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4期|劉暢:安城往事
編者按
《安城往事》以90年代初期南方小城生活為背景,在舒緩憂愁的小城故事里將主人公少女安瀾的情感、成長遭遇緩緩道來,細膩敏感的細節(jié)描寫呈現(xiàn)了諸多小人物在時代潮流與個人命運中的飄零與自得,小城的時代影像如水墨畫般靜靜流過小說家的筆端,有一種波瀾不驚的美。
安城往事
//劉 暢
1
天黑下來,院子里的夜空露出破洞般的星光。安瀾丟下碗筷,不理會爸媽的訓(xùn)斥,在大衣柜鏡前收拾停當,騎著自行車出了門。夜晚的涼風(fēng)吹著腦袋,她頓覺神清氣爽。夜生活開始了。
安城有三家舞廳,工人文化宮的舞廳沿墻放一圈椅子。放音響的文化館職工個子不高,胖胖的。體育場舞廳白天是籃球場。電影院邊上的茶社靠墻放兩排火車座,中間的長方形空地用來跳舞。工人文化宮舞廳離安瀾家最近。到了工人文化宮舞廳,安瀾走進音響室,掏出風(fēng)衣口袋里的幾盒錄音帶。放音響的文化館職工將錄音帶塞進錄音機卡口,錄音帶轉(zhuǎn)動,舞廳里響起英國歌手洛·史都華演唱的《航行》。舞廳里的人不熟悉這樣的音樂,他們觀望了一會兒,終于找到節(jié)奏,跳起了慢四。一曲完畢,音響里響起平克·弗洛伊德的《迷墻》,接著換上崔健的搖滾樂《一無所有》《一塊紅布》。舞廳里播放的大都是港臺流行歌曲:葉麗儀的《上海灘》、孟庭葦?shù)摹讹L(fēng)中有朵雨做的云》《誰的眼淚在飛》。這些歌曲響在安城的大街上、商店里,安瀾要顯得與眾不同。
安瀾身穿風(fēng)衣,長發(fā)挽成髻,總有人說安瀾有氣質(zhì),她也孤芳自賞。她坐在椅子上觀看跳舞的人。燈光下的人時隱時現(xiàn),男的頭發(fā)三七開,穿夾克衫、喇叭褲,或穿西裝、牛仔褲,女的頭發(fā)燙成小碎花,劉海歪于額邊向下垂掛,穿蝙蝠袖羊毛衫、黑呢長裙或踩腳褲。安瀾穿黑色羊毛衫、綠格子燈籠褲,套米色帶大口袋的長風(fēng)衣,頭發(fā)挽成髻。年輕人眼睛亮亮的,又有點不屑一顧,跳起舞來笨手笨腳,一不小心踩到對方的腳尖,說聲“對不起,不好意思”。中年人持重,何時轉(zhuǎn)身,何時邁步都有講究。有眼緣的,合著拍子,在燈光下有點纏綿的意思。
這時,從對面走來一個粗胳膊男的。安瀾知道他,他在安城博物館工作。安城博物館位于安城的鐘樓,鐘樓是安城的最高點,樓里放一座鐘、幾塊石碑。爬上石階,站在鐘樓上看安城,南門大街向前延伸,街巷像一張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矮小的房屋,網(wǎng)住百姓和生靈。站在鐘樓上登高遠望,視線里的風(fēng)景依然熟悉、單調(diào),沒有新鮮和驚喜。男的走過來,伸手請安瀾跳舞。安瀾搖搖頭。男的沒想到會被拒絕,立馬變了神情,嘴里罵罵咧咧的。安瀾想,不會遇到麻煩了吧?經(jīng)過80年代的嚴打,90年代初的安城社會秩序好了很多,但不時還會有小打小鬧的事發(fā)生。正當安瀾窘迫無助時,一個穿黑風(fēng)衣的男子走過來,笑著向那男的抬了抬下巴:“哎——”接著遞過去一支煙。那男的見是熟人,表情松動:“你認識?那就沒事了。”
黑風(fēng)衣男子身形秀挺,中長發(fā)披于腦后,風(fēng)衣領(lǐng)口露出白襯衫尖領(lǐng)。音樂響起,他邀請一位女伴跳舞,黑風(fēng)衣衣角隨著他身體的轉(zhuǎn)動掀來掀去,褲腳里探出黑皮鞋鞋尖。下一支舞曲響起,黑風(fēng)衣男子向安瀾走來。安瀾想,他是要請她跳舞嗎?安瀾有點緊張,又暗自高興。她突然明白,原來她也是期待著的。黑風(fēng)衣男子拉著安瀾的手,他的手指不算長,指關(guān)節(jié)不夠靈秀。他讓安瀾和他靠近些。安瀾悄悄抬頭看他,他秀眉細眼,下巴略抬,風(fēng)衣像一堵墻將安瀾圍攏住,將她和周圍的人隔開,舞廳里的人虛化成背景,舞廳中仿佛只剩下他和安瀾,又被燈光掩映住。安瀾也挺直身子,她用身高量男子的身高,她的眼睛剛到他下巴位置,可以聞到他衣領(lǐng)里冒出來的熱氣。黑風(fēng)衣男子手心發(fā)力,托住安瀾的腰,安瀾細數(shù)步伐,卻又想不清楚該何時邁步,她倉促地跟隨著音樂和慣性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希望能跟上他的步伐。跟得順了,安瀾熟練了,好似旋轉(zhuǎn)成一朵緩緩開放的花,她想到“心花怒放”一詞,體會到這一詞語的準確和美妙?;ㄩ_自心底的郁結(jié),開出一絲漣漪、一絲光亮,直至燦爛。跳著跳著,黑風(fēng)衣男子鼻尖上冒出細小的汗粒,幾絲頭發(fā)垂在額頭,安瀾的身上也冒出汗來,內(nèi)衣粘在皮膚上,讓她透不過氣。
慢舞之后迪斯科音樂響起。此時,不會跳舞的人也蠢蠢欲動,他們踮著腳尖,扭動著腰胯,腳底踩彈簧似的,在舞廳里排成方陣,拍著手掌,喊著節(jié)拍。年輕人模仿邁克爾·杰克遜的太空舞步,你擦玻璃我拉繩索,上演舞林大賽。安瀾走進跳舞的人群,她由拘謹變得放松,在舞池里跳動著、釋放著。黑風(fēng)衣男子看著安瀾,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舞會結(jié)束,日光燈亮起,照得人臉上雪白。男的臉上流著汗?jié)n,女的彩妝暈染開,睫毛膏弄臟眼瞼,衣服顯出褶皺和舊來。舞廳門打開,跳舞的人三三兩兩走向門外,在舞廳門口擠成一團。黑風(fēng)衣男子經(jīng)過安瀾身邊,他回過頭看她,向她點點頭。安瀾無法找到語句描述此刻的心情。
2
一想到上班,安瀾就提不起勁頭。安瀾的工作單位在城北。安城位于平原地帶,一條大河經(jīng)過安城,大河邊有湖,湖原本是野湖,經(jīng)人工挖掘后擴大面積,整修為景區(qū)。湖面寬闊、平靜,湖邊有柳樹、桃樹、楓樹,一年四季都有美景。工作單位在湖邊,環(huán)境好,工作輕松,安瀾卻感覺被關(guān)在了籠子里,不得自由飛翔。年輕的安瀾不想早早地固定在某一地方,她想離開安城,去大城市,去看外面的世界,認識更多的人。安瀾爸爸則認為,女孩子要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最好是鐵飯碗。文化旅游單位是事業(yè)編,很多人艷羨。
剛進單位的安瀾被安排在旅游服務(wù)部。旅游服務(wù)部柜臺里放著印有安城鐘樓圖案的徽標、鑰匙扣、筆記本、名片盒、筆,還有膠卷、電池、扇子、傘、旅游帽等。食品有安城的特色點心香酥麻花,這種口感酥脆的麻花只有安城人才能制作得香脆勻細。游客涌進旅游服務(wù)部,圍著柜臺嘰嘰喳喳,東看看西看看,買點小物品。如是團隊來,則一買幾十份;有時只一人,便有點尷尬。旅游服務(wù)部熱鬧一陣后,復(fù)又沉寂。安瀾看著空空的湖,心也是空的。她得找點事干,她用簽字筆在素描紙上臨寫王羲之的《樂毅論》,沒寫滿頁,心往外跑,索性拿起鉛筆和速寫本,對著湖畫起速寫,先畫幾根透視線,再畫湖邊的植物。有時畫拍照的游客,安瀾在紙上快速地畫下線條,確定形體,她鼓勵自己,相信眼睛和手。畫了段時間,又覺無聊,她開始整理柜臺里的商品。單位領(lǐng)導(dǎo)去外地參觀回來,鼓勵員工在商品陳列方面動腦筋,吸引游客購買。安瀾將柜臺里的商品拿出來重新排列,有的按色彩,有的按種類,有的按體積大小。她將相機膠卷疊成金字塔形狀,將名片夾排列成扇形。
安瀾想起童年時,爸媽上班,她被鎖在家里。小小的她看著四周的墻壁、窗口的方桌、門背后的洗臉架,她忘記自己在想什么,只記得窗口和室內(nèi)轉(zhuǎn)暗的光線,還有家具隱隱約約的輪廓。大一點,安瀾在院子里玩耍,蹲在墻角看螞蟻,惡作劇地用水沖開螞蟻的隊伍,螞蟻東倒西歪,潰不成軍,又重新抖擻精神,再次聚集,重新找到一條可以通行的路,螞蟻不停地勞動,甘愿終身為奴,供奉蟻王。安瀾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天空,天空被屋檐圍成四方形,幾根電線穿過,一只麻雀停在上面又飛走。安瀾覺得自己還不如螞蟻和麻雀,沒有忙碌的興致,沒有目標,看不到未來。如果非要忙,則是沒事找事,例如整理旅游服務(wù)部的柜臺,她沒想到自己會有耐心整理出興味。單位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旅游服務(wù)部,看到柜臺里的商品排列得整齊有序,十分高興,在會上表揚了她。領(lǐng)導(dǎo)的表揚并不能激勵她,很多時候,安瀾憤憤不平,她竟然站柜臺。文化旅游單位環(huán)境好,工資不低,來單位工作的女孩子個個有背景。她們談?wù)摰氖浅院却虬?、男朋友家的背景。這樣下去,安瀾無非和她們一樣,找對象、結(jié)婚,表面和氣,暗中比較、嫉妒。另一方面,安瀾的心智還沒成熟,還沒穩(wěn)定到能把心收攏起,由少女變成婦人,去承擔(dān)家庭的責(zé)任。她看不到方向,看不到未來,未免惆悵。安瀾并不感謝爸爸的安排。她看著湖水,湖水在她眼中定格成鏡子,她無法從中看到漣漪和活力,而她正是為那水之漣漪、那無窮的變化而活著。更讓安瀾感到不平和郁悶的是周圍同學(xué)的變化。有次女同學(xué)來找她,騎自行車回家時,女同學(xué)看到路邊算命的攤位,便停下來看手相。安瀾也伸出手去,算命的看了看安瀾的手心,說:“你圍著三尺柜臺。”安瀾懷疑算命的去過她的單位,看見過她。安瀾不甘心。女同學(xué)學(xué)習(xí)沒安瀾好,但父親有門路,被安排到更好的崗位上班。這就是命嗎?
3
每到傍晚,安瀾的心尤其空洞。她騎自行車回家,感到心底深處有個需要填補的空洞,有段看不清距離的深淵,無法擺脫的虛無感沒有來由地時時纏繞著她。她不知如何去填補,她想要喊出來,卻缺少爆發(fā)的力點。她希望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就可以回過頭來。
安瀾的自行車車輪笨重,她在商場里一眼看上這輛車,不顧媽媽的反對買回來,爸爸買給她的藍色飛鴿牌二六自行車被擱置在院子里。安瀾就要與眾不同。安瀾拿工資后,去布店買真絲面料,自己設(shè)計連衣裙。安瀾的身材凹凸有致,真絲面料在身上滾動著絢麗耀目的光。她也會穿寬松肥大帶大口袋的休閑服,戴著大圍巾,把孤傲寫在臉上。
安瀾騎自行車經(jīng)過老街。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老街曾是安城歷史上最繁華的街道。老街又窄又細,鋪著舊石板,街兩邊立著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木門木窗挨挨擠擠,一不小心就要磕碰到。老街有原居民居住,也有商販來開設(shè)店鋪,很是熱鬧。老街也是最先有外來信息進入的地方。有個從廣州回來的安城女子在老街開首飾店。每次去首飾店,安瀾邊看柜臺里款式新穎的首飾,邊觀察柜臺后的女老板。女老板長發(fā)燙成鋼絲卷,寬嘴唇涂著艷麗的口紅,低V領(lǐng)月色針織衫勾勒出飽滿的胸部,黑色哈倫褲更顯身形妖艷。安瀾對這位從廣州回來的女老板充滿了好奇和想象,暗自猜想她的經(jīng)歷。相比較,安瀾生澀、樸素了些。安城有幾大美女,安瀾家巷子里李校長家的養(yǎng)女長得像日本電影里的真由美,兩道平直的濃眉,黑直發(fā)。李校長有文化,有身份,“真由美”不愛學(xué)習(xí),找的對象也沒文化。對象家在老街,一家人看自行車營生,鄰居們?yōu)椤罢嬗擅馈笨上?。有次安瀾看見“真由美”,她坐在男青年的自行車后座,他們?jīng)過安瀾家門口,說去河里游泳,夜晚的河!安瀾眼前浮現(xiàn)出黑曜石般的河面,河邊黑黑的柳樹,黑色的水紋鉚住月色下穿泳衣的人。有次在浴室,安瀾看見“真由美”,她脫掉棉毛衫,橄欖形的乳房垂在胸前,那是即將向下墜落的乳房。安瀾浮想聯(lián)翩,想象著“真由美”和男青年在河里漂浮著,嬉戲著。這樣的畫面越是模糊不清,越是吸引著安瀾往誘惑的方面去想。關(guān)于男女之間,懵懂的安瀾只在《寫作詞典》里讀過相關(guān)的描寫,她一遍遍讀,讀得面熱心跳,為文字帶來的躁動,卻找不到緣由和出口。安瀾想起“真由美”,便抬頭尋找,果然看見她站在一排自行車旁,說話聲音粗大。她對象中等個子,手里拿著一疊木頭自行車牌。一個分神,安瀾的自行車輪卡在了石頭縫里,車身歪向一邊,她趕緊伸腳撐向地面,這時,安瀾感到臉上有點發(fā)熱,她抬起頭,黑風(fēng)衣男子在她的左前方停住自行車,他臉上帶著笑,臉紅紅的。他見安瀾停下,將自行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與安瀾并肩騎車,騎向老街外的馬路——在古代,相當于騎著兩匹馬。
他叫陳郡,之后安瀾總和他不期而遇。有次,安瀾在單位附近賣豬頭肉的攤位看見他。他顯然善于和社會上的各色人等打交道,他客客氣氣地和攤主打招呼,遞上一支煙,坐在撐有油布傘的長凳上等她。兩人在安城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騎車。到吃飯的點,去街邊的小吃店吃面條或餛飩。面條有陽春面、肉絲面,在面條里放餛飩叫餃面,也有小炒。有天傍晚,陳郡掉頭騎向城北方向,城北也有條老街,歷史更為悠久。在水運鼎盛時期,城北的老街住的是商賈,如今都成了過眼煙云。新城區(qū)建起后,老街沒落,只剩下原居民守著老屋,經(jīng)濟條件好的遷進了新城區(qū)。安城人說起城北的老街,大有看不上眼的意思,說那是不講衛(wèi)生的拖鼻涕蟲的地方。安瀾沒想到干凈時尚的陳郡住在城北的老街,卻也想不了太多。兩人騎至老街巷口,安瀾看見有戶人家敞著門,透著一股陰森之氣。安瀾害怕。陳郡說,辦喪事。安瀾仔細看,果然看見門內(nèi)停著一口黑漆棺材。安瀾大叫一聲,兩人趕緊踩自行車離開,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陳郡家在臨街的三間老屋,堂屋門邊搭著斜頂窩棚。陳郡媽媽的后背露在棚外。知道陳郡回來,他媽媽側(cè)過身,手里捏著一支煙,吸一口,臉頰癟進去。他媽媽大臉膛,兩邊臉頰上有凍瘡愈合后的痕跡,二道眉毛灰白,額邊的頭發(fā)用黑鐵絲夾夾住。陳郡的媽媽看見安瀾,見怪不怪的樣子,回頭繼續(xù)炒菜。堂屋里有八仙桌、椅子,東邊屋里隱約看見一張紅漆架子床。他媽媽房間里的架子床木色暗朽,床沿鋪著布,床右邊架著木樓梯。陳郡沿樓梯爬上閣樓。閣樓樓板上放著床墊、被褥,罩一頂舊紗帳。人在這里只能彎著腰。閣樓北墻上有扇小窗,窗口距離對面人家的屋頂尺余,一株多肉植物擠在瓦縫里。
4
安瀾聽陳郡說起李老太,說李老太會跳舞。安瀾有點吃驚。李老太五十多歲,離異。在安城,離婚算是新聞,更何況還會跳舞。安城的大多數(shù)中老年婦女要么在工廠做工,要么打零工,她們回家后圍著鍋臺轉(zhuǎn),神色疲倦,身形臃腫,標配是大圍裙和護袖。李老太和安城的中老年婦女不同,身材苗條,打扮年輕。她退休前在照相館工作,照相館的櫥窗里陳列過李老太女兒的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面部線條柔和,淡眉毛細眼,五官像畫在鴨蛋上。李老太的女兒也跳舞,有次在體育場舞廳跳舞,心臟病發(fā)作而死。李老太離了婚,失去了女兒,她依然愛美。20世紀80年代,安城人還不知什么是整容,李老太就做出樣范,去上海做拉皮手術(shù)拉平皺紋,還文了眉毛和眼線,衣服也是有女人味顯腰身的。李老太離婚后又結(jié)了婚。1988年,好些早年從安城離開出國的人回來探親,尋根問祖。在體育場舞廳,李老太認識了一位回國探親的老頭。李老太風(fēng)韻猶存,舞跳得出挑,一來二去,和老頭談起戀愛,領(lǐng)證結(jié)婚。老頭給李老太買了套商品房,一年后又離了,將房子留給了李老太。至于為什么離婚,安城婦女道:“晚上在舞廳,燈光一照,顯年輕,顯白;白天看,就那回事,皺紋也出來,顯老。老頭新鮮感一過,哪還愿和她在一起?”“好歹落了套房子!”
有天晚上去體育場舞廳,陳郡說,看!安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舞池里有個正在跳舞的女人背影,扎高馬尾,穿收腰裙子,踩高跟鞋,頗為年輕、嬌俏。舞曲結(jié)束,陳郡走過去打招呼,原來是李老太。她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一張柔媚的瓜子臉。陳郡臉上帶著笑,和李老太聊了幾句?!渡虾讽懫?,陳郡看了看安瀾,說邀請李老太跳舞。李老太見陳郡向她走來,爽快答應(yīng)。陳郡抬著下巴,頗為驕傲和自得。李老太個子不高,骨架小,她好為人師,不時歪過頭說幾句,向陳郡講解動作要領(lǐng),兩人再把動作重復(fù)一遍。旋轉(zhuǎn)時,陳郡架著李老太的胳膊,幾乎要把她從地上拔起,穿收腰裙的背影像掛在黑風(fēng)衣上。安瀾忽然覺得有點怪異,原來他們早就熟悉。
李老太無疑是舞廳里的焦點人物,跳迪斯科時,李老太像通上電,張開雙臂,渾身上下抖動,皺著眉頭,腦袋一點一點。安瀾看著跳迪斯科的李老太,說不上她的舞姿有多好看,但有一種忘我的陶醉,有著不管不顧的瘋癲的神情。舞廳里的人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李老太的臉上、腰上,帶著挑釁,像要挖出秘密,用來滿足窺視欲和好奇心。在安城,人們需要敬重一個人,也需要鄙視一個人,需要愛——因為擺脫不了恨。八卦、嚼舌頭根,是安城人平衡內(nèi)心的需要。李老太或許以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是欣賞,而男人只不過想從她身上找點樂子,女人只不過想從她身上找點話題。迪斯科舞曲結(jié)束,李老太扭動的身體如同退潮后沙灘上的海星,人們便也像觀看某種生物般冷眼旁觀。
半月后,安瀾跟著陳郡去西長街路口李老太的家。爬上三樓,陳郡敲門,門內(nèi)傳來細弱的聲音。門打開,李老太不大的眼睛里聚著一束亮光。房子兩室一廳,室內(nèi)是流行的白色組合家具,像年輕人的住所。陳郡和安瀾坐在窗口的凳子上。說到跳舞,李老太來了興致。李老太說,她家客廳面積大,讓陳郡找些小美男小美女來跳舞。李老太說起小美男的“男”和小美女的“女”,有長長的拖音,口音不像安城本地人。安城人發(fā)音重,音節(jié)短,有時說話像吵架似的。李老太的聲音較為柔和??吹贸觯罾咸矚g和年輕人交往,和年輕人相處,是她這個年齡的婦女想要得到的接納和認可。陳郡笑著說,好。李老太像沙龍女主人般想象著聚會時的歡樂場景,臉上是舒展、滿足的神情。安瀾的腦海里則浮現(xiàn)出家庭舞會的場景,陳郡就是這樣學(xué)會跳舞的嗎?
5
夢想是什么,安瀾說不清,但夢確確實實存在。在夢中,安瀾在另一個平行空間里,在水中浮游,在路上奔跑。與其說是追逐,不如說是在逃。安瀾一次次地逃,卻沒有力氣,擺脫不了身后追趕的士兵,她的腳沉沉的,腿軟綿綿的,踩不動自行車輪。安瀾像變了一個人,很少去舞廳了,她拿起畫筆和顏料,沉浸在藝術(shù)中,利用周末畫畫,有時晚上也畫,像真正的藝術(shù)家一樣,沉浸于自己的事業(yè)中。陳郡也向往著去別處,說他爸讓他去專科學(xué)校學(xué)習(xí),但他不像安瀾那般強烈。安瀾從沒想過在文化旅游單位工作一輩子,她不想重復(fù)爸媽的生活,不想像安城婦女那樣,她總覺得有個遠方在等著她,她想去大城市,去看更大的世界,認識更多的人。兩人相互鼓勵著。受安瀾影響,陳郡開始做手工,他不夠靈巧的指關(guān)節(jié)在做手工時卻靈活自如。安瀾的黑漆彩繪木手鐲斷開,陳郡自告奮勇拿去修復(fù),他用膠水粘起手鐲,再用膠水將兩人姓氏的拼音字母“寫”在手鐲背面。安瀾拿著修復(fù)后的手鐲,贊嘆他的用心和創(chuàng)意,為他在手鐲上“寫”下的字母而感動,仿佛這是一個約定。
一天下班,陳郡帶安瀾去他的單位。設(shè)備廠的維修間在廠里的一處老房子里,三張舊木桌,桌上零散放著維修的工具,拆下來的電機放在地上,角落里有機油的味道。安瀾挪開桌上的扳手和螺絲刀,將她剛畫的畫作展開在桌面。陳郡收起畫,關(guān)了燈,抱起安瀾放在桌上,低下頭。安瀾的胯部在桌沿?zé)o法挪動,她肌肉繃緊,涌起強烈的羞恥感。她想起李老太。李老太和陳郡在房間里跳舞,李老太手把手地教穿白襯衫的少年如何舞動,兩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動作由快變慢,到后來糾纏不清。少年躺下來,衣服一件件脫下,露出白的皮膚,面部表情變得奇怪,額頭流著汗。
年三十,陳郡喊安瀾吃年夜飯,說他媽做了菜,他爸做了一鍋魚圓子。陳郡的爸媽長年分居,他爸回家做魚圓子,家里人都很高興。吃飯時,陳郡的爸爸和安瀾聊起書法。吃過年夜飯后,陳郡在家門口燃鞭炮放煙花,那晚,安瀾忘了夜空中有沒有月亮。
6
春天來了,安瀾和陳郡去安城附近的市里逛。她看到貨架上有件淺藍色牛仔衣,便讓陳郡試,陳郡穿上后果然帥氣。安瀾頭腦一熱,買下牛仔衣。安瀾看見一雙姜黃色高幫磨砂鞋,試來試去。回到安城,兩人再見面,都感到悶悶的。有天下午,安瀾在旅游服務(wù)部柜臺后發(fā)呆,陳郡來了,手里拿著紙袋,他拿出紙袋里的鞋盒放在柜臺上。安瀾打開,原來是她試過的磨砂鞋。安瀾說,尺碼有點大,當時沒買。陳郡說,我知道,不買來不行。
終于,陳郡的爸媽托人來問。安瀾媽媽神情嚴肅地問安瀾,想不想和他繼續(xù)談,談,就結(jié)婚;不談,就斷絕來往。他沒學(xué)歷,家庭關(guān)系復(fù)雜,你和他在一起,就住在“地窟子”里。安瀾愣住,她沒想過結(jié)婚,但也舍不得離開。
一條裂縫生長在安瀾和陳郡之間,正是花開過埋在土里的根須的模樣?!澳阒牢覟槭裁春湍阏剢??你氣質(zhì)好。”陳郡說。安瀾為什么舍不得離開陳郡,因他的外表,還是她的虛榮?有天夜晚,安瀾和陳郡推著自行車來到城墻下。古城墻只剩一截土墻,城墻列入維修計劃,城樓將要重建,路對面還將建起一座塔,那是古代安城的面貌。這里也將成為一處旅游景點嗎?城墻下的河塘發(fā)著光,像面鏡子照見人的心思,卻沒有恰當?shù)木渥涌梢员硎?。風(fēng)冷颼颼的,陳郡豎起黑風(fēng)衣領(lǐng)子。安瀾想了想,說:“要不,就結(jié)婚吧?!闭f了這句話,安瀾松了口氣。陳郡點起一支煙,抬頭看了看夜空,說:“拿什么結(jié)婚?”陳郡送安瀾回家,在巷子里,陳郡抬頭看細長條的夜空:“假的,假的?!笔堑?,既然在一起,為什么還要離開安城?
7
清寧寺做佛事。安瀾來寺里,她想再看看安城熟悉的地方。她已辦理好去南方的大學(xué)學(xué)習(xí)的手續(xù),下個月就要離開安城。女同學(xué)給安瀾帶過消息,陳郡的爸爸到她家寫對聯(lián),讓她爸爸給陳郡介紹對象。關(guān)于李老太,安城的婦女說,她賣了商品房再租房住,還收養(yǎng)了個小女孩。
在清寧寺的山門外,一群善男信女中,安瀾看見了李老太。李老太牽著養(yǎng)女走向寺院。李老太的瓜子臉有點枯了,米色連衣裙款風(fēng)衣下擺處露出小腿,加厚肉色襪在腳踝處堆出褶皺,更顯得小腿細瘦干枯,腳上套雙半舊的黑色船形皮鞋。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被李老太打扮成洋娃娃,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燙成卷,描眉,涂藍色眼影,抹口紅,穿帶亮光的連衣裙和小皮鞋,像上臺表演般,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女孩樣。路人無不側(cè)目。小女孩成了李老太晚年的裝飾和舞蹈的延續(xù)。小女孩無憂無慮,金黃色卷發(fā)在太陽下發(fā)著光,眼皮上的藍色眼影厚重,寶藍色連衣裙綴著閃亮的白花邊。小女孩抬起胳膊,陽光落在她的手指上。
安瀾悄悄走近李老太,李老太皮膚松弛,文過的青色眼線鼓著黑疙瘩,一縷黃褐色發(fā)絲垂到下巴。風(fēng)吹起李老太額邊的頭發(fā),露出臉頰后一條長長的暗色疤痕。
【作者簡介:劉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參加《詩刊》社第26屆青春詩會。詩作發(fā)表于《詩刊》《鐘山》等,入選《中國新詩百年》等國內(nèi)外重要選本。獲首屆江蘇省散文學(xué)會單篇散文“學(xué)會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