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資本·論》劇照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資本·論》在3月20日首都劇場的首場演出中，舞臺上的演員現(xiàn)場罷演，與臺下觀眾掰扯、吵鬧個不停。一些觀眾要演員們下 臺，另一些則怒而“起堂”，直到弄明白了這是戲劇演出的必須情節(jié)之后，才又回到座位上。這是海派話劇在向首都觀眾的接受習慣挑戰(zhàn)，還是為樹立品牌而有意識 地標新立異？可以說，這次來京演出的《原告證人》、《資本·論》和《活性炭》3部作品，無論是舞臺形式，還是情節(jié)和人物，都呈現(xiàn)出鮮明的海派話劇特點與風 采。

　　與《原告證人》演員數(shù)量眾多，特別是群眾演員上場的亮點不同，《資本·論》為觀眾打開的是一扇帶有先鋒色彩的拼貼之門�！板X是什么？錢是湯臣一 品，錢是海景別墅，錢是LV，錢是愛馬仕，錢是一天換一個愛馬仕……”大幕拉開，各位列隊演員唐僧念經(jīng)般不停地訴說，先聲奪人地刷新了以交代戲劇情境、人 物關系為必要內容的開幕傳統(tǒng)。且不說這令老北京人最羞于出口的“錢”字以這種語氣被夸張和放大，就是這段排練中的朗誦形態(tài)，也足以讓人一頭霧水了。接下來 則是演員“集體罷演”的一幕，無怪乎觀眾被弄糊涂了。再往后，闡釋剩余價值，表現(xiàn)剝削與被剝削的“牛奶舞”火爆登場；10部經(jīng)典話劇同時排演的場景激情呈 現(xiàn)；以10元換100元，以100元換1萬元，以1萬元換10萬元的融資游戲在觀眾和舞臺角色之間相繼展開，確實給人以眼花繚亂之感。極具都市品位的跳 接、轉換，靈活多變的結構手段，片段間非常規(guī)、非邏輯性的銜接、組合，營構出了大上海感覺的格式塔。

　　由此，我們看到了拼盤般空前豐富和觸目的景象：節(jié)奏明快，語匯龐雜，感染力強烈，觀眾參與踴躍。如果說，如此鮮明的前衛(wèi)色彩對于小劇場話劇觀眾 還不能算陌生的話，那么這種大劇場的鋪排，則賦予海派話劇一種形式實驗的激進姿態(tài)，從而與重語言趣味、重細節(jié)刻畫、重風格積淀、重斯坦尼表演體系的北京， 以及它所擁有的那種平緩、圓融的非激情表達狀態(tài)拉開了距離，盡管這種表現(xiàn)手段上的創(chuàng)新似乎不是來自戲劇自身變革的需要，而更像是來自主創(chuàng)試圖醒人耳目、吸 引觀眾的一種努力。努力的背后，有創(chuàng)作者對于新的感性整合方式的尋找，也傳遞著上海近階段社會、文化以及藝術團體深層次改革、改制所造成的人們心理層面的 困惑、疑慮和不安。

　　海派話劇形式審美的激進狀態(tài)要求著相應的表現(xiàn)內容，而情節(jié)的奇異與尖新，則不僅是海派話劇今日的追求，我們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30年代上海灘“連臺本戲”的時尚與傳統(tǒng)。

　　《原告證人》是舉世公認的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的作品，自始至終都圍繞著法庭現(xiàn)場審訊的一樁謀殺案展開。弗倫奇小姐在倫敦家中被殺，生前與她曖昧 不清的年輕人沃爾成了頭號嫌疑人。警長、法醫(yī)、管家等人紛紛出庭指證沃爾，他的妻子羅曼卻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指認丈夫謀殺。接著，一個神秘女人出現(xiàn)，推 翻了羅曼的證詞。就在羅曼因偽證罪被捕之前，沃爾卻準備攜一新情人私奔，絕望中的羅曼用一把尖刀殺死了沃爾。舉證、偽證、扮演、謀殺……如此驚心動魄的情 節(jié)設計，不能不帶給觀眾以吸引與震撼。

　　如果這只是一次偶然的選擇，似乎還與“海派”無緣，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偕同上海捕鼠器戲劇工作室，已經(jīng)與英國阿加莎·克里斯蒂經(jīng)紀公司簽約了： 在未來至少五年時間之內，他們將作為阿加莎·克里斯蒂全球唯一指定的華語戲劇版權獲得者，可以自由選擇其旗下的任何劇本進行制作和演出。這就意味著，這種 以懸念和推理為深層消費元素的偵探劇，將主宰今后相當一段時間的上海話劇舞臺。這種選擇所透露出來的文化趣味和審美趣味，則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海派”了。

　　其實，不僅是《原告證人》，就是以形式感取勝的《資本。論》的情節(jié)設計，也流溢出尖新、逼仄的痕跡，甚至可以用荒誕這個字眼來形容。戲劇院團改 制，創(chuàng)作經(jīng)費削減，劇團副總為了打造能夠上市的娛樂產(chǎn)業(yè)鏈，獲得更多的投資與更大的利潤，不顧曾經(jīng)與自己并肩奮戰(zhàn)的演員同事的死活，不惜碾壓舞臺，鏟平劇 場，趕走產(chǎn)業(yè)鏈的末端——演員，進軍房地產(chǎn)，甚至將觀眾欣賞戲劇的形式，變成一群觀眾對著空舞臺上大屏幕拍手鼓掌的金融游戲。其間的“懸念”、“發(fā)現(xiàn)”、 “突轉”、“高潮”都出乎“常態(tài)”般詭異。即使是充滿溫馨的情感故事，《活性炭》那精巧的套層結構，也把一對年輕人和一對老年人之間的情感碰撞進行了交 叉、對比，使之在相互的映襯與烘托中進行雙向的延宕、發(fā)展、強化，直至高潮，從而形成了難以抗拒的貫穿力與吸引力。

　　三部戲中耀眼、突兀、熱鬧的精心布局，裸露在豐富曲折、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間的“目的性”，與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的既定風格形成了落差。想想《茶 館》、《窩頭會館》、《甲子園》等“京味”劇作，想想那種以空間形象而非時間過程為主的描寫內容，想想那些作品平緩的風格、悠然的情態(tài)，才能更覺出它們之 間的區(qū)別。

　　當然，與形式和情節(jié)相比，人物塑造應是海派話劇最深層的文化注解了。主創(chuàng)對于幾個主要人物形象特有的人格特征、思維方式以及行為做派的設計與選 擇，明顯地拉開了與人們眼中“北京大爺”的距離。《資本·論》的男性主人公，幾乎可以被看作現(xiàn)代資本的人格化標本，其性格和心理的翻新出奇，無疑是極其大 膽的戲劇想象與戲劇思考的產(chǎn)物。副總經(jīng)理的職務，反復功利權衡中的人生選擇，交易場上特具的眼界與識見，賭徒式的狂熱與鋒芒，甚至是由丑陋釀成的生氣勃 勃、活力四射的人生境界，都是最得海派文化精神，也最有可能體現(xiàn)出海派文化深度的。雖然，對于合同、約定、投機等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營方式的趨附，對于傳統(tǒng)社會人 情價值體系冷酷、機械、硬邦邦的剝奪，并不為上海這個地方所獨具。但對于這個資本符號的新發(fā)現(xiàn)與新呈現(xiàn)，卻可以清晰地瀏覽到商業(yè)活動和商業(yè)精神傳統(tǒng)對上海 這個國際化大都會的歷史造型與投影。

　　《原告證人》中羅曼對于極限的挑戰(zhàn)，也與《資本·論》主人公的敏銳與膽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某種程度上說，這個人物形象的主動性和力量感，甚 至超越了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和歐里庇得斯筆下的復仇女神美狄亞。本來，羅曼為了救丈夫于謀殺指控，處心積慮地扮演了一個紅杏出墻，為達到與情人同居目的而誣 陷丈夫的角色。但她用犧牲自己名譽與自由換來的“無罪“丈夫，卻視她的付出和生命如草芥，遠遠比不上那個小她15歲女郎的價值。羅曼最終刺死了這個負心 人，沒有給他留下一絲希望——再娶妻、再生子，再尋歡作樂的可能性。對于這種富有沖擊力的激切性格的偏愛與選擇，應該也是海派文化和海派趣味的一個重要組 成部分吧。

　　海派話劇依賴數(shù)年來持續(xù)不斷的當代創(chuàng)作才得以風格現(xiàn)象而引人注目，并不僅限于這次進京展演的3部作品。而海派之作為海派，也并不有賴于風格的單 一，如同其他有價值的戲劇風格那樣，是以其內在包容的差異性、豐富性作為形成條件的。也許，只有隨著現(xiàn)代生活的不斷變動和發(fā)展，我們才能越來越清晰地對待 這樣一個概念。