條干凈毛巾進浴室沖涼,此時又只有被水管曬燙的水,淋得疼痛,出來擦干,估計一半是水一半是汗。
此時我的精神幾乎重振,給他們發(fā)去信息,那頭回復我,登高望遠,非常充實,山景前所未見,現(xiàn)在下至山的一半,馬上就到。我坐在房間里等足兩個鐘頭,他們才緩緩推門進來;本來就在說笑,見我痊愈,更顯開心。我說,現(xiàn)在天晚了,你們走一天也累,干脆去打包幾個小菜,坐在院子里吃,不到餐館去了。陳宇說,好主意,我去打包吧。我按住他,說我去就行。葛鏡婷說,你才剛好沒多久,我們去比較好。
最后還是三人齊去,到餐館里,幾個人又都沒有胃口,只點了幾個涼菜。我說,全是下酒菜,要么整點酒喝,反正今晚也不開車。他們說,可以,但是你身體沒好完,還是別喝了,我倆喝點。我表現(xiàn)出些掃興,還是答應了。
我認為在院子里空氣好,他們皆是選擇荷花池,有風。拗不過,便搬桌子和椅子圍著坐下。他們酒喝到差不多,也沒有要管我的意愿,甚至邀我撞杯。我向他們說起昨晚的那個夢,他們說,這不就是那部戲的最后一幕嘛。我說,是呀,最后一幕。陳宇說,我還記得臺詞呢,我給你們來一段。說著,他站上凳子,朝著戲臺單膝下跪,念出了那段英雄的臺詞。我們紛紛鼓掌。葛鏡婷和我興致也起來了大半,囫圇地背誦自己的那段臺詞。我問他們,你們還記得這一幕的標題嗎?他們想了很久,都說不記得了。我說,真奇怪,難背的拗口的臺詞記得,標題卻不記得了。
其時夜已深去,風早就停了,池塘邊有蟋蟀聲蛙聲蟬聲,反反復復。我給瑜琪發(fā)去一個視頻,里頭葛鏡婷喝多了,抓著陳宇手臂問,什么是婚姻,你說,什么叫作婚姻?陳宇被抓得痛了,對她說,昏……神智不清是昏,身不由己是因。
過了小半會,瑜琪回復我:哈哈,陳宇怎么變成哲學家了?我說,不知道,我其實很多東西都弄不清楚,你知道我寫的那部戲的最后一幕叫什么題目嗎?瑜琪說,我知道,叫馴服河流,你在里面寫了一句,其實也未必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人和神都是無法馴服河流的,河流曾經(jīng)是命運的同義替換詞,后來連著命運一起被遺忘了。那個劇本我看完了,認為你寫的臺詞粗糙、愚笨,完全沒有創(chuàng)作的天資,但我因此愛上你。是吧?人就是一種早已褪過色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