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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這樣的原著,孟京輝這樣的導演,黃渤與袁泉這樣的夢幻陣容,再加上先前我很看重的一些劇評人對該劇的大力贊美,讓我在走進劇場時確信,我即將欣賞的,是這兩年中國話劇最為優(yōu)秀的作品。
結果呢?185分鐘的時間,我重溫了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經(jīng)典文字,見證了黃渤與袁泉令人驚嘆的精彩演技,欣賞了孟京輝獨步江湖的戲劇手法,但與此同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如此優(yōu)質(zhì)的劇本、演員、導演,卻居然沒有融合出一臺足以堪稱經(jīng)典、可以流傳后世的戲劇作品。是的,我真的有一點失望。
問題也許出在我的具體期待上:盡管我深愛余華的原著,但我原先希望的,并不是一場對小說《活著》“原汁原味”的舞臺呈現(xiàn),而是孟京輝對于這個故事的詮釋——大膽的、尖銳的、個性化的詮釋。我感興趣的是,這個講述中國人在苦難與死亡中茍且穿行的故事,在余華殘酷而冷靜的文字基礎上,在張藝謀質(zhì)樸而渾厚的影像書寫后,到了以“先鋒”聞名的孟京輝手里,會呈現(xiàn)出怎樣新鮮特別的當代形式。
有那么一兩個片段,我確信我看到了。全劇中我最愛的一場戲,是福貴與家珍的女兒鳳霞喜結良緣之后。那是整個故事中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時光,也是孟京輝在該劇中屈指可數(shù)的原創(chuàng)片段。福貴在舞臺后方酣暢淋漓地飲酒,家珍在聚光燈下吟唱著“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的四平調(diào)。他是福貴,她是家珍,他如武松,她似貴妃,溫柔的聲音如月光般灑滿整個劇場,那一刻,良辰美景,鏡花水月。
另一處,是福貴離開軍隊、返回家鄉(xiāng)時,在一束靜止的燈光下,黃渤(飾演福貴)在原地由快而慢地奔跑,由緩到急的獨白,其激情與控制都恰到好處,貢獻了一段教科書式的完美表演。
可惜的是,如此璀璨的戲劇靈光,只出現(xiàn)在有關“幸!被颉跋M钡膱鼍爸校欢谡宫F(xiàn)苦難——也就是全劇的最重要主題時,這部戲沒有達到我的預期。
比如,福貴的兒子有慶之死。縣長的女人難產(chǎn),他興高采烈地去獻血,竟然被活活抽死,這是這個死亡密布的故事中最悲慘、最令人憤懣的死亡案例。孟京輝在這一段確也濃墨重彩——得知兒子死訊的福貴憤怒地敲砸著一個又一個的礦泉水瓶,飛揚的水珠在紅色的燈光下如血揮灑。這樣的舞臺場景不能不說不“震撼”;然而這一片段持續(xù)得如此之長,黃渤的表現(xiàn)方式又過于悲壯,以至于在一兩個水瓶之后,臺上的福貴似乎化身為某個古希臘悲劇中遭遇道德困境的英雄人物,而不是一個中國鄉(xiāng)村承受喪子之痛的普通漢子。相比之下,這樣的處理似乎還不如原著中的描寫(福貴看到一個醫(yī)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誰,對準他的臉就是一拳;抬腿就朝縣長肚子上蹬了一腳;狂吼“我要殺的就是縣長”),后者雖然簡單粗暴,卻符合人物性格,帶著一種熱騰騰的生命沖動與暴戾。
再比如,“好女人”家珍在漫長的病痛折磨后終于走到臨終時分,在與福貴的相伴中安靜逝去。袁泉用極為出色的臺詞功底念出原著中的溫柔遺言,將觀眾的情緒調(diào)動到幾近淚下的臨界點,然而,就在此時此刻,舞臺后方的大屏幕突然開始播放一段動畫,展現(xiàn)的是幾個卡通小動物做游戲、跳長繩的場景(類似的安排在全劇還有好幾處)。我對此的猜測是,導演執(zhí)意地不愿做任何煽情的處理,而故意地要造成一種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然而猜測歸猜測,作為一名普通觀眾,在那個具體的劇場情境中,我對這種安排是感覺十分突兀并委實難以接受的。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孟京輝表示,要讓觀眾“以笑的方式哭”;事實是,在舞臺上講述這個原本沉重的故事,孟京輝確實成功地讓觀眾笑了好幾次(這并不意外,讓觀眾笑,已成為孟京輝這兩年行走江湖的不二利器)。然而,那些笑點真的能做到讓觀眾笑后流淚么?——讓老全用方言重復“誰也逃不了”來抖包袱?讓偏頭女婿看歪東西來制造笑料(還用了兩次)?福貴兩次騙小胖餅吃的小插曲,確實妙趣橫生,然而用這種抖聰明式的橋段來表現(xiàn)大饑荒的情景,真的合適?紅衛(wèi)兵的言行舉止,在今天的觀眾眼里確實有一種荒誕的黑色幽默感,但用這種程式化的方式來居高臨下地嘲笑中國不久之前的那段歷史(包括今天還活著的人們的長輩、朋友甚至自己),是否輕率?……最重要的是,在一場場華麗的喧鬧過后,觀眾能回味的、能反省的,能有多少?
對于中國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所經(jīng)歷的苦難,文藝創(chuàng)作者們始終在講述!笆吣觌娪啊弊鳛橐环N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所規(guī)范的政治及社會象征行為,其目的是通過將“苦難”的神圣化與“革命”的崇高化,證明中國人民/共產(chǎn)黨人的勝利之必然;而“文革”之后的1980年代的文藝作品,則旨在將中國在近代史上的種種恥辱與創(chuàng)傷,轉(zhuǎn)變?yōu)橐环N“民族復興”的愛國動員;世紀之交又出現(xiàn)了新的講述方式,比如姜文的國民性批判,抑或陸川的現(xiàn)代性重審。不同的講述方式和話語構成,反映的是不同的時代文化與社會精神。
具體到《活著》,如果說余華在小說中通過向無常宿命的低頭,完成了某種向中國土地文化/生存文化傳統(tǒng)的回歸,那么張藝謀則通過對中國社會大氣磅礴的時代描寫,將一個原先重在個體的故事轉(zhuǎn)換為關于民族的寓言,并通過對原著有意的刪改,呼喚溫情脈脈的希望;而到了孟京輝這里,他一沒有悲憫,二沒有批判,三沒有重審,而只是穩(wěn)妥而保守地去“忠于原著”,加上一點人道主義情懷,再加上一些他作為金牌導演的慣用手法和獨門暗器,使之成為一出不錯的戲。好看?那是肯定的。但它只是一部合格的文化產(chǎn)品而已,因為缺乏勇氣的創(chuàng)作,終究難以成就真正的藝術作品。
話說回來,也許我們怪不了孟京輝,反而要感謝他,因為他這部講述苦難歷史的當代作品,最終講述出的是我們這個時代自身:體面的,光鮮的,在膽怯的歷史態(tài)度、失落的價值觀與混亂的意識形態(tài)之間盲目自信地兀自旋轉(zhuǎn)的。重要的,不是神話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神話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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