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12期 | 蕭耳:忘憂詞(長篇小說 節(jié)選)
《灰姑娘》《康定情歌》《敖包相會》《音樂響起》《赤裸裸》《酒歌》《纖夫的愛》《天不刮風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陽》《答案在風中飄》《烏蘭巴托的夜》《我們是冠軍》《靜止》《后來》《Here We Are》《齊天》《我管你》《月亮代表我的心》《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情人的眼淚》《江南STYLE》《孤勇者》《成都》《海闊天空》《最遠的你是我最近的愛》《漠河舞廳》《情人的眼淚》《沒那么簡單》《挪威的森林》《董小姐》《心淡》《紅昭愿》《妝臺秋思》《錯位時空》《火車駛向云外,夢安魂于九霄》《情人》《似是故人來》《愿你》《旅行的意義》《全是愛》《華麗的冒險》《太聰明》《畫你》《煙火里的塵?!贰端:飪骸贰赌戏焦媚铩贰稏|大街》。
——一份歌單(2000-2022)
上部:獨 唱
一、搖滾曲
杭州 2000年6月—2007年
每當音樂響起,
總是身不由己
走進夢幻的世界
一切變得很神奇
……
世紀之初,杭州有個城西文教區(qū),文教區(qū)有三條東西方向的路,都是以“文”字開頭,還有一條路,叫教工路。這一帶匯聚有好幾所大學。大學與大學之間,就一小趟自行車或幾站公交車的距離。杭州電子工學院、杭州商學院、杭州師范學院、杭州絲綢工學院離得都很近,騎車來來回回很方便。杭州大學在西溪路,離得也不遠。這幾所學校之間,形成了某種流動。
千禧年到來,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在2000年左右,校園樂隊在杭州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杭電、杭商的搖滾青年,最喜歡去找杭師院音樂學院的女生玩,或者想方設法接近她們。她們是搖滾男青年心目中的天鵝。杭師院音樂學院的女生,早就知道杭電曾經(jīng)出了個紅透半邊天的大明星鄭鈞,于是這所工科大學在她們眼中就成了不一樣的搖滾殿堂。但是鄭鈞是太早的事了,現(xiàn)在杭州商學院也成了不少搖滾青年的向往之地,因為這個商科大學出了個玩先鋒搖滾和前衛(wèi)音樂的李劍鴻,在圈子里也是大名鼎鼎。
老五在杭州商學院的學習成績一般,他從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考到了杭州上大學。傳說鄭鈞在杭州電子工學院讀的是工業(yè)外貿(mào)專業(yè),接觸外國文化,一不小心就玩起了樂隊。讀書的那幾年,時常背著吉他,帶上啤酒,騎一輛破自行車來到西湖邊,在草坪上坐下,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寫歌。這個場景,讓同為北方人、比鄭鈞小一輪的老五心生向往,進而樹為人生樣板。他在包頭的工廠宿舍區(qū)憧憬過像鄭鈞那樣,抱一把吉他在西湖邊的草地上唱歌,走過的人會為他停下來,會圍成圈,聽他唱歌。當年鄭鈞在杭電的樂隊叫“火藥”,這名字真搖滾?;鹚幝铮稽c就炸。但老五報志愿時,填了杭州電子工學院和杭州商學院的工業(yè)外貿(mào)專業(yè),結(jié)果錄取的是杭州商學院的類似專業(yè)。到杭州后老五才搞明白,原來鄭鈞的大學和錄取他的大學是挨著的,但杭州商學院是個百年老校,百年歷史得從民國算起,說出去有底氣,他覺得也不虧。
大一時,老五在一堂公共課上遇到了一位有同好的青年教師,姓張,乃貴州省貴陽人氏,小小的個子,黝黑的臉龐,長相稱得上英俊。老五在每周四晚上7點上張老師的選修課——搖滾音樂鑒賞課,當時選修的學生不少。從貓王、強尼卡什開始,一路披頭士、滾石、鮑勃·迪倫、地下絲絨、大門、性手槍、槍花、平克·弗洛伊德、大衛(wèi)·鮑伊、山羊皮、齊柏林飛艇、深紫、涅槃,一直到后搖……學期快結(jié)束的夏夜,張老師把課堂移到了校園的一處草坪上,接上了簡單的音響設備,引來了很多學生的圍觀。老五沉浸在史上最快樂的音樂選修課上,不能自拔。他很快就有了幾個同樣熱愛搖滾樂的校友,晚上他們時常在張老師的青教宿舍里聚會,一邊喝著最便宜的西湖啤酒,一邊聽張老師從各種渠道收集而來的搖滾樂隊唱片。在張老師的幫助下,老五貼出了征集校園樂隊隊友的第一張海報,響應者不少,而且很快成隊,樂隊取名為“公路天使”。他們非常活躍,成了校園名人。有一次,老五帶著幾個哥們一路騎車到西溪路,將一張樂隊演出大海報貼在了西湖啤酒廠的墻上,簡陋的大海報上,畫著一打泡沫四濺的西湖啤酒,一周后的校園樂隊演出,真的來了三個啤酒廠的青年工人,他們穿著文化衫,嘻嘻哈哈地來看“公路天使”的演出,順帶贊助了一箱啤酒給樂隊。其中一個青工叫余虎的,后來成了老五的朋友,業(yè)余時間來幫樂隊干活。因為樂隊的演出豐富了杭商大學生的文化生活,老五很快競選上了杭商學生會的文藝部部長。
杭師院音樂學院的女生,時常相約三五,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竄去隔壁學??础肮诽焓埂钡难莩?。看得多了,就彼此有了眼緣。
新紀元的這一年,來到杭州上大學的老五見證了一些事情。4月,杭州有個元音酒吧在學院路上開張,他跟幾個朋友去湊了個熱鬧,買了一杯啤酒,酒吧里,穿著奇裝異服的搖滾青年們互相干杯。七十二天后,因為政府拆違,元音酒吧永久停業(yè)。
4月28日,老五聽到了“第二層皮”樂隊的小樣《無數(shù)的中性表演》中的歌,據(jù)說這是杭州的首張地下唱片。
6月,他騎著自行車去了杭州大學禮堂。看甜蜜的孩子、水晶蝶專場。
12月,老五在自己的學校、杭州商學院報告廳,等來了“生之不安”——“第二層皮”全國巡演的首場演出,他記得暖場樂隊是后來的“夢巫師”,但后來這個全國巡演夭折了。
第二年,他又看到了“第二層皮”的演出,他覺得這個樂隊很牛。他還聽到了解構、沙林、精體毒蟲、板磚、目三、飛螺機、5秒小子等樂隊的名字。后來他跑去浙江工業(yè)大學看了一場不插電原創(chuàng)音樂會,再一次看到了“第二層皮”的演出,他近距離地看見了李劍鴻本人,原來他是他杭州商學院的校友,早幾年就畢業(yè)了,一直玩樂隊。老五先前一顆膜拜鄭鈞的心有所動搖。但看了幾次“第二層皮”的演出后,老五覺得李劍鴻玩得過于先鋒了,他還是想學鄭鈞。
2001年6月的一個周末,音樂學院女生蘇千夢在一次杭州商學院校園樂隊的演出現(xiàn)場遇到了老五。那天的夜空深藍,舞臺設在杭商院的體育場上,兩邊的樹影朦朧。因為學校的期末考試基本上結(jié)束了,很多人來看演出,滿操場的熱力青春面孔。千夢梳了兩條小辮子,穿黑色小背心牛仔褲,就站在舞臺下面,離臺上的老五很近。那天,老五穿一件白T恤,還有磨出破洞的牛仔褲、黑色運動鞋,正在臺上嘶吼。樂隊演出的是一些國內(nèi)搖滾樂隊的熱門歌曲。千夢搜尋記憶,這個主唱好像自己那些經(jīng)年亂夢中見過的一個人,就此生了親近心。操場上,觀眾的反應很熱烈,尖叫,吶喊。演出結(jié)束,樂隊又安可了一首鄭鈞的《灰姑娘》,千夢還站在那里看著臺上,依依不舍。老五健步跳下舞臺,走向千夢。嗨,我剛在臺上就看到你了。千夢看見校園搖滾明星已經(jīng)站在自己面前,就微笑著朝他點頭。他說,我看到你好幾次了,你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吧。她說,我是杭師院音樂學院的。他說,哦,我知道,你們在那個學院比較特別。她說,也沒什么特別。他又說,今天你一個人來的嗎,同伴呢?她說,她們非要去看電影,就我一個人來啦。
這時天上接連有兩三架飛機掠過,轟隆隆地響。老五抬頭指指天上,笑著說,今天晚了十分鐘。千夢問,飛機嗎?老五說,每天晚上九點半,我們校園的操場上會有一架波音大飛機飛過。千夢說,今天飛機遲到了?老五開心地說,今天好像晚點啦,本來我是要掐準那個飛機飛過操場上空的點,唱最后一首歌進入高潮的。老五看見千夢的眼睛更亮了。她說,上一次好像真有飛機從頭上飛過。他們一起笑了,他說,那是他在臺上最有感覺的時刻。
操場上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們還站著聊天。老五說,你猜我怎么注意到你的,有一次我在臺上蹲著唱,發(fā)現(xiàn)臺下離我很近的一個姑娘,好像走錯了地方,看起來像該在古琴演奏會上的姑娘,怎么跑我的場子來了。千夢輕聲細氣地說,你沒看錯啊,我還真的跟一個蘇州古琴師傅學過幾年古琴。不過我就是喜歡搖滾樂。老五說,那就是長得古琴的臉,卻有搖滾樂的心。千夢說,就是就是,你說得太對了。
老五聽著蘇千夢的聲音特別舒服,是細語溫柔的那種,又說千夢長得像一部電影里的女孩子。千夢一時迷惑,說剛才你不是說我像彈古琴的嗎,怎么又像電影里的誰了,你們都是這么搭訕女孩的嗎?老五笑道,就是像嘛,我沒騙你。千夢問什么電影,老五說,一個第六代導演路學長的電影,叫《長大成人》。千夢茫然了一下,“哦”了一聲,抬頭看他,此前她并沒有看過那部電影。他告訴她這是一部搖滾電影。老五說自己有些唐突了,那個長得跟她很像的女演員,因為這部電影以身試毒,結(jié)果染上毒癮,電影還沒上映,女主角就吸毒過量死了。他道歉說,那太慘了,我不該說你像她的,我說錯話了。千夢說,沒關系,反正你又不是說我。老五笑了。千夢好奇,難道電影里拍吸毒的鏡頭,演員真的得吸毒嗎?老五說他也不清楚,也許演員是為了看起來逼真,為藝術獻身,卻不知道這玩意兒會上癮。千夢感嘆好像這種事離我們普通人太遠了。老五認為遠近可說不定。比如一個不會抽煙的演員要演一個有煙癮的家伙,為了角色會去學抽煙,這很常見。千夢說,這個代價還在可承受范圍之內(nèi)。老五眼下在搖滾圈什么都不是,算一只小蝦米,但能特別感受到人生無常,玩搖滾的,很多27歲不到就死了。他跟她說起“27歲俱樂部”,問她知不知道,千夢撇了撇嘴,說她知道。那是搖滾樂手的死亡俱樂部,科本就是27歲死的。老五說,還有吉米·莫里斯,死于27歲。還有詹妮絲·喬普林。千夢有些不服輸,說科本是胃病很厲害,很痛苦,喬普林那么有才華,卻吸毒死了。至于我們普通人27歲,一般都還活著,只是活得好不好的問題。老五說,我們過幾年就27歲,你是說,我們還是做普通人好?千夢說,不知道好還是不好,不過我們大多數(shù)人注定是普通人。比如我身邊認識的人中,我所知道的一個吸毒的都沒有,一個同性戀者也沒有,當然我并沒有歧視同性戀者的意思,只是我身邊沒有。老五說,這可不一定,他們又不會特地出個柜來通知你。如果察覺到你是同類,他們就會冒出來的。千夢明媚地笑了,說,那么我該改一下這句話:我們大多數(shù)人,看起來都是普通人。
剛剛認識的兩個青年就站在六月的夜空下,飆了一堆外國名字。老五樂隊的人臨走前過來跟他打招呼:嘿,泡上妞啦。蘇千夢被說得有些難為情,低著頭想走,又被老五喊住,說他們瞎開玩笑,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千夢站住了,說,我叫蘇千夢,蘇州的蘇,一千個夢的千夢。老五說,好名字。大家都叫我老五,我真名叫武進,武松的武,進步的進。兩個人各自琢磨了一會兒對方的名字,一起目送著老五樂隊的伙伴們離去了,意猶未盡。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交鋒,老五感覺這個叫蘇千夢的女生挺特別的。因為她告訴他,她的室友是這么評價“公路天使”的:同一個樂隊,唱來唱去就那幾首歌,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鄭鈞自己來。老五回答說,謝謝你們的批評,我們的原創(chuàng)歌是少了點兒,看來我得再寫點兒新歌了。
老五請?zhí)K千夢去杭州商學院后門的一個夜市吃夜宵,她答應了。他們就在夜市的一家小鋪子吃了煲仔飯。他以前經(jīng)常來這家吃,這里的香腸煲仔飯?zhí)貏e香。他們點了兩份香腸煲仔飯,加了一個西紅柿蛋湯,又要了一瓶西湖啤酒。很奇怪,她覺得這頓飯吃得噴香。后來,有兩個看起來酷酷的小伙子過來跟老五打招呼,老五跟千夢介紹:他們是浙江工業(yè)大學的哥們兒,正想問他組校園樂隊的事呢。他們就一起坐下來。千夢印象中,后來她可能再也吃不到這么噴香的香腸煲仔飯了。三個男孩子喝很便宜的西湖啤酒,她不喜歡喝啤酒,主要是怕啤酒的苦味。老五的朋友聽千夢說“啤酒是辣的”,就笑壞了,說頭一次聽人說啤酒是辣的。千夢也笑。老五笑著,溫柔地看著她。奇怪的是,后來老五給千夢倒了一小杯啤酒,讓她嘗嘗到底辣不辣,她覺得這啤酒很好喝。原來不太辣,千夢說。
第二次見面,杭州的大學馬上要放暑假了。老五請?zhí)K千夢看電影,感謝她上次為了看他的演出,堅定地沒有跟女同學們?nèi)タ措娪啊k娫捓锴粜α?,說,我確實很堅定。他們到了城北運河邊的一家咖啡館,看路學長的《長大成人》。他說,我特地請我朋友為你小范圍放映一下。咖啡館有個投影屏幕,看電影氛圍感很好?,F(xiàn)在千夢知道了老五覺得她長得像朱潔,電影里她叫邵英。她并不覺得自己像朱潔,但老五說,你眉宇間的神氣就是像。她問,什么神氣?老五說不清楚。霧一樣的,他說。他還說了電影中的另一個人,也就是男主角,一個玩音樂的吉他手,也是他的偶像鄭鈞的第一個吉他手。千夢說,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知道得那么多。
第三次見面,已是9月初。新學期剛開始,老五從包頭回來,千夢從嘉興回到杭州,兩個人見到對方,都有點兒激動。他帶了一大包內(nèi)蒙古的牛肉干給她。他們一起騎車去了西湖邊。停好了自行車在湖堤上,老五說,你看我們的步子一樣。千夢低頭看,兩個人出腳步調(diào)一致,左右左右,她就故意走亂,老五就敏捷地步調(diào)一致。千夢就說,好吧,不玩了。老五就悄悄去牽千夢的手,千夢并沒有甩開,老五一眼一眼地偷看她。晚上8點多,老五在玉帶橋上唱,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千夢說,怎么搖滾歌手唱起鄧麗君來了。老五說,只有此歌能表達我此刻的心情。
他們戀愛了,在白堤的玉帶橋上有了第一個吻。老五比千夢高兩屆,生于1980年,家在內(nèi)蒙古包頭,父母都是包頭的大廠職工。千夢家在浙江嘉興,江南小城的教師之家。他們是彼此的初戀。在她之前,用老五的話說他泡過妞,卻沒有真正戀愛過。在白堤上,燈火燦爛。老五細細地理了理千夢額前的劉海說,整個西湖應該有一千座橋,才能托起一千個夢。
戀愛滿月那日,他們又騎車去白堤,好像天上的月亮也到滿月了。老五特地帶上了吉他。在孤山的長椅上,老五為千夢彈唱了一首又一首情歌,天上的滿月,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墓饷ⅰT鹿庹赵谇舻陌咨珱鲂稀S腥藝^,他們也旁若無人。整個過程,夏日的風也來輕輕伴奏。千夢說,為我寫首歌吧,你要彈給我聽。老五開玩笑,我寫歌相當于生孩子,那我倆以后一起生個孩子。千夢掄了老五一掌,笑道,你這是什么腦回路,也想太遠了。老五說,蘇武再世,多好啊。千夢忙說,那不要,蘇武命太苦了。后來不再唱歌,他們又靜靜地面朝著外西湖,坐了半晌。
7月,老五獨自坐火車,回了一趟老家,買的是臥鋪票,就在車廂里寫歌。寫得不滿意,撕了好多張紙,就到了包頭火車站。老五在包頭待了一個多月,直到8月末才回到杭州。千夢不知道老五在老家遇到了一些什么人,那一個月,他不僅在包頭待著,還去過鄂爾多斯,去過呼和浩特,跟親戚們一起去了一趟蒙古國的首都烏蘭巴托。他似乎很忙,很少給她打電話。對于校園戀愛來說,通常畢業(yè)季就是分手季,她猜他可能由于家里的原因,決定回老家發(fā)展了,她以為他快把她忘了,她正熱烈地愛著他,滿心的傷感正在擊垮她的意志,她瘦了三斤。忽然,他給她打電話,說已經(jīng)回到了杭州。千夢說,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呢。老五說,我也舍不得你呀。他也舍不得離開在母校杭商院組建的那支“公路天使”樂隊。
回到杭州后,老五跟千夢說得最多的,是內(nèi)蒙古當?shù)氐囊粋€樂隊,叫杭蓋樂隊。
就這樣,老五在杭州多待了一年。平時就在武林門的一家唱片店打工。一條路上有三家唱片店,老五跟另兩家唱片店的小老板成了哥們,他們到深夜關店后,就一起喝啤酒,坐在武林路的馬路牙子邊,聊著組搖滾樂隊的事,他們還給未來的新樂隊取了名字:盜火線。千夢聽了不以為然,說名字不如原來的“公路天使”,不就是個羅伯特·德尼羅演的黑幫電影嗎。有時候千夢來找老五,也跟他一起蹲在馬路牙子邊,喝一杯啤酒,然后趕在學校的女生宿舍關門前,老五把千夢送回學校。
老五這樣學工業(yè)外貿(mào)的商科大學生在杭州找份工作并不難。千夢希望老五重新找一份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工作,而不是在唱片店當小二,業(yè)余時間再玩樂隊。但老五說,如果真的干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就沒時間跟樂隊一起排練了。
他們很窮。冬天,唱片店因故被停業(yè)整頓一個月,老五沒了收入。千夢抱著老五撒嬌,說不想再過不確定的生活,像那些搖滾樂隊的果兒似的。老五被千夢說服了,就答應試試看,在杭州找份工作。但他總是懷疑自己,難道一個北方漢子從此要在杭州扎根?他雖然喜歡杭州,但當初考到杭州是沖著鄭鈞來的。不同的是,鄭鈞在杭電沒畢業(yè)就退學了,而老五好歹拿到了杭州商學院的本科文憑。
在帶著蘇千夢完成了一次次“鄭鈞模仿秀”之后,老五終于進了城西古蕩的一家合資企業(yè)做外貿(mào),過起了朝九晚五的打工人生活。他大學成績馬馬虎虎,沒料到他應聘杭州的公司,簡歷上“商科男+校園樂隊主唱+學生會文藝部部長”的履歷很受歡迎,一下子來了好幾份錄取書。老五的職業(yè)生涯開局良好,他能夠應付公司的技術性工作,但時常提不起勁來,幾次三番向千夢抱怨:朝九晚五的生活不是我要的。他只是為了千夢開心才去上班。一到周末,樂隊排練和演出時,老五就兩眼放光,仿佛回到幻境中。
老五在杭州時,千夢從未帶他回過她的老家嘉興。家里不知道她有一個玩樂隊老家又在包頭的男朋友,這簡直太離譜。千夢擔心她媽若知道了,會逼著她跟老五分手。
在公司的頭一年,老五表現(xiàn)尚可,他每天朝九晚五,成為公司的新人。進出口行業(yè)正大步向前,新人也收入可喜,老五用自己的薪水,給還沒畢業(yè)的女朋友買過一條白金項鏈,還有千夢喜歡的衣服和鞋子,他為自己能把女友打扮得漂亮時尚感到快樂。有一天約會,老五見千夢的長頭發(fā)搞了一個離子燙,又抹了口紅。他隨即發(fā)現(xiàn),千夢有點不一樣了:她已初褪青澀。
老五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帶千夢去了一趟北京,他們和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時髦年輕人會聚一起,來到了迷笛音樂節(jié)的現(xiàn)場。他們在北京住了三天,住在工體那邊的旅館,不必再像之前大學時代那樣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音樂節(jié)結(jié)束,回杭州前的中午,他們還去全聚德吃了一頓烤鴨。千夢搞不懂為什么烤鴨全套,配的小碟子里會有白糖。老五說這樣吃口感更好,千夢卻嫌油膩,吃了兩片就不吃了。老五說,你們江南人不是做菜放糖的嗎?千夢跟他解釋,嘉興人杭州人做菜很少放糖的,蘇州上海無錫的人做菜放糖很多。老五聽了一知半解。
蘇千夢畢業(yè)后,分配到了杭州一所重點高中當音樂教師。老五還在杭州商學院的校園樂隊當主唱。他的精神無法斷奶。后來學校有了反對意見,此人已經(jīng)不是在校學生了,這個尷尬的身份讓校方覺得難辦,也不好管理。于是他和幾個社會上玩音樂的人一起,在運河邊老工廠杭印路LOFT49租了個廢棄倉庫當排練場,新組了一個搖滾樂隊,取名“北極”。千夢說,“北極”比“盜火線”強一點,但還是有點不知所云。
老五撓破了頭,只寫過一首獻給千夢的情歌,歌名叫《對面圍墻里的姑娘》——
對面圍墻里的姑娘,
你的笑容多燦爛
對面圍墻里的姑娘
你會跟我去蒙古草原牧羊嗎
對面圍墻里的姑娘
你今晚睡在哪里
你的枕邊是否有別人
我哭泣,悲傷,
噢乖乖,
請你留下來,睡在我的身邊
這首歌受了柯特·科本曲風的影響,但是過于溫情,演唱起來現(xiàn)場效果并不太燃。起先千夢覺得這是一首好歌,她被他的癡情感動,后來又覺得這首歌不過如此,氣質(zhì)上過于接近鄭鈞的《灰姑娘》了。不久,樂隊新加盟了一個從李劍鴻的老鄉(xiāng)奉化來的歌手,吉他彈得很不錯,因為家里是開廠的,有錢租得起排練場,就把老五的位置擠掉了,老五心里憋屈,但也不想就這樣離開樂隊。
老五在杭州工作的第二年,千夢攢了一年的錢,給老五買了一把新的Les Paul電吉他,把老五激動得直接將身高一米六五的千夢高高地舉了起來。
他們在杭州看了很多地下?lián)u滾樂隊的演出。當時杭州有一個據(jù)點,叫靈隱路31號酒吧,那里時常有搖滾樂隊的演出。蘇千夢很喜歡那個地方,因為酒吧周邊的風景太美了。就那樣一幢看起來很像民房的房子,一塊房子前的白地,隱于山林之間,像個隱士。她和老五在那里碰到過很多看起來跟自己是同類的年輕人。樂隊演出散場,千夢好像還能聽見余音裊裊,或有夜鶯在林間唱歌。你說靈隱的鳥兒會愛搖滾樂嗎?有一次千夢問,老五就被她逗樂了,說愛,一定會愛的,這里的鳥兒有搖滾細胞。老五和他的樂隊去靈隱路31號演出過一次,效果不錯,酒吧的觀眾非常友好,讓老五興奮了很久。一到節(jié)假日,他們就離開杭州。老五最熱衷的是趕各地的音樂節(jié)。這一年國慶節(jié),他們和幾個杭州搖滾圈的朋友相約,一起坐火車到北京,去了北京海淀公園的第一屆摩登天空音樂節(jié),看了新褲子、重塑雕像的權利、刺猬樂隊、超級市場的音樂節(jié)現(xiàn)場。
2007年的麗江雪山音樂節(jié)上,老五在臺下,跟著臺上的搖滾樂手嘶吼,一旁的千夢被他感染了。千夢說,你的魂靈全在這兒了。老五說,曾經(jīng),有自己的樂隊演出是我的夢想。我像個機器那樣又工作了一年,就是為了可以爽爽快快地買兩張機票,帶著你來麗江音樂節(jié)。千夢被老五的激情點燃了,說我們真的來了啊。老五說,要是我現(xiàn)在能在臺上演出,那就真他媽理想人生了。千夢抬頭看,大聲說,這里真是繁星滿天啊,每一顆星星下面都站著一個年輕人。
他們在麗江雪山音樂節(jié)上肆意泡了三天,別的地方哪兒也不去。門票并不貴,80塊錢,一個人可以泡一天。他們看到了崔健,看到了刀郎,看到了朱哲琴,還有美好藥店、子曰、二手玫瑰。千夢第一次來麗江,很想抽一天時間在古城逛一逛街,買一兩件有風格的布衣,和老五一起拍拍照,但老五的心思全在音樂節(jié)上,千夢不想一個人逛,于是就全程陪著老五泡在音樂節(jié)上。最后一天晚上,老五喝了很多酒,因為扔酒瓶子差點砸到別人,對方問候了他的母親,老五上去揪住一個比他高大的男人,那人文化衫上寫著幾個字:讓我在××上撒點野,險些跟那人打起來。千夢剛看見天上有顆星眨了眨眼睛,趕緊拉住老五,替老五向那人道歉。那人正爆粗口,罵了聲“我操”,千夢卻笑嘻嘻地指指天上,說,看在星星的分上,把那人氣笑了。千夢把醉醺醺的男朋友攙回旅館,覺得老五很沉。老五一路說,剛才那個胖子,我能把他打得滿地找牙。千夢奇怪,剛才那人又不胖。她制止老五再說話,別打打殺殺了,你安靜一點兒?;芈灭^后老五吐了三次。千夢說,你怎么喝那么多。老五說,我就是高興,我高興啊。千夢說,高興也別喝那么多。后來老五又說,我就是不高興,我怎么會高興呢,你瞎了嗎?老五就哭了起來,后來,就趴在床上嗷嗷地哭。千夢費好大勁,把老五拉到了淋浴間,說老五你個神經(jīng)病,臟死了。她給他洗澡,洗頭,在他身上打沐浴液,這一會兒他像個小男孩,很乖,任由她把他洗干凈了,再裹上浴巾。老五說,千夢,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是為你而活。千夢說,你為自己活就行了。老五說,那我回去就辭職。我早就不想干了,我討厭這種鳥公司。千夢生氣道,你自己定。不要說什么都是因為我。
他嘮嘮叨叨地又說了一番話,千夢不理他。他借著余下的酒勁,解下了自己的浴巾,也解下了千夢的浴巾。他要和她做愛。他在這樣的運動中表達愛,也表達不滿,他對她又愛又恨。你們江南姑娘真不是東西。他罵。她想推開他,但她見不得他哭,剛才他哭的時候,她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知所措。她不喜歡這樣的老五。她不想再把他弄哭,就都默默地承受了,然后他們相擁著睡。夜安靜了,她迷迷糊糊地想,音樂節(jié)究竟是個好東西還是壞東西呢,音樂節(jié)容易把老五變成一頭狼,露出獠牙,他喝醉了就會咬人。
到了春節(jié),老五拿到了不錯的年收入,給家人買了杭州的土特產(chǎn),回了包頭過年,他可以回家待半個月時間,千夢在杭州和嘉興兩地過年。在那半個月里,老五意氣風發(fā),天天和包頭當?shù)氐囊恍肥峙菰谝黄稹K陔娫捓锔f,有個當?shù)貥逢牭闹鞒チ藶跆m巴托淘金,所以包頭的那個他朋友的樂隊,現(xiàn)在正好缺一個主唱,樂隊的成員答應他去,一起磨合一下。這個樂隊主要在當?shù)匾恍┚瓢裳莩觯矔⒓用耖g的商演,唱個企業(yè)堂會。有一天,老五跟著幾個朋友去呼和浩特看一場演唱會,看到了杭蓋樂隊真身,簡直驚呆了,驚得魂不附體。這個樂隊已經(jīng)在歐洲巡回演出了。他說,這是我們蒙古人的樂隊。老五又說他的兄弟們等著他回去重組樂隊。總之三句話不離樂隊。他們?nèi)嗽趦傻兀俅蜗萑肓烁蓸逢犨€是干普通工作的死循環(huán)。
老五從老家回杭州后,繼續(xù)回公司上班。一個月后,他的辭職報告批了,他跟千夢說要先回包頭,在那邊的樂隊試上幾個月。他希望等千夢放暑假時,去包頭看他。千夢答應了。那年蘇千夢二十五歲,在杭州的一所中學工作了兩年,一切才剛剛開始。老五正式離開“北極”前,一個后來加入的成員已經(jīng)搶了他樂隊主唱的位置,他跟樂清人在他們的排練倉庫打了一架,砸破了幾個酒瓶子,兩個人頭上都掛了彩,就這樣,“北極”在一片狼藉中解散了。
一南一北異地戀的最初階段,老五和千夢彼此信任,從未胡亂猜疑對方身邊是否有了新人。千夢能感覺到老五在北方的事情進行得并不順利。他好像常在包頭和呼和浩特之間漂移,在跟不同的搖滾樂隊接洽。有一天老五告訴千夢,他會跟一個兄弟去一趟烏蘭巴托,不過也可能要拖到夏天。到時候千夢飛過去,他帶她見識一下傳說中的烏蘭巴托。他從未說起過別的姑娘的名字。偶爾他說到一起混圈的兄弟的女人,他們叫她大嫂。說大嫂的一個表兄在烏蘭巴托當?shù)叵聵逢牻?jīng)紀人。他聽說烏蘭巴托那邊的酒吧很火爆,樂隊很多,錢容易賺,圈子也容易混。那是個欣欣向榮遍地搖滾的地方。他說,那些樂隊水平都不低。呼和浩特和烏蘭巴托那邊的音樂酒吧常有星探出沒,只要是有特色的樂隊,過幾年沒準就被歐洲的唱片公司盯上了,就給包裝出來了。
老五沉浸在自己的夢中。大不了水窮山盡,再回杭州打工。千夢聽著,似乎老五還沒找到一份正式的活兒。她替他擔心,在體格偏粗獷的北方漢子、蒙古族漢子堆中,老五的長相過于秀氣。他的聲線偏柔和,聲腔胸腔都發(fā)不出那種強大的低音炮。到了7月,學校放暑假了,千夢想去看老五。老五說讓千夢再等幾天,他要先去一趟烏蘭巴托,大嫂介紹他過去看看,跟那邊的一個樂隊碰一下。千夢問,你又去烏蘭巴托?老五保證半個月后,他會在包頭家中等著千夢。
老五可能在烏蘭巴托的日子,千夢打他電話,手機關機,失聯(lián)了兩天。第三天,著急的千夢再打電話,老五接了,千夢急切地問,你是在烏蘭巴托嗎?老五說,是的,我前兩天喝斷片了。千夢問他怎么樣,老五說,可能有戲,有大嫂帶著我,跟這邊的朋友混得挺好,還參加了一次酒吧的演出。演出結(jié)束后,我請他們喝酒,結(jié)果把自己喝高了。千夢有些生氣又不敢發(fā)作,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就掛斷了。但是這樣的別扭沒鬧幾天,他們又和好如初。
成都 2005年7月
國慶節(jié)長假,千夢和老五一起飛去成都玩。這是他們一起坐飛機的第一次旅程,千夢還在大四。老五說成都好啊,中國沒有一座比成都更自由的城市了。
老五在那座城市有幾個朋友。他帶千夢去了四川音樂學院,他有幾個哥們是川音的。他們一起在川音邊上泡酒吧,聽他哥們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像在聽恐怖故事。川音邊上曾經(jīng)有一個酒店,川音的學生情侶們經(jīng)常去那里開房,后來推土機把這個老酒店推倒了。有個川音學生組的樂隊,為這個情侶酒店寫過一首歌。又說川音邊上有不少KTV,KTV里有不少漂亮的小妞。其中有一些是川音的女學生出來賺外快,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小妞假冒川音女生自抬身價。幾個哥們說到真假女學生,那情況有點像張藝謀的電影《金陵十三釵》。談笑間,一個哥們想寫一首名叫《真假女悟空》的歌,說既可以是民謠,也可以是搖滾。可以安靜地唱,帶點兒憤怒,鼓手打鼓炸起來,就是搖滾。老五說,這首歌沒準挺深刻。千夢習慣了這類胡吹海侃。
川音附近,有一個小區(qū),外面看著挺正常的紅磚房,里面卻讓敏感的人感覺陰冷、暗黑,而且小區(qū)經(jīng)常出怪事,有人鬼打墻一般在小區(qū)里面繞圈子走不出來的,仿佛陷入八卦陣。有跳樓的。后來這個小區(qū)的邪氣出了名,慢慢地住戶都搬走了。后來,這個小區(qū)就拆掉了。有人說,紅瓦寺那邊,以前是老成都的殯儀館,風水有問題。老五還有個川音作曲系的朋友,請他們在校外吃過一頓飯,晚上他們都喝了酒。這個哥們兒講,自古蜀道出神仙,唯有川音留人間。他川音的同學中,多的是瘋狂至瘋癲的人。有一個音樂才子,殺了前女友,女的剛跟這個男的上過床,趁熱打鐵求復合,才子一懊惱,就把女的捅死了。離奇的是,據(jù)說這個男的長得很丑,他身邊卻美女如云。總之,傳說川音就是挺怪的一個所在,是神經(jīng)質(zhì)的、奇葩的。老五的朋友給他們看手臂上的文身,是幾個奇怪的字母符號。他教導他們:二十歲前,一定得做過幾件事:喝酒、做愛和文身。老五跟朋友碰杯說,可不是嘛。千夢在一邊聽,她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喜歡聽懸疑故事。
第二天下午,這個哥們帶他們?nèi)ゴㄒ暨吷系囊粭l小街,找到了一家文身店,老五在左手小臂上文了一個狼頭。千夢想,這對老五來說也算中規(guī)中矩,他本來就來自草原,但老五其實是漢族人。老五問千夢要不要也做一個文身,千夢想到她媽媽,就說不喜歡文身,萬一不喜歡了,洗起來很麻煩。
晚上天氣很好,成都之夜,難得的秋高氣爽。老五的朋友、朋友的女朋友——一個短發(fā)女孩帶著他們兩個,在府南河邊。他們在幾棵樹上綁上了兩張吊床,兩個男人先在吊床上晃來晃去,有些滑稽。府南河上,看得見零星的星星,四個跟音樂有關的年輕人,喝著啤酒,唱歌聊天,自在得有點忘乎所以。只有短發(fā)女孩是成都人,頭發(fā)上有幾縷漂染成艷藍色,兩只耳朵上各打著一排耳洞,戴著貝雷帽,身上是吊帶紅裙,樣子好看死了。老五說,真是自由自在啊,你看橋上面就是車水馬龍,是另一個世界。他們都在忙啥呢?他們都懶得看我們一眼。老五的朋友突然捉住他的女朋友接吻。那一對接吻的時候,老五喝著啤酒,千夢吃著薯片,眼睛看向別處。等短發(fā)女孩掙脫出來,她不好意思地朝千夢笑了笑,說了一句,府南河白天沒有夜里好看。千夢說,好像有點神秘色彩?,F(xiàn)在千夢怎么看老五都帥,感覺自己非常愛他此刻的樣子。短發(fā)女孩對千夢說,成都的好處就是,它不那么讓人沮喪。兩個男人喝著啤酒,感嘆說確實爽。千夢有些激動,就說,我們要好好生活啊。后來千夢聽短發(fā)女孩說,她的偶像是大野洋子,她笑了笑,洋子是列儂的妻子,喜歡大野洋子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那時候很多她們這一款的女孩喜歡洋子,千夢的偶像是帕蒂。帕蒂·史密斯,但她沒有跟短發(fā)女孩提這個,她并不習慣那么快就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喜好。
第二天下午,等老五文了身,千夢說,我也想剪短發(fā),打耳洞了。老五說,干嗎要剪短發(fā),你的長發(fā)好看。千夢一猶豫,就讓老五先陪著去了附近一家小店,耳朵每邊各打了三個耳洞。打完之后,先用小茶葉棍兒將耳洞塞住了。老五悄悄問他的成都哥們借了點兒錢,給千夢買了水鉆的耳釘,閃閃發(fā)光的,看著不是廉價的那種。千夢看見耳釘就說,現(xiàn)在更應該剪短發(fā)了,不然耳釘打了也白打,看不見呀。老五就把她的頭發(fā)撩起來,夾在耳朵后邊,就說這樣不就看見了嗎?千夢說,不行不行,我要像安吉拉·鮑伊那樣的小男孩頭。安吉拉·鮑伊曾經(jīng)是英國著名搖滾明星大衛(wèi)·鮑伊的妻子,很酷的搖滾骨肉皮。千夢那時候開始喜歡一些奇奇怪怪的搖滾樂隊人物,包括著名樂隊成員的女友,后來她們也出版自傳。老五笑千夢越來越野性了。你快變成重口味了。老五說。千夢笑著說,安吉拉是重口味嗎?不過我知道自己是葉公好龍。老五摸摸她的長鬈發(fā),有點兒遺憾地說,那你想剪就剪吧,頭發(fā)剪了還會長出來的,剪短發(fā)是最有后悔藥可吃的事了。千夢說,地下絲絨樂隊合作的妮可是長頭發(fā),齊劉海,我也喜歡她的樣子,她的聲線很好聽,奇特的女中音。
晚上,千夢和老五回到川音附近的小旅館時,她已經(jīng)是一個短發(fā)耳釘?shù)目崤⒘?。老五親自將千夢耳洞上的小荷葉棍兒取下了,笨手笨腳地將三顆水鉆耳釘戴上了她的耳朵。
因為聽過了關于成都摩卡筑的鬼故事,千夢說,老五,晚上我們會被鬼壓床嗎?老五說,千夢莫怕,我們是小太陽,陽氣旺著呢。神奇的是,由于興奮和害怕,在老五的百般要求和哄勸下,或者還因為剪了短發(fā),在川音邊上的小旅館房間,蘇千夢忽然就掙脫了一切江南乖乖女的清規(guī)戒律,不再扭扭捏捏,她向老五提出了一個不平等建議:她讓他先脫掉衣服。于是,千夢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老五的身體,還有他身上的新文身。他是這樣子的,嗯,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光滑的、給陽光喂過的。嗯,這是老五的身體曲線。嗯,這是他的恥骨,一塊骨頭。嗯,這是他的隱私部位,現(xiàn)在他那里不安分了。老五說,千夢你了得,酷妞兒,你哪里像個會彈古琴的姑娘。她笑,彈古琴的姑娘怎么了。他說,彈古琴的姑娘就應該溫柔古典。她說,誰說的?我都覺得有幾年,彈著彈著古琴,我變得特別安靜,我都變成一個老靈魂了,我不想變成老靈魂,等我老了,再去拾回古琴好了。他說,我被你這酷妞兒看了個底朝天,怪不好意思的。她說,我酷嗎。他回答,又酷又俏皮。
他們挪到了床前的大鏡子前,一起欣賞她的耳釘和他的文身。兩個嶄新的酷兒,新千年新人類。那晚都喝了酒,因為酒精的作用,老五光著身子,在床上搖擺著身體,唱起鄭鈞的老歌《赤裸裸》,后來,他們兩個一起在床上搖擺嘶喊——
一段尷尬的沉默后
我說你要做點什么
她突然緊抱著我說AHA,
已經(jīng)顧不了太多,因為——
我的愛,赤裸裸,
我的愛,赤裸裸,
你不能讓我再寂寞。
千夢叫道,你快下去,床要塌了。老五跳到地上,千夢就站到了床上。此刻老五的聲音比原唱嘶啞,音域也更寬,那一刻的他是勾魂攝魄的。千夢說,這屋里好像自帶音響。她無法不愛一個親手給自己戴上耳釘?shù)睦衔?。她也跳到地上的時候,她的手不小心打到了他那里,他馬上一個激靈。他二十五歲的身體打動了她。她笑起來,笑得老五不好意思了,問她為什么笑得這么花枝亂顫,這時候你不是應該羞答答的,溫柔地躺在我身邊嗎?這會兒應該是你羞答答,明明是你沒穿衣服。她說。他叫了聲“壞丫頭”,把她抱在他身上。她說,你讓我想到一個詞。什么詞,種馬。你有種馬一樣的身體,好看。老五大笑,說下次我要帶你去草原上騎馬,騎真正的馬。她說“種馬”是褒義詞,不是貶義詞,你看著就像一匹馬。老五說,男女平等,現(xiàn)在輪到你羞答答了。于是他笨手笨腳地脫下她身上的衣服。老五看著她,撥了一撥她的短發(fā),露出額頭,他說,現(xiàn)在你額頭發(fā)亮,整個人都在閃閃發(fā)光,你就是一顆寶石。她說,我們說額頭發(fā)亮,那是好運要來了。那晚他們第一次做了愛,對彼此正當青春的身體有了真正的了解。他們整夜開著燈,彼此看來看去,好像覺得,自己忽然多了一個身體,有了兩個身體,一陰一陽,對方的身體也是自己的,是可以借來用、借來感知一切的。老五又唱起《赤裸裸》。啊啊啊,我們這么好看的身體,鬼想看就來看吧。她說,老五你聲音性感死了。后來兩個人都累了,才相擁著睡著了。
那是千夢生命中最自由奔放恐怖刺激的一個夜晚。年輕真好,連鬼都不怕。也許在彌留之際,她還會回憶起這個夜晚。
早上醒來,千夢再次貓進了老五懷里。千夢說,報告成吉思汗,我睡了一個你的后代,一個蒙古族人。老五哈哈大笑,這還用報告成吉思汗嗎?蒙古族人和漢族人,和你們江南人,不都是人嘛。千夢說,晚上鬼到底有沒有來?老五說,也許來過,看我們這樣連體嬰兒一樣地貼在一起,鬼也不好意思,就飄走了。千夢笑個不停。鬼是飄來飄去移動的嗎?老五說,是吧,也許鬼就是一團氣,一種高濃度的氣溶膠體,或者像一團霧。千夢說她不信。老五說,鬼來過了,千真萬確。一到陽光下,午夜幽靈就化成了氣。千夢說沒準你們那兒的鬼,交通工具是一匹陰間的馬,就是鬼馬。那你們那兒水鄉(xiāng)的鬼呢?老五逗她。她說,我們那兒的鬼么,沒準會從水路坐個船來,跳上船,鬼就上門來了。老五說,那可能是坐船的牛頭馬面,你信不?我信。千夢說。她想起來了,在她上個學期看過的伯格曼的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里,鬼呢是飄來飄去移動的,中心又好像是空心的,沒有體重,所以更接近于魂魄。
和老五一起時,日子每一天都是新鮮的。千夢時常遇到些從打扮到思想都跟平常人不太一樣的怪咖,這是她所在的音樂學院很少見的。她并不屬于他們那一類,又時?;瓴皇厣岬乇晃^去。于是她知道的異類越來越多,見怪不怪了。她也正在成為有些胡思亂想的異類之一,但她往往比他們要理性得多,只要她一踏上嘉興的土地,她就知道自己的基本面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有時候,她和他們混為一談。但另一些時候,她是浪漫主義的千夢。她父親去世才沒幾年,她和母親相依為命,一到嘉興,她就清醒地知道母親無法接受老五。不過那段時間,她以忙為由,回嘉興陪她媽媽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那個早晨老五宣布:扎起,我愛上成都啦。他以前最喜歡沈陽,覺得沈陽很酷,他老家有個叫寶慶的哥們,是在沈陽玩樂隊的,不過一喝醉,老是找人打架,還惹過黑社會,逼得寶慶自己砍掉了小手指頭,事情才擺平了。那真是個危險人物,千夢不喜歡這樣的人接近老五。老五說,還好寶慶他砍的是左手的小指頭,不影響彈吉他。寶慶后來總算學乖了,沒再惹事。現(xiàn)在老五發(fā)現(xiàn)成都格老子更酷。這座城市在他看來夠勁兒,那里有很多跟老五氣味相投的人,到處是玩搖滾的年輕自由的靈魂。扎起。
國慶假期結(jié)束,他們的成都之行結(jié)束了。老五就在要不要待在成都找機會的猶豫中,跟千夢一起回了杭州。老五說,嘿千夢,要不我干脆留在成都,跟幾個川音的朋友一起到酒吧扎起。那時千夢總是說,我隨你,你自己看著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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