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5年第4期 | 蔡思琦:出發(fā)去比賽
蔡思琦,1999年生,江蘇鹽城人。
出發(fā)去比賽
蔡思琦
“多大呀?”
“二十四?!?/p>
“找對象沒?”
“找不到。”
“咋跑這里來做事?”
“找不到工作?!?/p>
“大學學的什么呀?”
“漢語言?!?/p>
“跟我兒子一樣嘛。”
一包敞口的煙遞到我眼皮子底下,我吃了一驚,抬眼望向?qū)γ妗S橙胙酆煹氖且粡堊睾诎l(fā)亮的瘦臉,襯上花白的、刺猬樣的短發(fā),兩排黃牙沖我齜著。我的眼神又落回地面。一雙黑色舊球鞋扎在地上,裹著起球的白襪子。之所以能看清襪子,是因為沾灰的褲子短了一寸。黑色、粗扁的手端著那煙盒,正沖著我,里面的圓柱密匝匝像排隊。
我抽出來一根,捏在手里,手擱在膝上,悄悄打量。這煙有兩截,一短截黃色,一長截白色——大部分的煙都這樣,我沒抽過但見多了。黃色的那部分有個英文單詞“general”,我認識,是“總共”的意思。
聽到打火機響,我又抬眼,看見那黑扁手舉著綠色透明塑料打火機,打火機里吐出晃動的火苗,我剛要擺手,聽到對面說:“來!”我便無師自通,把煙叼到口中。青煙裊裊升起,明明不對著風口,那煙卻直逼我右眼,很快涌出了眼淚。我硬吸一口,嗓子、鼻腔頓覺刺激,這下左眼也涌出眼淚。我把煙從嘴里拿下,抽了一張面巾紙擦淚。青煙瞄準了似的,拐著彎向我眼睛進攻,非常惡毒。
對面自顧自在藍色破塑料凳上坐下,蹺起二郎腿。他的白色襪子露出全貌,還露出些許小腿上的斑。他噴出更多煙霧。
“什么感覺???小……”
“丁。”
“小???”
“刺激。嗆人?!?/p>
“靈氣,有悟性,”他說,“白將就是這樣。勁兒可以,細咂摸倒也咂摸不出什么?!?/p>
“白……白什么?”
他正要說話,門推開了,憑氣味和腳步我判斷是隊長進來了。一股初秋的清新空氣沖淡了門里的煙霧,聽到隊長用方言講,“還活著吶?”
對面說,“不是還沒死呢嘛?!?/p>
我悄悄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對面二人開始吞云吐霧。我縮在椅子里,喝完瓶中最后一滴阿薩姆,開始數(shù)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大夜班結(jié)束,我便能回宿舍睡覺。
半月前,我干著份收入不錯的“站神崗”。那是個高檔小區(qū),每天都有锃亮的車進進出出,而我只需站崗亭里行禮。這工作不難,但我被開了。因為業(yè)主屢屢投訴:崗亭的保安太傲氣,拿鼻孔看人。我辯解說我沒有,我不是。隊長調(diào)出監(jiān)控,穿著保安服的男的立在崗亭里,嘴角掛著僵硬的笑,眼睛下視,盯著鼻翼。有車子進來,也是這么副表情,眼皮不抬一毫。我啞口無言,順利被開。所幸這公司給辦了保安證,我便換了家老小區(qū)。老小區(qū)除了半月輪一次大夜班、不包飯,沒什么不好,晚上我可以玩手機、聽書,也可以偷瞇一會兒,是名副其實的“醬油崗”。最好的是,再沒人要求我抬眼看人。
“視頻上說你們學語文的有去殺豬的,給豬念經(jīng)的,”隊長一邊吐煙一邊說,是很篤定的語氣。
“不是語文,是漢語言,”我說,“我不清楚。我同學有進廠的,有當主播的,有做輔導的,也有當小學老師的。至于有沒有人殺豬,還不清楚?!?/p>
“老張啊,趕緊給你兒子找好路子??!現(xiàn)在工作難找呢,別馬上……”
我知道這教誨不是沖我說的,畢竟我已經(jīng)成這樣了。對面咳嗽了幾聲,翹著的黑球鞋落了地,又換了只腿在上,“隨小的去。他在外頭,干什么都一樣。”
我感到尿急,站起身,聽到對面說:“你回去睡覺吧。”我看了眼手機,明明還差七分鐘呢,但我還是把阿薩姆瓶子碼在門邊,傾倒了煙灰缸,換了垃圾簍里的垃圾袋,提溜著離開了保安室。初秋早晨的空氣那么涼爽、怡人,身上熏染的煙味仿佛都能被洗刷清凈。我在煎餅攤旁邊站著等,聽見滾輪摩擦的聲音。“不要前輪使勁,把重心放后輪?!蔽艺f。男孩停住了,搖搖擺擺立在那,面無表情覷我,“V字步站穩(wěn)?!彼兆觥!罢姘?,真聰明?!蔽也滤禽喕牡都芤欢ㄊ卿X合金的,不是塑料的,也不會亂閃光。他盯了我?guī)酌?,沒等到我下一步指令,便風一樣滑起來,飛走了。他的膝蓋直得像電線桿。一個又厚又大、加了土豆絲和里脊肉的煎餅遞到我手里,是我的早餐加午餐。
我在小區(qū)巡邏。彩票站前擺了張?zhí)梢危械奶芍?,問電話對面:“最近在哪發(fā)財???”正午太陽曝曬他裸露的肚皮。我朝小區(qū)門口走。門口停著一輛面包車,后車廂門打開,用桿子支著,正對著的地面鋪著一層藍白相間的塑料布,上面擺了幾筐梨,一個戴頭盔的女人,跨在電動車上,正俯下身捏梨。面包車側(cè)門同樣大敞,突兀地伸出一雙黑色運動鞋。老張裹著洗褪色的粉棉被,嘴巴張著,橫著蜷縮在車廂里午睡。
我一個月就拿三千工資,本不該額外操心什么,但還是走到老張身邊,“哎”了兩聲。老張驚醒,眼神不對焦地看著我。我說,“有人買梨了,還睡?!?/p>
他坐起來,被子圍著,極其費勁地探身看了眼車后,確定有人在挑揀梨,不是在騙他,才慢吞吞掀開被子,爬下車。剛下車,又往小板凳上一癱,點了一支煙。煙霧繚繞中,表情迷茫。我注意到,這盒煙跟那天拆開的“general”包裝不同,是紅黃相間的。
回到保安室,老李正和相好聊視頻,外放。我見過那女人多次了,是個黃卷發(fā)的退休阿姨,眼線很粗。他倆是在短視頻軟件相識相知相愛的。清早倒班我們都拍照打卡,只有老李拍大頭視頻,配劉德華的老歌,發(fā)上網(wǎng)。評論區(qū)一水“云淡風輕”“海鮮水產(chǎn)芳芳”喊他哥哥,給他送玫瑰。不一會兒老張握著倆梨來了,老李分心瞥了他一眼,招呼:“還沒死吶?”電話對面一陣罵,老李連忙辯解:“不是說你,寶寶,是說小區(qū)外面賣水果的。”老張把梨擱桌上,罵罵咧咧:“拉媽媽的,兩塊五一斤還講價。”我拿起梨去水池洗。很好的茌梨,翠綠的沙皮布滿黑痣,形狀飽滿似紡錘。
老張摸了左褲兜,摸出來一包紅色軟殼的煙,看上去鼓鼓囊囊,塞回去了。又摸了右褲兜,摸出來那包硬殼的、紅黃相間的煙,遞了一根給老李。
我咬了口梨,鮮脆得跟蓮藕一樣,還有股青草香,叫我說,比起秋月梨、雪梨恐怕都不遑多讓,可惜就是賤。有時候你自認輕賤別人也不會買賬,總覺得你還能更賤點好。若換個名,換個包裝,換個店面,就大有人買單。實質(zhì)沒差。
我嚼著梨,問:“這個煙和上次那個給我抽的有什么不一樣?”
他把煙遞我,我搖頭。他說:“這個貴六塊錢,更提神。大太陽天和陰雨天抽這個?!?/p>
“為什么呢?”
“大太陽天和陰雨天都容易犯困,得抽勁兒大的。像這個就不行?!彼置鲎笱澏的前洑さ摹?/p>
“不行的,買了干嗎?”
“這個云南產(chǎn)的,味淡,有點煙草香,比較平和,思考的時候抽,腦子不暈。”
老李先笑了,但他說,“拉你媽媽的,你還思考呢,大學生都笑了。”
我是笑了。但我笑的是老張的“講究”,而不是他的“思考”。我知道一般人抽煙都抽固定牌子,但老張把平價的香煙抽出了時間、天氣、心情。我說:“所以值夜班的時候,適合抽那個。”我指著右褲兜。
他說:“哎,對頭,你就聰明了?!彼@次沒把煙遞我。煙味把保安室擠滿了,我把梨核扔垃圾袋,假裝出去倒垃圾。臨走時,聽到視頻里阿姨絮絮叨叨,老張咳嗽、咳痰,發(fā)狠嘀咕:“馬上弄一車榴蓮賣?!?/p>
老張是有實力的,真進了一車榴蓮,這次銷路特別好,一上午就賣光了。他一高興,又去小區(qū)里的小賣部買了包煙,銀底金邊,看著比先前的華麗些。他說:“拉媽媽的,真不知道那臭玩意有什么好吃的。”我問他吃過沒,他說沒有,不喜歡,那人說好賣,他就進了。他問你呢?我說我也沒有。我吃不起。
我指著煙問:“這個又有什么不一樣?”他說:“這個三十一包?!标犻L抽了一支,笑罵:“你個老槍斃賺了一點就抖了?!蔽覇枺骸斑@個又有什么特色?”老張說:“這個像家里的婆娘,嗓子粗嘎,罵得兇,親切,兇完了也就那樣。”隊長說:“你婆娘三十塊。”我一五一十記在備忘錄。老張問我干嗎,我說我記下來,以后可以寫出來。他問我是寫小說的嗎?我說我不是,我只是在嘗試,找點盼頭。他問我發(fā)哪個網(wǎng)站,說他賣東西的時候無聊,也聽書呢;他夸我真厲害,是個大作家;他叫我美化他一點,可以把他寫成開水果店的,我說嗯嗯嗯,好好好。
隊長說:“羨慕你們大學生,你肯定作文好。我孫子二年級,作文就零分了?!?/p>
我說:“我二年級也這樣。”
老張說:“你現(xiàn)在是大作家,你肯定不這樣?!?/p>
我說:“是這樣,我二年級作文寫不出來,交白卷,當然是零分?!?/p>
隊長問:“你能考上大學,怎么寫不出來?后來又怎么寫出來的?你不是大學還學的語文嗎?”
我說:“是漢語言。被老師罰站了一節(jié)課,就懂了,作文就是靠編,再加抄。編得漂亮就行,老師不問你有沒有,不問你真假?!?/p>
隊長深以為然:“就是,四處抄抄弄弄,天下文章一大抄嘛?!?/p>
老張問:“叫你寫什么東西啊寫不出來?那些老師出題目也出得不是東西?!?/p>
我說:“ 《我的爸爸》?!蔽引b牙笑。他們也笑。我不知道我為啥笑,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啥笑。老張很快笑不出來了,有人在小區(qū)門口徘徊找他,要賠錢——說什么他拉來的榴蓮都是劣等貨,不出肉,脆得像蘿卜。我瞅他,他縮在藍塑料凳上,像岌岌可危的土山,縮著腦袋張望,不出聲。煙悄悄地在他膝前燃燒。
那之后我半個月沒見他。
我又輪了大夜班。今晚跟我搭班的是老李,他去找相好了,只剩我一個。物業(yè)經(jīng)理晚上從來不來巡視,我又向來守口如瓶,老頭們都愛和我搭班。他們不知道,我巴不得他們擅離職守,我享受一個人的夜晚。
老張推門進來,褲子還是那條褲子,鞋還是那雙鞋,多了件藏藍色的棉襖夾克。他搓著扁手,像兩張砂紙在磨,說:“真冷啊。”我說:“今夜大降溫。”他輕車熟路地摸出空調(diào)遙控器,一摁,空調(diào)打開。我說:“物業(yè)講了,不到零度以下不準開空調(diào)?!彼f:“你不說誰知道?!?/p>
老張坐在塑料凳子上,把拉鏈往上拉,拉到最頂,戳著下巴,雙手插兜。我問他近期去哪了,他說去城北的小區(qū)賣,“競爭太激烈,賣不過那些婆娘,晚上還剩下點,回來看看能不能賣完。”
坐了會兒,我打了個噴嚏。他站到空調(diào)下晃了會兒,說:“壞了,趕緊跟物業(yè)報修?!蔽艺f:“沒用的,物業(yè)不問,上次水管裂了,報了一個月都沒修,是我和隊長自己纏起來的。”
老張說這樣不行。我給自己倒了杯燙水,也拿紙杯給他倒了杯。他雙手捧著焐手。我說:“你可以去沙發(fā)上躺?!彼f:“你躺你躺。馬上我要回去收攤,一躺就不想爬起來了?!蓖高^保安室并不隔冷隔熱的玻璃,我看到橙黃的路燈下,面包車孤單地站在大馬路上,后門敞開,像是要把一切寒風吞進去。
一個外賣騎手裹得嚴嚴實實,電驢呲著進了小區(qū)。老張出去一趟又回來,提溜了一塑料袋橘子放桌上。我給他續(xù)了點開水,兩人一起剝橘子。他剝開就整個吞進嘴,嘴巴像爆滿的糧倉,汁水橫飛。我則小心翼翼撕開橘子上的白色絲狀脈絡。這橘子硬巴,白絲厚,且極多,不是什么好品種。他說:“這個白的別撕,止咳化痰的?!闭f著他咳了口痰,咳完嗓音確實通透了些。于是我也把橘子整個塞進嘴里,味道出奇好。外賣騎手的電驢又跑出小區(qū)。
我昏昏欲睡,又冷得睡不著。他聽書,聽官場斗爭,什么秘書之類的玩意,我不懂。他問:“你是本地人啊?”我說是的。他說:“那你好了,過年直接回家?!蔽也恢每煞瘢f:“你寶寶過年也回來?!彼f:“我姑娘啊,她在國外呢?!蔽覇枺骸澳阌幸粌阂慌??”他說:“就一個哦?!蔽矣X得奇怪,不知道是我記錯了,還是他編錯了。但這是無傷大雅的小事。
最后,他說:“我回去了?!彼鰜硪话鼰?,放我面前。我說 :“我不抽?!彼f:“不要你抽,你去找物業(yè)的,遞包煙給他,他就給你修空調(diào)了。不費事?!?/p>
我說不要不要,我不冷。我不敢去找物業(yè)。他說去呢去呢,你是大學生,可厲害了。然后他拿起帽子,把水喝光,紙杯捏扁塞進垃圾桶,走了。門“砰”的一聲關上。面包車慢慢吞吞往南邊開去。
物業(yè)辦公室在小區(qū)活動中心三樓,我結(jié)束夜班,又熬了一個小時,攥著口袋里那包煙往樓上爬。到了門口,敲了幾聲門,半晌才聽到“進來”。門打開,暖意撲面而來,里面煙味嗆鼻,物業(yè)經(jīng)理坐在皮椅里刷手機,嘴角還帶著笑,但并非為我。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把目光收回去。我攥著口袋里的煙,失去言語,束手無策。我說:“那個……”他說:“什么事?”
我像小學生交檢討一樣,把那包煙放在桌上,又把手縮回去,在桌子前罰站。他看了我一眼,把煙丟我懷里,虧我反應快才接住。他說:“不要。你干嗎?”
這一丟,反而把我的措辭丟出來了。我把煙推回桌上,說:“一包煙而已,我又不會抽,給哥,哥別嫌棄?!彼男β曀坪叻呛摺N艺f:“保安室空調(diào)壞了,哥看咋報修???我年輕不礙事,就是怕老李那老寒腿,哥人好,給解決一下?!?/p>
出乎我意料的,他沒再給我臉色,推了本黃皮簿子到我面前,說:“你登記下吧?!蔽伊ⅠR拿起藍圓珠筆登記。他說:“你字不錯嘛?!蔽艺f:“謝謝哥?!彼粗乙还P一畫寫,說:“我姑娘在電網(wǎng)上班?!蔽也粫煺娴匾詾樗o我介紹對象,事實也確實如此,他下句話是:“她下個月結(jié)婚,女婿是銀行的?!彼徽f話了,等著我。我明白了,說:“太牛叉了,哥,人中龍鳳啊。我不得隨份子嗎?”我以為我的馬屁很拙劣,然而他收起了黃皮簿子、圓珠筆和煙,笑著說:“用得著你的?好好干就完事了?!彼纯虛芰穗娫挘s了修理工。
走出那間辦公室的時候,我還是暈乎乎的,不知道是被暖氣烘的,還是被煙味熏的,或許是為我有生以來“成了”第一件事,隊長他們都沒能“成”的事。下樓梯的時候,我腳步飄忽,滿腔信心,差點翻下去。我想吃老張的橘子,又想起來,那袋橘子被我落保安室了,估計早被他們分完了。
老張不要我還煙錢,但同意了加我微信,我在拼多多給他買了雙手套,只要十九塊九,據(jù)說是皮的,而且能正常用觸屏手機。他很高興,把那副臟兮兮的毛線手套換下了。白班的時候,我看到他坐在面包車前的板凳上,帽子兩邊垂下蓋著耳朵,用戴著手套的手費勁地扒拉手機,手機距離眼睛老遠,神情專注,顧客喊他都聽不到。有時候他打盹,我便給他打微信電話,故意弄醒他。
“在看《還珠格格》?”隊長問。
“老張鈴聲?!?/p>
“那一嗓子,嚇一跳?!?/p>
“是得勁?!?/p>
“那是什么‘克勤’唱的,香港的,比起‘哦——’,我更喜歡開頭那段連著唱不喘氣的。”老李說。
我說,我也喜歡。
早上老張給我發(fā)綠色蓮花的“早上好”,中午給我發(fā)紅色鞭炮的“中午好”,晚上是紅綠藍爆閃的職業(yè)裝美女動圖“晚上好”,偶爾則是不知道轉(zhuǎn)的誰的小作文,“平安陪你一年四季,健康陪你長命百歲。新的一天,吉祥如意?!敝T如此類。開始我還回,后來就不回了。
與此同時我的小說流產(chǎn)了,因為根據(jù)大綱,我的主角開啟了“神壕系統(tǒng)”,陡然暴富,該帶著美女去買奢侈品,順便打臉曾經(jīng)瞧不起他的同學,但我不知道奢侈品店的門朝哪個方向開。我百度了很多,還為此下載了小紅書,上面說什么“sale”,什么“配貨”,我暈頭轉(zhuǎn)向,捉摸不透,覺得比數(shù)學還難。
元旦夜到了,我在小區(qū)巡邏一圈回來,沒發(fā)現(xiàn)放鞭炮的,只有老張,喜滋滋地坐在保安室的破沙發(fā)上。以往專屬他的藍塑料凳上擺了一個電磁爐,連著電線,上面擱著一個鍋,地上擺了一個白瓷瓶,旁邊是一袋子菜和面條。難得他沒抽煙。他問我:“老趙呢?”我說:“隊長生病,感冒了。”老張說:“哦”。他問我吃沒吃晚飯,我說半夜再點外賣?,F(xiàn)在吃了,半夜又餓了。他說:“一起吃吧?!?/p>
鍋開了,熱氣騰騰的,他拿起我的水杯,從白瓷瓶往里倒了點液體。我一看,說,“醋還是醬油?”聞了聞,“醋?”他說你嘗嘗看。我說我不愛喝醋。他說你嘗嘗看。我抿了一口,“甜的?”蔓延到舌面,有股子藥味。迢遞到舌根,辛辣感擴散開,從嗓子眼往下滑。他說:“這是陳皮酒,很好的?!蔽艺f:“我值班,不能喝酒?!彼f:“不礙事,這個不醉人?!彼餐约旱谋乇锏沽它c。我端詳水杯里的酒液,琥珀色,襯得白瓷很剔透。我撈了點豬皮、山藥、鵪鶉蛋進碗里,他舉起保溫杯,和我的水杯一碰,但他沒忙著喝,說:“一般喝酒碰杯,晚輩的杯子都低些?!蔽艺f:“咱倆誰跟誰?”他說:“那也是。我就是教你?!蔽艺f:“你這保溫杯這么老高,飯桌上跟你碰杯,你不得是總統(tǒng)總理?”他哈哈大笑,笑得開始咳嗽,咳完了夾菜,撈了個大肉圓進碗里。他問我父母呢,怎么不來送點吃的。我說沒有。他耳背,沒聽清,說:“啊?”我說沒有,沒有父母。他“哦”了一聲。我們又碰杯。
他說,“你個小慫,喝酒上臉啊?!蔽艺f我第一次喝。
我沒醉,就是有點暈,心情很愉快。我說,我就是編不出來那個毛作文,我光記得我爸九十度坐在病床上,拉扯氧氣面罩,說這個要把他悶死了。他身上連著個袋子,袋子里除了點醬紅色的液體,啥也沒,后來他就被我媽拖回家了,第二天就涼了。我怎么寫嘛?老師都要寫幸福、和睦,寫爸爸帶我放風箏,要寫今天是愉快的一天。
老張問我后來怎么編的,我說,我編我爸早上送我上學,給我買煎餅,要加王中王火腿腸,一根就行,再加個蛋。我爸抄著手站在那邊等,胳膊肘里掛著我書包,熱氣吹到他臉上,他啥反應也沒有,只盯著路過的美女走神,我有個總體來說還算可以的爸。老師把看美女那段劃掉了,給我打了優(yōu),說細膩真實。
老張問:“你怎么編的?”
我說:“這是胡小泉他爸。為此胡小泉還跟我打了一架,說我偷他爸。我可去他爸的吧。偷他爸的明明是呂心昕她媽?!?/p>
老張哈哈大笑,腿伸出來八丈長。我說,穿這鞋不冷???老張說凍慣了,多穿兩雙襪子就是了。
我們又碰杯。干完了又續(xù)。他說:“你雖然上臉,但酒量還可以,有前途?!边@是他第無數(shù)次夸我。我說:“你酒量也不錯,不一樣賣水果?”他說拉你媽媽的,那不一樣,他老頭子一個了,你們年輕人有的是希望。我又敬他,這次我水杯壓得很低,他說我學得快,天賦高。我說我大學荒廢了,馬上打算備考教師資格證。他咳了口痰,吐垃圾桶,說,他不懂什么證,不過我大學生,又是學語文的,還會寫作,肯定小菜一碟。
那晚上我們爺倆都醉了,清早被隊長搖醒的時候,鍋里的湯都燒干了,滿屋肉丸子香,我縮在椅子里打盹,老張在破沙發(fā)上東倒西歪,嘴巴大張打鼾,保溫杯抱在懷里。隊長狠狠罵我們一頓,說小區(qū)沒放煙花爆竹,保安室倒是差點電器失火。我倆乖乖認罪,一句不敢還口。面條都糊了,我們仨撈起來,幾口吃了,算是早餐。
老張好久沒出現(xiàn),估計是天冷了,不好出攤。但早安晚安還是一如既往。某天早上,我忍不住微信問他最近咋樣。他到中午才回我:“蕞(最)進(近)有點感冒咳嗾(嗽)?!蔽覇査灰o,家在哪,我給他送點藥去,他說不礙事,老毛病了。挨到大年三十這天,我和老李他們在閑聊扯淡,保安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黑瘦嚇人的老頭,縮在山一樣龐大的軍大衣里,挾著寒風進來。我細看才認出是老張。他依舊是齜著一口大黃牙,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仿佛黑瘦只是衣服襯出來的。他提著澡籃子說,“來洗澡。”我問:什么洗澡?他們詫異地看我:你不知道?不是本地人?過年前都要去澡堂好好洗洗,把身上灰搓干凈的。我說:我不知道,八歲前我媽帶我去女浴,八歲后那些阿姨不準我進,我媽就叫我在家洗,她也沒告訴我什么習俗規(guī)矩。老李羨慕地說:你有福氣。老張說:“我還剩兩張澡券,我?guī)闳?。”我望向隊長。他說,“去吧,小丁?!蔽揖吞崃锲鹄蠌埖脑杌@子,跟在他后頭。老張得意揚揚地說:“我覺得特有面兒?!蔽艺f:“就是個保安,給你提溜個澡籃子,什么有面?!彼f:“那不一樣,你不懂?!?/p>
澡堂就在小區(qū)里,掀開保溫的棕色皮門簾,看見門臉,柜臺后坐著一個阿姨。墻上塑料紙上標著“普浴八元,修腳(普修)十元,修腳(精修)二十”,柜子里擺了一排飲料。老張遞上去兩張皺巴巴的澡券,得意地向她介紹我:“我侄子?!卑⒁陶f:“進去吧你?!蔽姨崃镏@子,跟在老張后頭上樓。男浴門口一老頭坐著,正給一個小姑娘修腳,小姑娘的大拇指腫得像蘿卜頭,正齜牙咧嘴。老頭拿一片小刀,輕輕巧巧挑出來一小塊指甲,滴血未沾。小姑娘說:“咦,不疼了?!崩蠌埜弈_師傅招手,“老吳。”師傅點點頭,“你來啦?!崩蠌埾坪熥樱覀z鉆進熱氣騰騰的浴場。到處都是大腹便便的男子,耷拉著拖鞋慢悠悠晃,穿脫衣服,也有小學生光著屁股,竄來竄去。我把保安服脫了,塞柜子里。老張也把軍大衣脫了,要塞進頂上的柜子,但沒塞動,衣服往下掉,我眼疾手快接住了,朝里摁了幾下,摁實。他把衣服除光,露出干柴樣的一把骨頭。我把衣服都塞進去,把門關好。正要上鎖,他說:“不鎖,你看誰鎖了?又沒人偷?!蔽冶阌职压耖T打開,將鑰匙一并丟進去。我提溜著老張的澡籃,兩人一起鉆進浴場。
人滿為患,都是帶著小孩的男人,或陪著老爹的男人。老張眼疾手快,占了一水龍頭,跟我說:先沖沖,沖完了再下去泡。我說好的。我飛速拿肥皂打完了全身,在水下沖了一遍。老張也沖完了。一個帶孫子的老頭在我們邊上排隊,老張閑得搭訕:“孫子不小啊,幾年級啦?”老頭說:“是兒子,上一年級。”我覺得尷尬。我們把水龍頭讓給這對父子,就下池子了。有一個低溫池,一個高溫池,老張說要去高溫池,“把皮泡漲開來,搓背才好下灰。”我都聽他的。不一會兒,他那黑糊糊的皮膚就泡得通紅,我也一樣。旁邊的胖子在小憩,脖子上的金鏈子浮在水面上。我笑了,老張也齜牙笑,我倆會心一笑。我說:“我請你。”他說:啥?我說搓澡,我請你啊。他說太貴了,擦背巾擦十塊,毛巾擦要二十,加點鹽、奶、硫磺什么的,更貴,過年又翻番,自己擦擦完事了。我說不礙事,你請我澡券了,我請你搓背,過年嘛,干干凈凈的。他露出很高興的神色,說:那好吧,我聽我侄子的。
一個精瘦、吊梢眼的搓澡師傅剛好空下來,我把澡巾遞給他,請他給老張搓背。師傅說:好嘞。老張開始還很高興地跟師傅搭訕,只是身形可憐,撐著墻,像樁枯瘦的衣架,衣服空了只剩架子,孤零零倚在墻根。那搓澡巾像推土機似的,灰沒搓下多少,但每次下去,都要把架子推倒,摧毀在地。老張不笑了,齜牙咧嘴說,兄弟哎,輕點。師傅說曉得曉得。但下一次,還是像要把老張鏟平。老張不說笑了,露出難忍的神色。我從水里爬起來,說,師傅,算了算了,我叔怕疼。師傅停下來,遲疑地看著我:都擦了一半了。我說:算呢算呢,照樣算錢。師傅把搓澡巾褪下,扔給我,說那好吧。
老張扶著墻,緩了下,語氣悵然地說:拉你媽媽的,人老了。我說:他水平不行。老張有些暈。我說:不然我給你擦后背,其他的你自己擦。他說:你?我說對啊。
我倆坐在水池邊上,我給他搓背。我說:洗完了去保安亭拿個東西啊。他問:什么東西?棉鞋,鞋底防滑的。給我的?給你的。多少錢?不貴,長絨毛的,冬天暖和。你知道我腳碼?不知道,大了多塞兩雙襪子,小了就擠擠。老張嘆口氣說,不作興給人送鞋的。又立即恢復了神氣:但我侄子給的鞋不能叫送。“我侄子給我擦背?!敝車鸁o人在意?!拔抑蹲淤I禮物孝敬我?!辈恢勒f給誰聽?;覔溥険溥甑卮瓿蓷l,往下掉,每一下都可以感知到老張嶙峋的骨頭,我不敢下重手,因此也不可能完全擦干凈。但是,管他呢,人不可能一直干干凈凈的,打從生下來,羊水就是渾的。只要心里干凈、自己滿意就行。
我倆都干干凈凈地走出浴場。澡籃子回到了老張手上,他提溜著,露出些蔫蔫的神色,我送他到小區(qū)門口,問他晚上喝不喝酒、吃不吃火鍋了,他說:累了,今晚回去看會兒春晚,早點睡覺。說完他猛烈咳嗽起來。我說好的。我們忘了那雙棉鞋。
年后,慣例的早午晚安外,老張給我發(fā)了兩張照片,是他在上海外灘的大頭照,他說:弟弟帶我來上海。我問:大冷天,去上海玩???他說:做撿(檢)查。我不以為意,說:好好玩啊,勾搭到上海小阿姨,就不必賣水果了。
開春那輛面包車還沒來。我偶爾問老張,他也不回,只是綠色蓮花的“早上好”,紅色鞭炮的“中午好”,紅綠藍爆閃的職業(yè)裝美女動圖“晚上好”,以及“平安陪你一年四季,健康陪你長命百歲。新的一天,吉祥如意”,還如常發(fā)送,叫我知道他還在。逐漸地,早午晚安也不定時發(fā)了,變成隔天一次,再到三天一次。最后一次,是一串不知道哪里轉(zhuǎn)的祝福:“只要有顆感恩心,好運陪你度光陰。只要心中常樂樂,百歲路上春常在。驚蟄吉祥?!焙竺娓艘欢衙倒搴吞枴N一貜停骸澳阋布?。”往后就再無音訊。
天氣轉(zhuǎn)暖,空調(diào)已不必開了,保安室窗戶大敞,迎進春風、鳥鳴和攤販的閑談聲。小孩戴著粉色頭盔,坐在父親電動車后座,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紅領巾在風里微微飄動。我在掃地。老李問:這雙鞋是誰的?隊長朝鞋盒里望了望:業(yè)主落下的?怎么沒人來取呢?放這一個冬天了吧?老李說:開春了,誰還要棉鞋了,小丁你說呢?我說:指不定哪天主人會來拿的。他們嘀咕:擱這礙事。我出去倒簸箕,撥通老張語音通話,把手機貼在耳邊,聽見長長的“哦”,聽到好多個“明晚”,聽到一串不帶喘氣的詞兒,又聽見長長的“哦”,通話無人接通自動掛斷。我又打了一遍,還是到第二個“哦”就戛然而止。我挺喜歡這鈴聲的,可帶勁,沒事就給他撥語音電話。但老張這盹怎么也沒被我吵醒。老張你也太能睡。我想告訴他,我在溫習教資考試,還蠻有把握。我想告訴他,我知道那篇作文怎么寫了。老張,你聽好了,我的作文是這樣寫的:
我有一雙輪滑鞋,它有八顆黑色的滾輪,滑動的時候,會閃爍美麗的光。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我穿好我的輪滑鞋,戴好護膝,出發(fā)去比賽。他們說:“你穿了一雙玩具鞋?!彼麄冋f:“你的刀架是塑料的?!边€有大人說:“你這樣參加比賽是不行的?!蔽业沽恕2皇俏乙?,而是我覺得我應該跌倒,因為我穿了一雙他們說的玩具鞋,穿這樣的鞋是比不好賽的。他們的輪滑鞋不閃光,刀架是不銹鋼的,只留下一些飛塵和背影。我想我爬不起來了。爸爸在場外喊:“爬起來,比完,呆兒子,起來,起來?!庇谑俏移饋?,穿著我閃光的玩具鞋,滑到了終點線。然后我們回家。我問爸爸:“爸爸,我渴了,你能給我買阿薩姆奶茶嗎?”爸爸說:“別告訴你媽。”我問爸爸:“為什么你給我買一雙玩具鞋?”爸爸說:“對不起,呆兒子,爸爸不懂,下次不會了?!蔽覇柊职郑骸八麄兌颊f我輸了,輸了是什么意思?”爸爸說:“就是我們玩了,玩得很開心,下次再來。”我問爸爸:“那下次你還給我加油嗎?你為我感到驕傲嗎?”爸爸說:“一直都在,一直都為你驕傲?!蔽覇柊职郑骸叭f一你不在呢?萬一你出差了呢?”爸爸說:“那我就打電話給你,大聲喊,讓你聽到?!蔽覇柊职郑骸叭f一你手機沒電呢?”爸爸說:“那我就買一個無限電量的手機?!蔽覇柊职郑骸跋麓挝夷苴A嗎?”爸爸說:“別管那個,呆兒子。只管起來,起來,然后向前滑?!倍嗝疵篮玫囊惶煅健?/p>
這就是我好容易憋出來的作文,老張。我憋了這么多年,但我沒撒謊。老師可能說它是流水賬,但你一定會夸我真厲害,夸我是個大文豪。你會的,老張,你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