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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部》2025年第2期|邱尋:舅舅的賽里木湖
來源:《西部》2025年第2期 | 邱尋  2025年04月08日08:00

邱尋,1998年生,江西人,南京大學(xué)建筑學(xué)碩士。小說見于《莽原》《野草》《特區(qū)文學(xué)》等刊?,F(xiàn)居寧波。

大概七月份的時候,我打算從北京離職回家。作為一名紀實攝影師,不穩(wěn)定的薪資沒給人帶來多少希望,短短幾年就將人追名逐利的欲望磨滅了。若說沒有成就,我倒也辦過展、接受過訪談,只不過未掀起什么波瀾。我打算回老家創(chuàng)業(yè)。我聯(lián)系了高中同學(xué)老溫,托他在老家找一個小店面,兩人成立一個工作室。

離職一事回家后我才告訴父母。他們很驚訝,見已獨立在北京生活幾年的兒子又回家居住,有一種想把我趕出去倫理上又難以實施的為難。他們說,我們剛訂了機票要出去旅行,你這突然回來我們還去不去了?去啊,我說,當(dāng)然得去,我又不是不能照顧自己。自外婆離世后,我媽無后顧之憂,生活瀟灑多了,時不時出門旅行。他們始終對我不放心,我與他們周旋幾日,說清了離職的緣故與創(chuàng)業(yè)的計劃,他們?yōu)殡y了一陣兒,終于決定出門。

在家那幾日,免不了受他們嘮叨。有時坐在沙發(fā)上放空,母親便走過來,一邊翻著手機一邊坐下說,你前幾天發(fā)的朋友圈鏈接,采訪的你?我說,是我。她問,那這不挺厲害的嘛,咋不干了?我說,圈子小,沒人關(guān)注。她哦一聲,沒在意,自顧自念出來:“我最早有攝影夢是在高中,我舅給了我一臺二手佳能單反,他那時也酷愛攝影,經(jīng)常讓我舅媽做模特,練習(xí)拍照技術(shù)……”別念了,我打斷她。她笑出聲,怎么,還不好意思,你這說話假里假氣,平時也沒見你說受你舅影響啊。我說,都是真話。

為躲開嘮叨,我進房收拾東西。她不一會兒也進來,見我弄亂,要幫忙整理,無意翻見高中相冊,便停下來看。以前沒仔細看,怎么只有一個女生跟你合影?說完又嘆氣,唉,不該在你臉上留下那道疤的,現(xiàn)在找對象都看臉!我說,別添亂,快放回去。她指給我看,問,就這個姑娘,她現(xiàn)在在干啥呢,看著也不大漂亮嘛。我瞥一眼,認出來這個人,記得那個名字,吳寒,但沒好氣說,我怎么知道,都不聯(lián)系了。

但不知為何竟又憶起合照的來源。高中時班級有過一次男女搭檔的活動,我原本希冀組隊的暗戀對象拒絕了我,以致我落了單。而吳寒大概因為其貌不揚沒人選擇,就剩寥寥幾人時,我出于賭氣,又或者帶點傲慢,施恩似的問她愿不愿意與我一組,她同意了。后來畢業(yè),她找我拍照,說起過這一段她還蠻感動的。我卻并無太多印象。母親說,那時你就留長頭發(fā),現(xiàn)在更長了。我冷冷地說,遮瑕。她問,現(xiàn)在還沒談過?我搖搖頭。她著急道,你不會對女孩沒興趣吧。我說,怎么可能?她哦一聲道,前幾天看新聞講美國兩個男人都能結(jié)婚,這世道亂,也不是你媽沒見識,想當(dāng)年你舅媽結(jié)婚前和她女朋友在一起就有點不清不楚,所以我害怕呢。我說,你放心,不可能的。

不過舅媽的這事我到頭一次聽說,掐指一算,她去世都快十年了。

幾日后父母出門,臨行前叮囑我,別忘了去看你舅。我應(yīng)下,知道他們什么意思,但是轉(zhuǎn)頭便忘。有幾次我舅的模樣就浮現(xiàn)在眼前,但一想到他近些年變得乏味,癡迷于講述他與舅媽的過去,便不太想見他,盡管他自小疼我。

我找老溫吃過幾頓飯,跑了許多店面,沒找到一家合適的。老溫說,現(xiàn)在店租都這個價,你想在那幾條有特色的街上開店,租金就要高些。我有些猶豫,這兩年確實未存下什么錢。夜里和老溫分開后,我獨自在街道上溜達,正沉思著,忽然接到電話,屏幕顯示是舅舅打來的,聽到的卻是年輕男性的聲音。你好,王山山嗎?對方說。我說是。他說,我是你舅的鄰居,你舅摔到腿了,現(xiàn)在在市五醫(yī)院呢,你要不要過來看一下?我心里一驚,又一緊,提防說,你讓我舅聽下電話吧。不一會兒聲音換了,熟悉而渾厚地喊,山山啊,是我,是舅舅……好,我知道了,我說,我現(xiàn)在就過來。于是打了輛車,直奔市五醫(yī)院。

舅舅是當(dāng)晚摔傷的。老小區(qū)樓道黑,他下樓時不知踩了誰家小孩丟的半塊瓜皮,從半層高滾了下來。因在樓梯間動彈不了,被鄰居送去醫(yī)院拍了片子,才檢測出是左腳小腿骨裂。見了我,他很開心,偶有痛苦在臉部痙攣,他總藏著。我有一年多沒見他,從舅媽去世后,他便以超越人類自然衰老的速度發(fā)生變化,所以每隔一段時間總讓我唏噓不已。他在醫(yī)院待了一晚,又做了些其他檢查,確認沒有問題后,才于第二天離開。我陪了他一宿,期間說了很多話。他一反常態(tài)的話少,更多時候似乎是我在說,好像這樣可以安撫他的一些疼痛。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從心底還是很在乎他的,將近來離職的事告訴了他。

第二天我送他回家。父母得知他受傷,也來電話問,計劃著讓我在舅家住下,照顧他一段時日。我預(yù)料到這個安排,并未反抗,仿佛理應(yīng)如此。他大我三十二歲,身形比我瘦小太多,我背他上下樓都沒感覺到太過疲憊。

他躺在沙發(fā)上,可能是想起昨晚的對話,忽然問我,你說你在找店鋪要開什么工作室?攝影工作室,我說,你的老本行。他笑笑說,巧了,我剛好在安南街有個店面,之前租出去當(dāng)彩票站,今年剛到期,原本打算自己做點生意就沒再租,你要用的話拿去。我說,真假,我怎么沒印象?他說,也不是我的,我丈母娘的。我哦哦兩聲,不再問。

他說起一些閑話,我忙著將我的東西收進新住處。我忽然瞥見客廳沙發(fā)上方的那幅照片,好像不是之前的婚紗照,換了一張,是兩個人依偎著坐在湖邊的景象,似乎見過,又沒印象。我抬起下巴指指問,換照片了?他說,換好幾年了,這些年你很少來,估計也沒什么印象。我有些愧怍,一時沒想起來。忽然聽見熟悉的語調(diào)又在耳邊響起,這張照片是我和你舅媽在新疆賽里木湖玩時拍的,你舅媽可喜歡這個地方了。那天天氣很好,風(fēng)吹得很舒服,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藍的湖水,像天空一樣……

我猛然調(diào)取出無數(shù)相似的回憶。無可否認他對我舅媽飽含深情,但我著實聽膩了。轉(zhuǎn)過身走向餐廳,那面墻壁掛著另一張照片,一張全家福,里頭也有我。我不想去發(fā)現(xiàn)自己,但還是看見了,并懷疑因自己個人的容貌毀了整張照片。畢竟照片中的所有人都笑著,而我板著臉。我看見外婆和舅媽手挽手站在一起,舅舅站在后面,他也笑著,可不好看。

許多時候我都會對舅舅的用情至深保留敬意。他休息時,我會跑到他房間去翻舅媽的寫真,我很少在現(xiàn)實里見過比她更美的人,而她在照片中似乎更具魅力,無法想象如果不是被愛包裹她怎么可以如此迷人。舅媽去世之后,他表示再也不拍了,于是將衣缽傳給了我。那也是我的第一臺相機。

我又仔細看了眼照片,是賽里木湖的景色不錯,卻有絲說不出來的異樣。他說,過兩天帶我出門去公園湖邊轉(zhuǎn)轉(zhuǎn)吧?我問,你現(xiàn)在怎么出去?他說,其實租一輛輪椅也行。我覺得有些麻煩,搪塞說,回頭看吧。

靠著舅舅的店鋪,我找到老溫商量開業(yè)一事。老溫說,不急,這幾天剛好高中同學(xué)聚會,不如到時候一起慶祝下,也可以幫忙拉點生意。聚會在兩天后中午,老溫說來的人不少,得有二十個。我有些緊張。早上洗了個頭,吹了下發(fā)型,遮住疤痕。我發(fā)現(xiàn)人顏值最高的時刻是在洗澡之后,所有的皮膚松弛到最好的狀態(tài),我可以安心地照著鏡子,再尋覓一個最佳角度保留幾張自拍。仿佛丑人此刻才真正享有自拍的權(quán)利。

聚會中的熟人居多,有一個同學(xué)坐我對面,我不記得她是哪號人物。單看她的長相,還很漂亮,那我更沒有不記得的可能。眾人七嘴八舌地嗡鳴,我始終在想她的名字。忽而有人問我,王山山你怎么想到回小城了?我正要說話,老溫回答道,他離職回家創(chuàng)業(yè),正打算開一間攝影工作室呢,還希望老同學(xué)們能幫忙介紹生意。我察覺到對坐的她眼神亮了,忙說,老溫夸張了,就是拍點照片賺點錢,過渡一下。眾人笑笑,可以可以。

飯間,我不時留意對面動靜,實在忍不住便微信私問老溫。老溫說,吳寒啊,怎么不認識了?我抬眼再看,有些驚訝,怎么變化這么大,比之前漂亮太多了。老溫在身旁嘿嘿兩聲,又回,人家現(xiàn)在可是美妝博主,十幾萬粉絲呢。我肅然起敬。聚會散去,我沒想到吳寒會跑來加我微信,更沒想到我們之前竟沒有聯(lián)系方式。她走近后,我莫名有些緊張。她說,你還記得我吧?我說,記得記得。她說,沒想到你現(xiàn)在是個攝影師了,我也喜歡拍照,以后有機會可以合作。我僵硬地笑道,當(dāng)然可以。

起初與老溫合伙開工作室,我們的定位是,我負責(zé)拍攝,他負責(zé)后期。老溫的后期調(diào)色有著改頭換面的魔力,所以當(dāng)他提議把自己的作品貼在工作室墻上時,我取笑道,你這相當(dāng)于虛假宣傳。他爭論道,現(xiàn)在拍照不就是美化自己嗎,有幾個人想看自己的生圖?我說,我干不了調(diào)色和后期修圖的活兒,所以得你來。他不服,給我看一個湖面的照片,照片中幾棵樹木歪倒著露出水面,遠處浮現(xiàn)一座矮房的屋頂,水面平靜。他問,你看出來什么?我說,一面湖泊。他笑道,這是湖北水災(zāi)后的一個村莊,你看,照片有時不可避免是假象。我反駁他,你這是構(gòu)圖問題。他又搬出攝影史上的《勝利之吻》和我辯論道,這個構(gòu)圖沒有問題,那你說這算不算是真的,但它明明就是一個性騷擾問題。我無言以對。

工作室成立后,我們并未像預(yù)期一樣獲得太多關(guān)注。我的第一次接單,是吳寒的邀約。

自從同學(xué)聚會遇見她后,我便對她充滿好奇,在各個網(wǎng)絡(luò)平臺上搜索她的賬號,看見的卻永遠是半張抽象的臉,如同一張畫布,在不同的視頻里呈現(xiàn)不同的景象。我問老溫,這真是她嗎,怎么和線下的人都對不上啊。老溫說,這才說明人家化妝厲害啊。我將信將疑。

一天晚上我忽然收到吳寒的微信,點開看,說道,剛剛看了你朋友圈的照片,感覺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你啥時候開業(yè)啊,我當(dāng)你第一個顧客唄。我有些受寵若驚,擱下手機半天才回復(fù)說,很榮幸啊,我回家后還沒拍過呢,不過就不收費了,多幫我宣傳宣傳就行。她說,行,那我就請你吃飯。我笑笑,沒再回,想到去看她朋友圈。照片是有的,而且不少,但似乎每張臉都是暈開的,不同的妝容,同一種色調(diào),同一種精致。再對比高中畢業(yè)時的那張照片,我忽然好奇她不化妝的模樣。

幾天之后,吳寒約我去老街拍攝,我應(yīng)允了。舅舅老提要去湖邊,我也應(yīng)允了。他那時已有一周去兩趟湖邊的習(xí)慣,我便在周二周五的下午陪他去公園的湖泊閑逛。醫(yī)生說,他的腳大概兩個月才能康復(fù),我斷定我或許像他一樣,會在這兩個月內(nèi)熟知湖泊周邊的一切。他問我,你知不知道你舅媽是個湖癡?我答不知道。他說,那是因為你舅媽最好看的照片總是在湖邊拍出來的,每個人總有個適宜自己的景物,你舅媽適合的便是湖。我想適合自己的景物的是什么,想不出來,又想適合舅舅的景物是什么,同樣想不出來。忽然想到,我們都不是愛給自己拍照的人,我們給其他人留下那么多照片,卻從沒有給自己留下什么。

幾天后,我再次見到吳寒,又是一番驚訝。她與上次的又不一樣,著裝和發(fā)型偏向古典,十分契合街巷的氛圍。我同她走了幾個來回,挑了幾個點,其余便是隨興抓拍。我不得不承認,她比一般人更適上鏡,或者說,照片中的她比現(xiàn)實中的她更加漂亮。我?guī)缀鯚o法再想起她高中時的樣子,現(xiàn)在的她于鏡頭之前是如此抓人,在我舉著相機對她拍攝時,不乏行人駐足稱贊。我很開心,仿佛因此得到了某種獎賞。然而許多年前她那普通、羞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容貌又讓我察覺到一種揮之不去的真實,它始終引誘我去發(fā)現(xiàn)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有幾次我們停下拍攝,她拿起相機看了看拍攝成果,有幾張滿意的,不吝夸獎,有不好的,便低頭私語,說顯臉大,或是體態(tài)不好,都私自刪掉。做完這些,她忽然問我,你究竟是怎么喜歡上拍攝的?我對他講了舅舅的故事,講他為了追女孩苦學(xué)攝影而后又因她放下相機的故事。我說,他對我的影響最大。此時此刻,舅舅的光輝仿佛成了我的庇佑。她看著我笑,我忽然不能分辨她到底是誰。她說,你要不要拍,其實你的穿搭也還不錯。不了,我條件反射似的說,我從來不給自己拍照。她舉起相機的手放下了。從來沒人拿起相機來對我說,我給你拍一張吧。

那天下午結(jié)束拍攝后,吳寒請我吃了西餐,不吝夸獎道,沒想到你拍照技術(shù)這么好!我便將大學(xué)后做攝影師的歷程大致講給她聽。她笑道,今天我還挺滿意的,只不過后期可能要修圖,這個你會嗎?我說,這個老溫擅長,我倆有分工的,說實話,我以前還從沒給人拍過寫真。她詫異問,怎么會,肯定很多人找你拍吧?我說,我以前只拍紀實。她哦一聲,沉默半晌,忽然問,你沒給女朋友拍過?我有些局促,苦笑道,長得丑,沒女朋友。她又哦一聲,忽然放松下來,問道,為什么,因為臉上那個?

我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疼,頭側(cè)向右邊,任長發(fā)更多地蓋住半邊臉頰。我說,有點影響吧,工作也不穩(wěn)定。她心疼似的說,其實還是有辦法的,我可以教你怎么化妝遮住它,疤痕不深,稍微一化妝就看不出來……不了,我打斷說,還是真實一點比較好,我想喜歡我的人也不會在意我臉上有什么吧,真實一點比較好。她語塞。

沉默半晌,她打破氣氛問起,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有交集的時候嗎?我問,什么時候?她笑笑,得有八九年了,就是高中我倆組隊比賽的那次,我當(dāng)時落單了,對你印象特深,還特別感動,特意發(fā)了個QQ空間。我問,啥時候發(fā)的,我咋沒印象?當(dāng)時僅自己可見,她說,現(xiàn)在可以看了。我局促著笑道,多少年不玩QQ了,感覺是上輩子的事。她也笑笑,感興趣你可以翻翻。我點點頭,只顧吃飯。

那晚我有種虛幻與興奮交織的困惑,但始終說不出這種困惑緣于什么。我有些興奮,依稀記得是因為和一抹優(yōu)美的身影相處在一起的興奮,那個身影具體是什么樣子,明明看得真切卻記不清。躺在床上,我一度有些失眠,轉(zhuǎn)身又翻開了手機。在不同界面之間漫無目的地切換時,忽然想到吳寒的QQ空間,便下載這個久違的軟件,點開班群,找到她的空間,里面有一段文字:

我覺得你是可以和我感同身受的人,我也知道你和我一樣因為容貌痛苦。雖然我們沒有什么交流,你在學(xué)校也總是沉默寡言,但我知道你很細心也很敏銳。很感謝你在我困窘時候給予的幫助,你的出現(xiàn)可能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一抹光亮,但我仍然覺得珍貴。

由于吳寒的推薦,我的生意沒有太過冷清。她向我介紹了五六個客戶,都合作得十分愉快。我有些過意不去,開玩笑說,我也不給你回扣,你以后要是想拍的話,隨時找我吧。她笑笑說,那我不客氣了

她找我拍照,大概一周一次。讓人意外的是,每次出現(xiàn),她的妝容都與之前有些不同。她那張畫布好像有著無數(shù)種畫法,無論怎么落筆,總是好看的。我為此著迷,不斷期待與她下一次相見的景象,同時也愈發(fā)好奇畫布的模樣。

八月末有個臺風(fēng)天,老在下雨。舅舅想去湖邊,去不成了,改在房間溜達;吳寒想出門拍照也沒機會。我躲在屋里百無聊賴,于是翻著相機里的照片解悶。照片翻過一圈,來回總停在吳寒的集子里,不知不覺竟看著發(fā)起了呆。耳邊忽然一個聲音說,看什么呢,這么入迷。嚇得相機差點摔地上。舅舅從身后搖著輪椅過來。我關(guān)了相機,轉(zhuǎn)過頭問,什么事?他說,別藏,我看見了,你盯人姑娘盯了快十分鐘。我的臉一陣熱,忽然感到門被風(fēng)吹開,南屋吹來濕潤的空氣。舅舅說,主臥忘了關(guān)窗,快發(fā)大水了。我跑去看,風(fēng)卷起窗簾和水滴,一同甩在陽臺的書架上,木色濕透大半。陽臺上亮著幾汪積水。我對舅舅說,你去客廳待著,我來收拾。于是取來抹布擦拭,竟又發(fā)現(xiàn)更多的相冊。只不過毫無例外,都是舅媽的照片,而且大部分拍攝于湖邊。我將它們?nèi)∠聛?,有些已?jīng)半濕,便挪至客廳晾著。

幾乎所有的相冊都擺在茶幾上了。舅舅似乎不愿多看,躺在沙發(fā)上養(yǎng)神。我問,怎么沒有你的個人寫真?沒有,他閉眼說。我說,怎么也不見你倆合照?他仍舊那個姿勢說,有一本呢,結(jié)婚時請別人拍的,你翻翻。我說,不是擺拍的。你們沒有生活照嗎?他睜開眼,想了許久,輕輕嘆氣道,好像把這事忘了,一舉起相機,就感覺要對著你舅媽。我有些悵然,眼神不知不覺被引向沙發(fā)上方的照片——那片賽里木湖。為什么舅舅要掛一張只有背影的照片?我不清楚。之前覺得異樣的感覺終于明了,原來湖的顏色和天色有些不搭,湖面似乎更亮,天色略有暗沉,我想,這或許就是賽里木湖吸引人的地方吧。

我問舅舅,你當(dāng)時怎么就認定我舅媽了?他笑著陷入回憶,她是我第一個模特,也是第一個夸我拍照好看的人,遇見她之前,我怎么拍人都不好看,遇見她之后,仿佛一切都對了。我又問,她那么好看,怎么就和你在一起了?他說,遇見我之前,她沒談過對象,她大學(xué)時有個女伴,一直幫她拍照,兩人形影不離,后來我出現(xiàn)了,興許覺得我拍得更稱意,我倆就走近了,為了追她,我每天都琢磨怎么拍得更好,關(guān)系也越來越親密,把她那個女伴氣得要死。我問,后來呢?他說,后來就畢業(yè)了,她父母不知為何催她早點結(jié)婚,我們就先領(lǐng)了證,她女伴知道后,接受不了我們在一起就去了美國,除了我們舉辦婚禮時她寄來一封賀信,后來幾乎斷了聯(lián)系。還蠻可惜的,我說。沒辦法,他搖搖頭,仰在沙發(fā)上陷入沉思。

新一周,終于與吳寒約了新一次的拍攝。我不知為何竟在期待此事。地點約在城郊體育公園,周邊有林木芳草。她穿一件白色紗裙,綴有綠色斑點,在人群及草地中都極為亮眼。

我有些激動地在草坡上朝她招手,她又換了模樣,雖然無法立刻辨別出她的臉,但我已能精確地判斷出她的身形。陽光打在身上——這是一個不錯的好天氣。她說,好久不見。臉上的妝容清純了,唇色和眼妝都不像以往那樣濃艷,鼻尖透著粉白色的光澤,仿若上好的釉。我說,好久不見,今天是好天氣。她說,今天我想拍個夕陽。我問,你很喜歡夕陽?她點點頭,指著自己說,這個妝,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妝,特別適合在夕陽下拍攝。

我們先拍了幾組草地上的寫真,隨后轉(zhuǎn)到林中。在林中,她說要拍出粉絲喜歡的戀愛風(fēng),于是讓我拉住她的手,她舒展開身體,另一只手引向林中。我單手執(zhí)著相機,另一只手溫暖的觸感和鏡頭前她甜美的笑將我?guī)蛄硪粋€虛構(gòu)的故事。太陽應(yīng)該很大,曬得身體發(fā)熱,心也緊起來。間歇時,鏡頭前那剎那的美妙尚未在身體中消散,她屈膝端坐在草地上,掏出小鏡子和眼影盤,在自己的臉上繼續(xù)修飾。那時她靜若植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容打擾。我翻看照片,鏡頭下的世界過于美好,讓人無法逃離地想加入其中。我知道這是癡心妄想,我的出境必會毀掉整個故事的。

下午剩余時光,我們坐在草地上一起等夕陽出現(xiàn)。天空多了一些云,若不出意外,會有較美的晚霞。她拿起手機說,我們也合張影吧。身子倏爾靠近我的肩膀,我?guī)缀趺壬讼胍獡肀У臎_動,但看見鏡頭轉(zhuǎn)向了我,條件反射又要躲開。一剎那,陽光忽然消失,我抬眼看了看天色,幾片云擠在一起了,忽然變低。我說,不好,搞不好要下雨了。她放下手機。我們站起身來,幾聲沉悶的雷聲響過,有水滴自天空飄落。我們?nèi)ザ阋幌掳?,我說。收拾好器械,便不知不覺去抓她手,拉著她往最近的亭中去。

夏季的陣雨說大便大,一眨眼便滿身滿臉砸了下來。我們到了亭中,剛坐下,她便掏出化妝盒,用卸妝棉慢慢地將釉色抹除,露出粗糙暗沉的坯體。她察覺到我在看她,身子微微傾斜過去。我想從她臉上找到現(xiàn)在與過去更為真實的聯(lián)系,不知不覺便打開相機,鏡頭偷偷地放大了捕捉。她察覺到快門聲響,忽然轉(zhuǎn)過臉來怒道,不要拍!我沒看清她的臉,黑色的頭發(fā)散落下來遮住大半個臉龐,只看見眼睛,比想象中小,溢出慌張與憤怒。她把相機奪過去,將那幾張照片刪掉,又將相機擺在身旁另一側(cè),重新低頭化起妝來,垂落的長發(fā)完全遮住臉。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我說,其實不化妝也可以拍出不錯的照片,你可以對自己真誠一些、自信一些。她背對我問道,你是覺得我假?我說,倒也沒有,只是我怕這些美好的感覺都是假的,人嘛,還是對自己真實一些比較好……我們回去吧,她打斷道,今天不拍了。我一時覺得自己失禮。

那天我們終究未等到夕陽出現(xiàn)。她再次化好妝后,便獨自離開。我事后反應(yīng)過來,她那天并沒有請我吃飯,或許是真的生氣了。我有些愧疚,又有些得意,仿若于不經(jīng)意間知曉了世界的某個秘密。那以后,吳寒再沒找過我,我發(fā)了道歉信息過去,也未收到回復(fù)。

因為前段時間的臺風(fēng)天,家里似乎有許多東西開始泛潮,我在手機上看了看天氣,發(fā)現(xiàn)兩日后是大晴,便提議后天大掃除。舅舅建議把臥室里的柜子都搬出來曬一曬,畢竟這么多年都是一個人住,不方便整這么大的動靜。我應(yīng)允了,等兩日后出了太陽,便將南臥和客廳的陽臺都清空,將一些陳年木柜一一搬到陽臺上晾曬。

書架上有不少書已經(jīng)泛出霉點,我回頭看了眼舅舅,想問他是否要拿出來曬曬。他不在客廳。我索性將它們?nèi)繑傞_在陽臺上任陽光照拂。風(fēng)翻動書頁,露出一張病歷卡,是舅媽生前的,我恍然想起舅媽是因為乳腺癌去世。據(jù)說她母親也得過此病,我那時年幼,還特意為此查閱了資料,仍記得患此病有兩大原因,一是遺傳,一是心情積郁。我們只怨恨上天不公,讓她遺傳了此病,直到去世前都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個孩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舅舅看重我的原因。外婆也對此事耿耿于懷,去世之前仍在舅舅耳邊念叨:可惜啊,你應(yīng)該再找一個的,好歹有個孩子。他搖搖頭哭著說對不起,淚流滿面。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過續(xù)弦的想法。

我繼續(xù)收拾著書架,又有一個小卡片從書頁中掉落,我俯身拾起,發(fā)覺是一張拇指大小的卡,卡上標(biāo)識著索尼的英文。是張相機的存儲卡,樣式已十分老舊。我下意識就要喊舅舅,忽然收住,回頭再看一眼,他仍舊不在。我將它藏進了口袋。

夜里睡前,我找出讀卡器,連上電腦,開始瀏覽那張卡里的秘密。一開始并不出人意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舅媽的照片,背景有荒漠,有公路,有城鎮(zhèn)。我忽然想起來他們曾經(jīng)去過新疆,看背景,應(yīng)該無誤。我想,那舅媽一定有在賽里木湖畔的寫真。往后翻,果然出現(xiàn)一個湖泊,看起來卻不像是賽里木湖,普普通通,并無特點;再往后翻,便是最后一張——那張如今掛在客廳沙發(fā)上方的原圖:兩人依偎著坐在長椅上,觀看湖泊。我恍然了,再細看,卻發(fā)覺并不一樣,照片中的兩人與客廳懸掛的照片中的兩人并無區(qū)別,但是湖泊卻不是同一個湖泊,原圖中的湖泊壓根不是什么賽里木湖。我有些驚訝,將照片又從頭到尾地翻看了一遍,根本未發(fā)現(xiàn)賽里木湖的影子。

第二天,趁舅舅午睡,我將客廳沙發(fā)上方的照片取下來細看。我確認無誤,照片中相互依偎的兩人的原圖正是存儲卡中最后那張。但是,賽里木湖的湖畔怎么會有這樣一張長椅呢,我上網(wǎng)幾乎翻遍了賽里木湖相關(guān)的資料,也沒有在任何一張賽里木湖的風(fēng)景照中發(fā)現(xiàn)過它。

我開始坐在沙發(fā)上摩挲著那張照片,思考它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舅舅此時已經(jīng)起床,從臥室走出來,慢吞吞地走近我。我鼓起勇氣,終于拿起照片問他,你們真的去過賽里木湖?他愣了一下,隨即不假思索地回答,當(dāng)然啦,二〇〇二年的九月八日去的,我們在賽里木湖待了一整天,你舅媽太喜歡那個地方了。印象里,那個日期確實是存儲卡中照片拍攝的時間。我忽然有些心痛,不忍心完全戳穿他。我說,我昨天找到了你們?nèi)バ陆糜蔚恼掌?,有一張存儲卡,里面有一模一樣的照片,你要不要看一下?我把存儲卡塞進他手里,他有些驚訝,看著我。我沒再說什么,打算出門去趟工作室。

我記得那天是九月一日,我雙腳一邁出工作室大門,心里就預(yù)感要發(fā)生什么?;氐郊遥粵]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他消失了。我喊了兩聲,無人理睬,我跑進臥室、衛(wèi)生間找他,都不見他的身影。我有些疑惑,回到客廳,想要打他的電話,忽然間發(fā)現(xiàn)墻壁上的照片和之前不一樣了。我湊近了觀察,發(fā)現(xiàn)它確實不再是原本那張賽里木湖的圖片了,湖面比天空更亮,湖邊的座椅也消失不見。我有些緊張起來,舅舅腿還未痊愈,我開始瘋狂給他打電話,在房間里大聲地呼喚他。

電話在臥室響了起來。我的心懸得更緊,種種不祥的念頭不由自主地從腦子里冒出來。正打算出門去找他的時刻,一陣火光忽然從客廳北面升騰起來,仿佛一道霞光散落。北面的屋外是小區(qū)用戶平時種植家常作物的廢棄花園。我沖到陽臺去看,花園里的火光躍起已有一人高,火光之下,一個老頭坐在一個圓木凳上,用腋拐將一本本冊子翻進火堆。我朝他喊了聲“舅舅”,沒見動靜,我料想他沒聽見,便摔上門沖了出去。

后來我在花園接水滅火,搶下他的腋拐翻動廢墟,試圖從火堆中挽救一些冊子。他始終坐在那一言不發(fā),看著我,又似乎沒看我,眼神呆滯。我從火焰中救出一本封面焚毀的相冊,那是舅舅在舅媽生前為她拍攝的寫真集。

將它洗凈后,我坐在房間的沙發(fā)上細心翻閱,這些具象的畫冊似乎在通過舅媽的音容面貌告訴我,她那時幸福,開心著呢。相冊的中間還有一封信,寄信人是舅舅,收信人寫著方雨。郵戳已經(jīng)蓋好,或許未寄出去,或許是退回來了。信未開封過,字跡已淡,我小心地撕開,看見了舅舅清秀的字:

方雨:

你好!

我知道你已經(jīng)聽說盈盈走了,我也悲慟,幾乎想死。我不敢跟你打電話講這事的來龍去脈,怕你我都接受不了。是我沒有照顧好她,我們本該幸福的,像我們戀愛時一樣,游山玩水,拍一些好看的照片。我真的不在意她愿不愿意要孩子,我也極力勸過我父母,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患上絕癥。我想若她能回憶起,也依然會覺得我們的婚姻還算幸福吧,有著那么多漂亮的照片,也算在這個世界留下了一些美好的足跡。我知道你并不祝福我們的婚姻,我也理解你對她的感情,我理解你的痛苦并不亞于我。我寫信來,不是為了對你懺悔,只是想把她的照片給你一份留作紀念。

二〇一七年九月八日

趙宏

我把信收起來,沒有告訴舅舅。他靜靜地坐在沙發(fā)另一側(cè),仍舊沉默。我繼續(xù)翻動著相冊的后幾頁,偶然瞥見了舅媽和另一個女人的合照,這是相冊中唯一出現(xiàn)的他者。女人短發(fā),穿著皮衣、牛仔褲,有點像演員馬伊琍,但我從未見過,便拿過去問舅舅,這個人是誰啊?他微微抬頭,眉頭一皺,遲鈍道,就你舅媽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出國了,你沒見過。我想起剛剛那封信,對上了,便沒再多問,將相冊收好,起身說,我先幫你保存吧,你別想以前的事了,都過去了,以后不要再做這種無意義的事了。他點點頭,看著我,似乎有話想說。

我騙了自己很久。他終于在一旁開口。我不敢接話。他繼續(xù)說,其實我和你舅媽很早就去過新疆了,那是我們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我們本可以趕上去賽里木湖的,但在天氣變壞的前一天,我和她因為孩子的事吵了起來。你外婆一直希望我能說服她要個孩子,但我知道她沒有這個想法,于是整個旅程都不愉快。她喜歡拍照,喜歡美美地出現(xiàn)在照片中,這是我唯一擅長哄她開心的辦法,但那次連這招也不管用。我的態(tài)度與婚前的承諾迥異,她為此生氣,拒絕跟我出門,甚至拒絕去最喜愛的賽里木湖。后來我們吵得很累,她獨自跑了出去,去到住所附近的湖邊散心,我四處找她,直到看見她趴在湖邊長椅上痛哭,我很心痛,那一刻決定與她站在一起,不再受你外婆的指使。我把這些話同她說了,她趴在我肩膀上哭,哭完就靠在肩膀上睡著了。后來一個游客偷偷拍下了我們的照片,也就是儲存卡里的那張照片。我至今不知道那湖泊叫什么名字,但絲毫不影響那張照片是我人生中最喜歡的一張合影。那天之后,或許是命中注定,特大暴雨就來了,一連幾天,公路都開不了車,我們到底沒有去成賽里木湖。

沉默了一會兒,我終于問,為什么你們后來沒有再去?那就是現(xiàn)實啊孩子,他說,后來我根本沒有辦法真正與她站在一起,我想,也許我沒有想象中那么愛她,如果她沒有嫁給我,或許也不會得病,她的心情并沒有你見的那么好。一陣靜默。房間暗了下來,沒有開燈,但誰也不想挪步。我嘆聲氣說,你太沖動了,那么多照片都沒有了。他搖搖頭說,不用的,這些照片都在干擾我的記憶,讓我以為她曾經(jīng)活得很好,其實只有那張背影才是真的,不過沒事,我腦子里還有你舅媽的模樣,記憶有時比圖像更加真切。我倒吸口氣,說不出什么,忽然覺得他可憐。我這輩子都不敢自信地與你舅媽合照,他說,可能是因為太在意自己了,擅長操控鏡頭的人總是最在意鏡頭內(nèi)的東西,盡管那個圖像對你真正的生活并沒有什么影響。

我不知為何有些歉意,愧疚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揭你傷疤,我只是覺得人是需要看清現(xiàn)實的。我不怪你,他嘆息道,其實我早知道這些事情不是真的,我心里有數(shù),孩子,哪有什么徹頭徹尾的真實,人不就靠著這點虛幻的念頭讓自己喘口氣嗎?

我恍然意識到自己錯了,徹頭徹尾錯了。仿佛自己竟是最虛偽的,因為受不了半點真實而選擇撕毀他人的一切偽裝。那一刻我想到了吳寒,自上次分開后,她已經(jīng)一周沒有再找過我了。我掏出手機,忍不住再次給她發(fā)了信息。抱歉,我說,上次的事你可能還放在心上,是我的不對,我不應(yīng)該蠻不講理地要求別人對自己真誠,畢竟我自己也沒做到,我還留著可笑的長發(fā)呢。

許久,吳寒回復(fù)道,我知道我不好看,但不好看的人就必須一直以真實的樣貌示人嗎,我為什么不能展現(xiàn)我想展示的樣子?我說,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有這個權(quán)利,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什么事?她問。我說,幫我化個妝吧,我想把長發(fā)剪了。她發(fā)來一個問號。我繼續(xù)說,上次沒幫你拍到夕陽,要不過兩天再去補上,就當(dāng)我賠禮道歉了,你幫我化妝,我也拍幾張,這一次我請你吃飯。她問,想通了?我說,想通了。她說,可以,我原諒你,那就下周五吧,但不去體育公園了,去新街吧。我說好,你不必在意我的話,想怎么化妝都行。我不可能不化妝出門的,她說,但是為了你,我可以化素顏妝,這也是我的底線。我有些激動,但應(yīng)該不是開心,我想起那天她表露出來的憤怒與慌張,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那一刻我覺得我可憐,而且虛假。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在記憶中去尋找吳寒的模樣,然而所有美好的妝容最后都被那一雙真實而裸露的雙眼擊退。再試試吧,我想,忽然又開始期待與吳寒的相見,不知她這次又會以什么樣的模樣出現(xiàn)。

新街雖名為“新”,其實一律由老房子改造而成,立面上新舊材料的對比頗有質(zhì)感,而且街道呈東西向,是極好的拍夕陽照的地方。唯一的缺點便是人多。我們約在周五的下午四點。但直到當(dāng)天,天氣都是一個讓人提心吊膽的狀態(tài),密布的云層與空曠的藍天各占了一半比例。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粵Q定出門,將所有的概率都交由風(fēng)去操縱和決定。

吳寒不似以往驚艷,淡然得像只白鴿,連衣著都比以往樸實了,褪去了絲巾、蕾絲披肩和復(fù)古短靴,僅一條白裙、一雙白色運動鞋。我一開始都沒認出她來,直到她在街道上遠遠打了一個招呼。那個招呼很不自然,僵硬得像被風(fēng)吹動的樹枝。我看著她別扭地向我走近,仿佛換了個人,我更沒有想到這次我會比之前更為緊張。不習(xí)慣是吧,她走到我面前,看著我說。我不想騙她。稍微有一點吧,我說。如果你不習(xí)慣的話,我可以給你另一個選擇,她說,等我十分鐘,我去衛(wèi)生間化個妝出來,你看這樣可以嗎?我尷尬了片刻,感覺自己中了圈套。不用了,我說,這樣看著也挺好,有記憶點。別多想,她說,今天不是為了拍照營業(yè),只是想給自己留念罷了,你也不用緊張。我說好,掏出相機跟在她身后。說實話,很不公平,此前我有過動心的感覺似乎開始流逝。

那天我也理了發(fā),坐在咖啡廳的一角隨她上妝。鏡中的自己在一筆一畫的描繪中漸漸清晰明朗起來……我沒有正視過這張臉,但隨著疤痕漸漸消失,我的頭漸漸可以自如地抬起、仰高。那淡淡的粉飾似乎讓我得以大膽呼吸,空氣中有著從未嘗過的清新。

太陽還未落下,我們便在街巷中溜達,勘察拍攝的角度和位置。盡管是周五,仍有許多年輕人跑來拍照。及至下午五點左右,十幾對男女已經(jīng)遍布了整條街道。天空一直發(fā)著白光,并未有變得緩慢而紅熱的預(yù)兆。我很疑惑,走到寬闊的區(qū)域觀察,發(fā)現(xiàn)太陽原來早已躲在云層之后。今天可能依舊不走運,我告訴吳寒,看樣子是沒有夕陽了。她有些失落,我能感知到她花了很大的決心才化了淡妝出來拍攝,但我一時不知如何安慰。

天上的白光一點點暗下去,街道上的人仍在拍照,開始有人陸續(xù)抱怨天氣不好。及至太陽消失,所有人都興致寥寥地想要四散。我們意欲離開之際,忽然有人在某條偏遠的岔道驚嘆,那是什么,夕陽么,好漂亮啊!于是陸續(xù)有人跑過去觀察并在奔跑中感嘆,原來太陽躲在這里了!吳寒聽了有些興奮,拽了拽我胳膊,示意過去。那就去看看吧,我說。不及我們走近拍照的人群,便已能看見遠處一小塊火紅的天,瑰麗異常。那塊火紅的天不斷地變化范圍,越來越大,形狀并不規(guī)則,并不時從中彌漫起幾縷濃黑的煙霧。

著火了!終于有人指著遠處的紅光喊了出來,遠處有地方著火了!其他人踮起了腳尖,想看個究竟。確實是著火了,有人尖著嗓子回復(fù),但離這遠著呢。這時消防車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夕陽”深處傳來,不確定是否有人聽得清晰。消防車已經(jīng)去了,有人說,不知道會不會燒死人,但這個場景看起來真像是夕陽,甚至感覺比平常的夕陽還要漂亮。一些人怔在原地不知做些什么。拍吧,拍吧,接著拍完,沒事,這不比真的夕陽還好看?幾個著裝靚麗的姑娘對自己的同伴說,催著他們完成拍攝。其他人似乎也受了鼓舞,紛紛繼續(xù)擺出幾分鐘之前的姿勢。我舉起相機試了試,發(fā)現(xiàn)只要調(diào)整好構(gòu)圖的角度,規(guī)避開冉冉升起的黑煙,夕陽都未必有眼下這個場景出彩。火災(zāi)和死亡,在鏡頭下,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遠得很。

我把眼睛從取景框前挪開,放下相機,發(fā)現(xiàn)其他人已經(jīng)紛紛開始拍攝。有嘟起嘴巴自拍的,有俗氣地比“V”的,也有情侶站在“夕陽”下比心的。不知是誰最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拍攝剪影絕佳的角度,于是大家竟很有秩序地排起隊來,個個都要上去嘗試一下,仿佛都期待這場火熄滅得晚一點。不知為何,我想到幾日前舅舅小區(qū)花園里燃起的火光,這些拍攝的人群涌進夕陽,仿佛變成那場火中燃燒的相冊,最終化成灰燼變成幻影。

吳寒在旁邊看著這場景,不說話。我問,你想不想過去拍幾張。她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了吧,又不是什么真的夕陽。我點點頭,不知道是否因她這樣說而有些高興,至少我不愿在此時抬起相機,我仍希望對這個世界的真實保留一些尊重。她有些失落,低聲說,看樣子今天注定要空手而歸了。不一定,我說,轉(zhuǎn)過頭看向她,不拍夕陽的話,我可以跟你合照一張嗎?之前想拍但一直沒有機會。她有些驚訝,終于笑笑說,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